第一百一十章.雲胡不喜實是真
  “朕雖然有其他的妃嬪,可是這偌大的後宮中除了雲貴妃與淑妃,還有誰能在位分權勢上越過你去?”明鴻聽得管宜軒口口聲聲提及往事,豁然一掌狠狠擊在質地脆硬的紅木桌麵上,“啪”的一聲炸響如同當麵耳光,“況且你為朕誕育一子,貴為皇二子,母憑子貴,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管宜軒猶不鬆手,一雙因為不甘而向上翻起的眼睛從書桌的邊緣處露出駭人的光芒,浮在她雪白的麵上看起來活脫脫是一個女鬼,“是啊,母憑子貴,若不是清鴻的那孩子,隻怕皇上早就將臣妾拋之腦後了吧。所有的情分,所有的心意,到最後隻剩下了一個孩子!臣妾自知愚鈍寡言,不比別的女子會說會笑,可是臣妾從來都是這般的,您都是知道的啊!”

   “她們會說會笑,那是她們的天性使然,便如同你不言不語一般。你難道就因此而心生嫉恨,大行殘忍之事嗎?項易水聞得二人提起孩子,那陡然便想起項舒亦那個沒能看這世界一眼的無辜孩兒,心中豁然湧上一陣鮮明亮烈的恨意,“你說,我姐姐的孩子是不是你想辦法攢撮沈氏去害死的!”

   “是又如何?本宮自幼孤僻離群,從而受人欺淩。入宮後還要看得一個個女子花言巧語,迷惑皇上!憑什麽她們三言兩語就能將皇上騙去,本宮卻要看不見盡頭一般地在宮中等著皇上前來?我不甘心!貴妃、淑妃、和妃以及華昭儀,她們四人也就罷了,終歸都是比我先認識皇上的,是我沒有她們福氣好。可你姐姐算是個什麽東西?我最恨的便是她那副眼高於頂,自作清高的模樣!我最恨別人看不起我,她竟然敢仗著出身門楣,不把我放在眼裏!她因有孕而得意,我就要她一屍兩命!”

   “你真是喪心病狂!”項易水難以相信人心怨毒,竟然能到如此枉顧她人性命的地步,“你也是曾經痛失一子之人,如何忍心去傷害別人的孩子?”

   管宜軒終於力竭,雙臂一鬆人便墜落在地,橫臥在冰涼的金磚地上勉強用手臂支撐著上半身微微抬起,“因為我隻有清鴻這一個孩子,皇家之爭,我這個做娘的怎能不為他考慮?我不能讓我的孩子也如從小一般受人欺淩,忍辱負重,幾乎生不如死!我已經忍夠了,我不要再忍,我也不要我的孩子去忍!隻要別的女子不能生,就隻有一個皇長子在我的孩兒之上,這也不要緊。”

   “你真是無可救藥。朕貴為天子,總有康健適宜生育的女子侍奉在朕的身邊,你難道要殺光所有的孩子不成?”明鴻閉目搖頭,語氣疲憊像是已然因失望而放棄。

   “是啊,我總不能將所有的孩子都殺光,我沒有那麽大的本事。”管宜軒無奈苦笑,漱漱兩滴清淚落在黑亮光鑒的金磚上,留下兩點玄色的痕跡,“所以當科爾察親王告訴我說隻要能助他將皇上擒獲,繼而引起大宣國內奪位之爭,等得握南國趁機發兵拿下大宣之後,便讓我和皇上您一同生活的時候,我便答應了。”

   室內有半晌的默然無聲,若不是此刻情景實在不對,項易水幾乎要忍不出笑出聲來。

   這樣荒謬到不敢相信的情由,竟然是管宜軒與科爾察親王聯手行刺的真正原因?

   且不說科爾察親王若真擒獲了明鴻之後要怎樣安然逃出大宣國境,即便是明鴻真的無法再統禦天下,在國內太子未立之下引起奪位之爭,科爾察親王這樣陰狠冷厲的性子,又怎會留下明鴻一條活命,以為後患?

   原來情愛真的能讓一個女子愚蠢到如此地步,拋卻了所有的理智與現實,一心隻為了心中一個美好的旖夢——能和心愛的男子餘生相隨。

   也許管宜軒心中的那個夢是真的很美好吧,要在餘生的平靜安和中與明鴻雙宿雙棲。沒有其餘女子的幹擾,沒有後宮爭鬥的煩憂。不必擔心其餘的皇子會來影響自己兒子的未來,隻因為餘生之中隻有自己和明鴻。

   然而夢就是夢,無論自己有多少期待,無論自己有多渴望成真,有些事情都永遠不會發生。

   正如同明鴻身為帝王,麵對著如雲美女,隻能雨露均沾,而說不出“匪我思存”。

   而管宜軒麵對著明鴻,卻是真正的“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這如同是這世間最為悲哀的事情——總有一人的情意要被辜負,總有一人要將對方的心思置於枉顧。

   “宜軒,你侍奉朕已然五年,朕實在沒有想到你會生出這樣的心思。”明鴻愴然呼出一口長氣,顯得疲憊至極,“管元鈞和握南國的事情朕無意遷怒於你,亦不會再責罰你。朕念在你多年侍奉有功,又誕育皇嗣,隻將你打入冷宮。這幾日你便在掖庭令中養好傷,好好思過吧。”

   我犯下大錯,無話可說,終究是我對不起皇上。隻求皇上看在幼子無辜的份上,不要遷怒於他,清鴻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管宜軒不再分辯,打入冷宮的懲罰於她的罪行來說實在是太過仁慈。

   明鴻向來溫厚,秉性純良,對於一個帝王來說甚至太過平和。在他尚未登基之前,不過隻是一個安享榮華的少年王爺,在那樣少年夫妻,彼此恩愛的時候失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必定會是他的終生之痛吧。

   為了那個未能出生的孩子,為了現在這個已經初初長成的皇二子,他也不會對管宜軒動用極刑。

   “你放心,清鴻也是朕的骨肉,朕不會是非黑白不分。”明鴻目光沉沉地望著匍匐在地,磕頭乞求的管宜軒,“隻是你的父親嫌疑太大,朕為了舉國安定,不能放過他。”

   管宜軒不屑嗤笑,“當年若不是貴為皇子的皇上肯給臣妾一份榮耀,父親的眼裏哪會有臣妾?既然如此,臣妾又何必為他多費口舌。”

   “既然如此,朕也無話可說,你跟小成子下去吧。”明鴻對管宜軒的無情毫無所動,不過是淡然吩咐一邊的小成帶了管宜軒下去。

   赭衣紅黃如土,蓋住了管宜軒數日前冠絕六宮的盛寵榮華。她的目光在轉身之前極其貪戀地劃過明鴻俊逸沉鬱的麵孔,像是知道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再見這個給了她數年歡心苦楚的男子。

   最痛不過清醒而自知,心中無法逃避地明白自己將要麵對的命運。曾經不甘而又絕望地拋卻一切理智,拋卻一切曾經溫馨的回憶。然而到了盡頭,卻隻剩下一個“有女如雲,匪我思存”的少女旖夢。唯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的空洞期待,遺留在回首相望時,已然淒哀的過去。

   “朕這麽處置宜軒,你是否並不滿意。”管宜軒走後,明鴻的寢室內隻餘更漏滴滴泠泠。

   漸亮的天光從長窗疏漏的窗格中斜射進來,被篩成碎碎的明亮光斑,有幾塊落盡明鴻幽幽望向項易水的雙眸裏。

   項易水覺得自己的目光也有膠著般沉滯的份量,和明鴻幽深莫明的眼神攪在一起,彼此都難明白對方的心情。

   自己想要管宜軒死嗎?也許是的吧。

   時隔數月,當日永壽殿中姐姐淒慘的尖叫與乞求還在腦中曆曆有聲。自己永遠也忘不掉那個孩子是被怎樣一碗漆黑如墨的藥汁生生打下來,自己從來驕傲清高的姐姐又是怎樣像是一隻待宰的牲畜版被一群內監死死按在床上,一碗又一碗地將打胎藥灌進她的嘴裏。

   自己的姐姐,那是將自己從幼年的失意與膽怯中拯救出來的人。她於自己,便如明鴻之於管宜軒。都是在暗淡無光的日子裏傾覆於身的第一分溫暖。自己所有的得意與歡心都是姐姐給的,自己又怎能忘記她所承受的痛苦與屈辱。

   可是——

   “她終究還是皇二子的娘親,幼子無辜,與母妃分離已夠痛苦,嬪妾也不忍心叫他幼年哭靈。”

   明鴻在眼角的光斑中眨眨眼睛,晃動眼中關切之情,“朕聽舒亦說起過,你的母親......”

   項易水別過頭去,以手掩唇卻還是在嗚咽聲中落下淚來,“嬪妾的娘親早年因病去世,都無福得見嬪妾榮耀入宮之日。由己及人,嬪妾也不希望皇二子幼年喪母,留有畢生之痛。”

   “也罷,也罷。”明鴻長歎一聲,閉目後仰靠於椅背上,“朕不想要了宜軒的性命,也知道是虧待了你們。你先回去吧,朕得空便降旨為你、舒亦和恬兒晉封。”

   晉封?項易水在舉步離開的時候背對著明鴻含淚苦笑。所有的愛恨糾葛,生死仇殺,原來還是逃不過妃嬪之間的位分榮寵。

   本來還以為隻有對與錯,隻有愛與恨,卻是身為一切根源的明鴻,親手給自己加上這後宮中永遠也擺不脫的詛咒。

   終究所有的成王敗寇,都是要沾上榮寵。

   這後宮之中,愛也好,恨也罷,哪還有什麽純粹之情。

   晉封的旨意是第二日下來的,項易水與誠貴嬪李恬因為護駕有功而同樣著升一級,分別為從三品清淑媛與從二品誠修儀,另賞三年份例與綾羅綢緞,珍奇異寶無數。

   而項舒亦則因為位分已高,卻無子嗣,且此前淑妃也已經用“痛失一子,以慰其心”為由求明鴻為她晉封從二品昭容。若是此刻再因子嗣的事情為其晉封,一躍而居於生育皇三子的華昭儀之上,隻怕難以服眾。

   於是明鴻退而求其次,降旨特封其母親,成國公項承榮的正室夫人餘氏為正一品侍國夫人,位同正二品妃位親眷。

   自項易水入宮以來,曆時不過八月有餘,已然連升兩級位份。而項舒亦雖則入宮時間遠在項易水之上,得以晉封的速度遠遠不及她,卻已然位臨從二品,就連她的生身母親也因為她而被破格晉封,特有殊榮。

   加之之前位份極高,權柄亦重的敬澤夫人管宜軒再度折於她手,後宮之中眾人無不紛紛低語,皆道項氏姐妹盛寵隆重,手段高明,在這後宮之中竟然一時難有人能與其相比,大有傲視群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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