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匪我思存終成空
  誠貴嬪笑對項易水感動至極的神情,頗有些自豪得意,“況且你別看我書讀得少,卻也聽我爹爹說過‘傾巢之下,豈有完卵’的道理。皇上若是出了事情,哪裏還有我們存活的地方?所以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你就別放在心上了。” “姐姐深明大義,忠貞不二,又有尋常男子都不能相比的英勇無畏之心,實在是委屈於貴嬪之位了。”項易水心中震動,更覺誠貴嬪心胸開闊,實非尋常女子能夠相比,“可笑昨日那般多的朝堂文官,各個不敢獻身護主,實在是枉為男子!”

   誠貴嬪揚唇一笑,“你也別這樣誇我啦。若沒有那些文官,誰來製定律法,又有誰能將管氏父女這樣的人物依罪判決呢?”

   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項易水再度想起管宜軒那日淒然絕望的樣子,便失了和誠貴嬪玩笑的心思。

   隻不過是片刻沉思的功夫,卻有一名小內監行至惜霜殿的門前躬身行禮,“奴才小成子拜見順儀小主,貴嬪娘娘。”

   李恬與項易水對視一眼,略有些奇道:“進來說話,成公公怎地突然來了?”

   “回稟娘娘,奴才是奉了皇上的口令來請順儀小主前往乾德殿中一趟,說是管氏已然在掖庭令中盡數招供。”

   項易水霍然從座上站起,“她說什麽了?”

   “掖庭令的事情不是奴才的身份可以去隨意打聽的。皇上既然命奴才前來請順儀小主前往乾德殿,想必就是要讓小主知曉一切前因後果,小主不必著急。”小成子側身對項易水做了一個向惜霜殿外請的手勢,其中之意,不言而明。

   項易水沉思須臾,轉首對誠貴嬪道:“這些事情我不能不弄清楚,姐姐便在宮中好生修養著吧,妹妹先去了。”

   “嗯,你去吧。”誠貴嬪點點頭,在項易水的肩上拍了拍,“凡事想開些,左右她也是死罪難逃的人了。”

   項易水勉強笑笑,點頭道:“我知道了,姐姐不必擔心。”

   言罷,項易水轉身跟著小成子去了。

   乾德殿是皇上禦書房所在,乃是除了前朝皇極殿外最為要緊的議政之處。宮中除了雲貴妃與淑妃可入其中拜見皇帝,侍奉筆墨之外,其餘妃嬪無詔皆不可擅自前往乾德殿。

   此次項易水得明鴻親召,卻也是第一次得入乾德殿中。

   高大寬闊的烏檀木雕花殿門洞開時因著門栓裏都上了潤滑所用的油脂而寂然無聲,霍然現於眼前的幽深殿宇仿佛一張令人恐懼的深淵巨口,要將殿門外站立的數人一下盡數吞了下去。

   項易水在殿內吹來的冷風中泠泠打了個冷顫,陡然間竟然生出了些抵觸的情緒。這乾德殿中的光景,必然不僅僅是一個認罪等死的管宜軒而已。

   正如曾經在自己麵前嘔血毒亡的沈氏,這後宮中的每個女子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故事。沒有一個女子會毫無緣由地對其他女子生出奪其性命的歹毒心思,管宜軒對皇帝的情意,項易水其實也是一直看在眼裏的。、

   “娘娘,請吧。”小成子在項易水身邊伸手向殿內引了一下,出聲催促著。

   項易水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乾德殿占地極廣,進殿右轉之後便是皇上平日裏會見大臣的禦書房,然而管宜軒此刻並不在此處。

   小成子在項易水麵前腳步不停地領著路,卻是帶著她一路向禦書房之後走去。

   項易水心中微微詫異,不知道這後麵是何處所在,然而小成子側身一旁恭敬地撩開帳簾,露出的卻是一處用於歇息的內室。

   隻見正麵一張九龍盤曲木雕做底的沉香木闊榻,兩邊是通天落地的木書架,看樣子正是明鴻不召妃嬪侍寢的夜裏用於歇息的寢室。

   項易水不料明鴻會將管宜軒召至此處,卻也不曾麵露異色,隻是凝神向室內看去。

   雖然料到剛從掖庭令中出來的管宜軒必定是華貴顯赫不再,卻未曾想到再見之時她的慘狀會如此觸目驚心。

   隻見她一身赭衣如土,其上斑斑點點有隨處可見的幹涸血跡。因是獲罪之身,管宜軒的頭上並無半點珠翠,隻不過是以一根荊釵簪發。她蕭索的身形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暴瘦許多,跪坐在地上佝僂的姿勢讓她的脊骨凸出。

   內室中靜得像是連呼吸都沒有了,明鴻陰沉著麵色坐在紅木九龍盤花的書桌後麵,目光像是千斤巨石落在管宜軒的身上一動也不動。

   而管宜軒卻像是在掖庭令的酷刑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隻以行將就木的萎靡姿勢跪坐在內室中的金磚地上,埋首不與明鴻的眼神做任何接觸。

   “你來了。”明鴻抬眼見得項易水斂裙而入,向她招了招手。

   項易水如儀行至明鴻麵前行了禮,站起來道:“嬪妾不料皇上會將她帶到這裏。”

   “本想在禦書房內親耳聽她認罪,卻想起來禦書房乃是朕苦心料理政事之處。”明鴻哂笑一聲,望著管宜軒的眼神冰冷不屑,“罪婦管氏勾結異國親王,對朕有不臣之心,朕都嫌她要髒了禦書房賢明之地!”

   有淒怨嗚咽的笑聲驀然響起,仿佛帶著無盡的絕望與悲意。管宜軒似是極其費力地將頭緩緩抬起,因著受過酷刑而蒼白的麵上是她欲哭無淚的悲涼笑意。

   “臣妾原本總擔心皇上會不會有這樣厭棄臣妾的一天,卻沒想到果然是被臣妾料到了,可見我還不算糊塗。”

   “你已被朕廢去位份,怎敢仍以‘臣妾’自居?”明鴻毫不理會,語氣仍舊寒涼似冰。

   管宜軒一聲輕笑,道:“是了,我已經被皇上廢棄了,怎還能以‘臣妾’自居?可是皇上說過的,您總會知道我的心意的,可是為何此刻我的心意,皇上您一無所知啊!”

   明鴻暴怒的反問在管宜軒陡然爆發的淒厲哭泣中緊接著響起,“你什麽心意?你說你對朕是怎樣的心意!是一心幫著他族之人,奪朕天下的心意嗎?”

   “那不是臣妾的本心!”管宜軒突然爆發出令人吃驚的氣力,連連迅速膝行幾步到了書桌之前,似是極其不甘地伸手堪堪攀住桌子的邊緣,“臣妾隻想讓皇上多看看臣妾,不要再一心想著天下,想著其他的女人!”

   管宜軒激動間仍舊沒能改過口來,仍舊以“臣妾”自稱。然而明鴻也無心去管這樣不被他所承認的口頭上的錯誤,隻冷漠地在書桌後方看著管宜軒用力過度而青白的手指。

   “皇上!皇上!從來就隻有您關心臣妾,不在乎臣妾父親低微的官職,不厭棄臣妾庶出的身份。您給了臣妾太子侍妾的名分,還說一生一世都會顧著臣妾。連臣妾的父親都從來沒有這樣疼愛過我,他的眼裏就隻有嫡出的哥哥。”管宜軒奮力地想要用雙手將自己從地上拉扯起來,然而她微薄的身軀已然沒有這樣的力氣,隻能徒然地維持著費力的姿勢,“從小臣妾就因沉默寡言而備受旁人欺辱,連父親都厭棄我如同不能言語。可是是您在京中的寶林寺讚臣妾‘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是您讓臣妾知道原來還有人能將臣妾放在心中。“

   管宜軒幽咽不止的沙啞哭聲像是一捧粗糲的硬沙紛紛揚揚落在項易水的心上,滾動時有粗糲的疼痛從心房的每一寸皮肉上輾過。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樣清新潔麗的模樣,應當是與少女時候的管宜軒十分相稱的吧。

   然而王府數年,宮中亦有三年。眼見著其餘的女子要分走她人生中的第一份愛意,要親身忍受著明鴻因其餘女子而對她越來越淡薄的憐惜,應當是十分辛苦的吧。

   不善言辭,沉默滯納的庶出孩子會有怎樣的後果,沒有人會比項易水更加清楚。

   自己也是庶出,曾經也因懼怕家教甚嚴的父親而不敢言語。可是自己愈是在父親麵前膽小瑟縮,父親便愈是見不得自己這副難登大堂的卑微模樣。

   若不是姐姐照顧、教導自己,自己哪裏會去讀了那樣多的詩書,又哪裏會有膽子想盡一切心思去贏得父親的歡心。

   可是管宜軒不如自己幸運,她隻有一個嫡出的哥哥。對於一個仕途正廣的男子來說,嫡長子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想必之下,管宜軒哪裏還有還有半點的機會。

   而在那樣慘淡不得誌的童年以及少女歲月中,明鴻應當是第一道照進她如冰雪一般寒冷的生活中的陽光吧。正如姐姐曾經給自己帶來的勇氣與希望一般。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一個從來不曾得過關愛的女子,要怎樣在春心萌動的少女時日裏,不在一位皇子這樣傾心的讚美中淪陷呢?

   可是愛越深,痛便越刻骨銘心。彼時已在王府中的雲貴妃、淑妃與和妃,隻怕已是管宜軒能夠忍耐的極限。

   那個時候誰都沒有想到明鴻會被立為太子,管宜軒亦是不知在今後的歲月中,會有更多的女子來分走被她視作唯一的明鴻的寵愛。

   忽然間項易水便想起幼時自己曾念過的《詩經》中的一句: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美女如雲,何其之多,然而美女再多,卻並非我所思所想。

   這樣專心一意的情愛,也許才是管宜軒所期盼的吧。可是身為帝王,又怎能真將萬千寵愛給予唯獨一人。

   再美好的期盼,再深切的情意,終究都成了空。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