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痛怒交加鳳生威
  項舒亦到了鳳梧宮門前時,正巧碰上福姑姑走了出來。 “這不是昭容娘娘麽,娘娘怎麽這時候來了,正起風呢。”福姑姑吃了一驚,急忙走上前來要扶項舒亦一把。

   項舒亦趕忙伸手攔住了,略有些惶恐地道:“福姑姑使不得,姑姑是太後身邊伺候的老人了,怎可讓姑姑來扶我,也太壞了規矩了。”

   “娘娘身子弱,老奴如此也是應該的。”福姑姑見項舒亦十分客氣守禮,也格外待見她些,“娘娘可是來拜見太後的?”

   項舒亦笑道:“正是呢,本想著今日日頭暖和,也好出來走動走動。再說自從本宮這一病以來,也有好些時日沒來拜見太後了,總也不成規矩。”

   “娘娘有心,太後必定也是十分歡喜的。”福姑姑一壁笑著一壁領著項舒亦進了鳳梧宮中去。

   敬惠太後長日裏閑來無事,又不喜熱鬧,所做最多的事情無非是敬香禮佛以打發辰光。

   項舒亦步進坤安殿時便聞得一股清淡怡人的檀香,在殿中的空氣裏絲絲幽盈。兼有空洞回鳴的木魚聲一下下急促地從二十四扇象牙屏風後落入耳中,像是細密地下著黃豆般大小的雨滴。

   跟著福姑姑轉過屏風便可見薄紗帳簾後太後端然跪於佛龕前的身影,令人吃驚的是太後已然不再年輕的身子竟然可以在禮佛時保持那樣端正筆挺的身姿。

   是否心懷虔誠,便真的可以讓心中所有的憤恨都全然平息?以這樣安寧堅定的姿態對是否真的存在都無從得知的神佛畢恭畢敬。

   項舒亦想起自己今日所來的目的,頓覺心中湧起一股烈火般的狂怒,難以想象這世間到底能有何信仰,能讓自己對敬澤夫人的這股恨意淡然下去。

   也許隻有太後這樣已經用自己的大半身看過生死仇恨的深宮婦人,才能將一切都看清吧。

   “既然來了,就不必站在那拘謹。”沉思中太後突然傳來的聲音幾乎要覺得不真切,和著迷蒙如雲的檀香灌入腦中透著一點清冷的滋味。

   項舒亦急忙警醒,恭敬道:“太後禮佛,臣妾自當無聲等候,不敢唐突出聲,驚擾了太後。”

   “你倒是曉得禮佛的規矩,”太後將手中的木槌放下,福姑姑急忙上前在一邊攙了太後的手扶她緩緩從織花軟墊上站起。

   誰知太後不僅站起來的動作十分緩慢,動作也是尤其怪異,整個人變像是隻有一條腿能用力似地歪倒一邊。

   更叫項舒亦在一邊大驚失色的是太後好不容易剛剛站直了身子,卻不怎得口中痛呼了一聲,便一下子軟了身子要朝地上頹坐下去。

   這一下子叫項舒亦嚇得頭皮一麻,急忙上前堪堪扶著敬惠太後的另一隻手臂,這才和福姑姑一同勉強穩住了太後的身子。

   “別碰哀家!”誰知太後才不過剛站穩了腳,便一把甩開項舒亦的手,突然變得凶狠厭棄的麵色在徐徐飄來的檀香煙霧中如同羅漢惡神一般的猙獰。

   項舒亦不知敬惠太後為何忽然發怒,隻能在福姑姑暗暗警醒的目光中又窘又怕地向後退了兩步,道:“太後恕罪。”

   太後對項舒亦的告罪置若未聞,隻扶著福姑姑的手一步一停地慢慢挪回了暖榻邊,好不容易才在鬆軟的織錦彈花軟墊上坐下了。

   “今日算你不走運,碰到哀家跪得久了,腿疾發作。”敬惠太後一條腿盤在身前,另一條腿卻動也不敢動地就這樣順勢掛在暖榻邊上。看她此刻微微發青的臉色,顯然是痛得狠了。

   項舒亦忽然想起易都崎曾與自己講過太後的確腿腳不便,雖則不知到底是什麽毛病,但是眼下看來,敬惠太後似乎頗為忌諱。

   “太後鳳體有恙,是臣妾冒昧前來叨擾太後,臣妾知罪了。”項舒亦心中不安又不解,隻能小心謹慎地保持妃嬪該有的本分。

   “哀家身上不痛快,心裏自然也不舒坦,是以方才口氣嚴厲了些。”敬惠太後鼻中長出一口氣,顯然心情沉鬱,她看了項舒亦一眼便垂眸看著膝頭的位置,“是哀家委屈你了。”

   項舒亦忙道:“太後言重。”

   “行了行了,有什麽事情便說吧。”敬惠太後的眉頭一時鬆一時緊,想來是因為膝上的疼痛時重時輕。

   項舒亦勉強笑了笑,道:“本也沒什麽事情,隻是臣妾那日聽易水說起太後的幫襯之情,便一直想著要來向太後謝恩。”

   “謝恩?怎麽敬澤夫人如今勢大,利昭容還有心思惦記著謝恩的事情嗎?”敬惠太後哂笑一聲,斜著眼鏡從眼角覷著項舒亦,“我這老婆子的恩情若不能護著你們,隻怕也不算恩情了吧。”

   項舒亦看著太後似笑非笑的目光,終究是不敢太過說謊,隻能垂首道:“敬澤夫人如日中天,皇上偏佑,臣妾迫不得已才想來太後宮中多求庇佑。”

   “她再權勢顯赫,終究還有淑妃平日裏對你們姐妹多加照拂,你怕什麽?”敬惠太後蹙眉疑惑,覺得項舒亦在當初喪子之後未免變得太過膽怯。

   “淑妃娘娘已然與敬澤夫人親近,臣妾不能不擔心。”項舒亦煙眉輕攏,顧不得太後也許尚在傷痛之中,還是將心中顧慮說了出來。

   敬惠太後似是疼得厲害,口中“嘶”的一聲倒抽了一口冷氣。剛擰緊了眉頭動了動身子,就被項舒亦的話驚得一下子抬起頭來,“你說什麽?”

   “臣妾不敢妄言,”項舒亦走上前去行了一禮,跪在敬惠太後麵前愁眉不解,“那日淑妃娘娘已然當著臣妾等人的麵對敬澤夫人禮敬有加,雖則言語隻是一般的客氣,卻賞了支做工極好的並蒂海棠花布搖。那布搖用料不甚名貴,可做工精細實在難得一見。臣妾事後細想,那是臣妾初入宮中那一年,淑妃娘娘於她的玉壽節上戴過一次的,此後便再也沒見過。想來定然是娘娘的愛物了。”

   項舒亦話聲剛落,便聽得極其刺耳驚心的瓷器落地碎裂之聲。急忙抬首看去,卻是敬惠太後已然將手中的茶盞摜在腳下金磚之上,碎了一地。

   太後這一下子狠狠牽動傷處,痛得她當即麵色青白,狠狠咬著同樣沒了血色的嘴唇才勉強忍住。然而比這痛苦難耐的神情更讓人心頭一緊的是太後眉宇間蓬勃的怒氣,像是有一股活躍的熔岩在她緊皺的眉頭下鼓鼓跳動著,隨時都要衝破皮肉爆發出來。

   項舒亦在敬惠太後從未有過的怒氣中微微顫栗,絲毫不敢言語。卻是福姑姑手中端著一個青瓷染花罐子從帳簾後轉出了身影,“太後!您腿上有傷,可千萬不能再亂動了!”

   “哀家幾日不問後宮之事,都要被當成死人了!還要這條腿有什麽用!”敬惠太後鳳目一轉,鋼刀似地在項舒亦麵上狠狠一刮,幾乎都能聽到皮肉剝落的聲音。

   項舒亦從不曾想敬惠太後會對這支布搖忌諱至此,幾乎都顧不上心中那點計謀得逞的欣喜,便趕緊埋頭下去絲毫不敢和太後對視。

   福姑姑像是一心惦記著太後腿上的傷,便也顧不上太多,隻對太後勸道:“太後您消消氣,淑妃娘娘也不曉得那布搖的來由。總之......太後您消消氣。”

   敬惠太後隻是一個勁氣得發怔,對福姑姑的話充耳不聞。福姑姑見此無可奈何,隻能轉頭對項舒亦道:“昭容娘娘還是先回去吧,老奴要給太後娘娘上藥了,您在這總也不方便。”

   項舒亦心中了然,便站起來行禮告退,“讓太後動怒至此實在是臣妾的罪過,更不敢在此耽誤了太後上藥。來日臣妾定當負荊請罪,來向太後磕頭。”

   太後鐵青著麵色不發一言,項舒亦眼神在福姑姑悄然含笑的麵上一掃而過,轉身行了出去。

   在鳳梧宮門前等著大約半個時辰,福姑姑才走了出來。

   項舒亦上前問道:“姑姑,太後娘娘可是歇下了?”

   “太後疼得厲害,上了藥又歇了好一會才睡著。”福姑姑回頭朝宮門內看了一眼,一應宮女早就被她尋了由頭遣開了,“娘娘方才應對很是得宜,不輕不重的,否則老奴也不能由著娘娘刺了太後的心。”

   項舒亦略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道:“我也隻敢實話實說,一句虛言也沒有。太後娘娘是何等身份,哪裏會聽我的花言巧語。”

   “本來老奴也無意用這樣的事情來煩太後的心,可是眼瞧著這宮中也越來越不成樣子了。也不看看那管元鈞是什麽出身,一朝得勢竟然和他的女兒攪得前朝後宮都不得安寧。”福姑姑麵色憂愁不安,看樣子也是對方才的事情略有些猶疑,“本來也沒想叫太後生這樣大的氣,卻偏偏遇上太後今日在佛龕前跪得久了,腿疾發作。”

   “是本宮思慮不周了。”項舒亦點點頭,想起敬惠太後的樣子也是心有餘悸。

   福姑姑對項舒亦的不安心中了然,也無意去多言方才發生的事情,“事已至此,娘娘也不必多心了。看太後娘娘方才的樣子,敬澤夫人這回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了。”

   心中有一瞬間的遲疑,項舒亦覺得方才坤安殿中之事如同一層朦朧麵紗,隻需伸手輕輕一撩便可窺見無邊秘密的一角。然而那樣深埋在後宮之中的秘密是黑不見底的深潭,被好奇與躁動催動的人一個行差踏錯,便有可能墜入其中,萬劫不複。

   可是若是盲目放過,來日峰回路轉,行至原處,終究還是要在這樣險之又險的境地裏亦步亦趨。與其到了那個時候已然失去所有的機會,還不如現在做出一點了解,也好過一無所知。

   項舒亦咬了咬唇,遲疑著問道:“福姑姑,太後的腿......”

   “娘娘。”福姑姑輕輕喚了一聲,輕柔中不失對一位從二品妃嬪的恭敬。然而這一生既緩又長,卻被福姑姑慎重機警的眼神深深打進項舒亦的心底,“有些事情老奴可以看在娘娘往日的情分上告訴娘娘一聲,可有些事情,宮中多少曾經知道的人都已經不在了,娘娘又何必去刨根問底?”

   都已經不在了......

   是啊,太後之尊,患有腿疾的事情竟然被整個太醫院勒令尚藥局不準聲張。那一張為太後專門配給的藥方還是易都崎在尚藥局中的師傅偷偷告訴他的。

   偌大的後宮,竟然隻有不超過五指之數的人對太後患有腿疾的事情略有了解。這是為什麽?

   項舒亦在這種未知,卻隱隱有些許預感的不詳中打了個冷顫,勉強笑道:“謝謝姑姑提點,本宮知道了。”

   “這就對了,那支步搖雖說是太後賞給淑妃的,乃是當年為了娘娘她有協理六宮之權而添威儀。可連淑妃娘娘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這步搖也是前朝的昭輝太後當年賜給還是純貴妃的太後娘娘的,那個時候太後也剛得協理六宮之權呢。”福姑姑對項舒亦的識相很是滿意,笑著點了點頭,“太後本就對敬澤夫人多有不滿,覺得她瞞過自己得了大權是不尊上位者,而今太後又在病痛之時得知她戴了那支曆經兩位太後,一位淑妃之手的步搖,豈能不知其司馬昭之心?淑妃娘娘和昭容娘娘的這一步棋呀,可是叫敬澤夫人她自食其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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