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暗流洶湧起亂局
  承華宮,毓秀殿內室中,敬澤夫人正坐在暖榻上瑟瑟發抖,腦中仍舊是方才在掖庭中的種種情景狼奔豸突。 自己要被迫看著那些低賤的獲罪宮人勞作不已,在她們惡臭的汗味與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中強忍著胃中翻滾的惡心。

   自己已經是手握六宮大權的從一品夫人,就連雲貴妃與淑妃都已不能高高位於自己之上。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自己還有這樣屈辱的時候!

   荷香手中端著赤金雲牙盆,步履匆亂間全然顧不得一名位分高貴的妃子的貼身侍女該有的禮度行儀。雲牙盆中的熱水晃動不停,破碎淩亂的水麵倒映出荷香因驚恐而蒼白的麵色,昭顯出她此刻慌亂到極致的心情。

   “娘娘,奴婢服侍您趕緊換身衣裳吧。”荷香走到敬澤夫人麵前三尺的地方便不敢再上前,也不敢隨便地就把手中的臉盆放下,隻是看著敬澤夫人胸前一灘先前在掖庭中嘔吐出來的汙漬,“這樣的衣裳怎麽還能穿在娘娘的身上。”

   然而敬澤夫人隻是對荷香置之不理,眼神空洞地盯著空中莫名地一點瑟瑟發抖。

   荷香看著敬澤夫人良久地不說話,又覺得她身上的一襲衣裳實在是太過狼狽,便隻能大著膽子地向前又走了兩步。

   “娘娘。您便坐著吧,奴婢......”荷香小心翼翼地躬下身子,覷著敬澤夫人的臉色。

   可是她一句話尚未說完,敬澤夫人便陡然伸出手臂大力一揮,瞬間便將荷香手中的赤金雲牙盆打翻在地。

   質地鈍重的赤金雲牙盆墜落在地時驚起“咣啷——”的一聲巨響,入在耳中猶如雷鳴。荷香嚇得當即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口中不住地求道:“娘娘息怒,娘娘喜怒。”

   然而身邊的雲牙盆猶在地麵的金磚上顫動著發出餘音,一聲聲“嗡——嗡——”地像是鍾磬一般擊打在心裏。

   荷香被嚇得顫抖不停,連看都不敢再看敬澤夫人直欲噬人的目光在自己的臉上梭巡著。

   可是敬澤夫人卻上前一把抓住荷香的衣裳,狂怒之下竟然一下子就將身量纖細的荷香整個人從地上拎了起來,死死地抓在自己麵前,“為什麽?為什麽每個人都要欺侮本宮?到底是什麽?”

   “娘娘,不是所有人,是太後娘娘啊。”荷香在敬澤夫人的厲聲逼問下又急又怕,當即連連落下淚來,“娘娘您可不能如此聲張,若是被有心的人聽去了傳到太後耳中,那才是真的不妙了。”

   敬澤夫人聞言連連冷笑,笑得不可遏製,直到兩股熱淚從她的眼中洶湧出來。她閉目仰首,在愴然的大笑聲中鬆開荷香,似乎是剛才那一下拉扯消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

   “太後知不知道還有什麽區別?可憐我身居夫人之位,又有協理六宮的大權,連一次都未曾整治後宮不說,還要因為一個華昭儀被侮辱至此。在他們眼中我這個夫人算什麽?”

   荷香自幼伺候敬澤夫人,對其心中種種悲痛自然一清二楚。此刻看的她又悲從中來,不由也是觸動心腸,垂淚道:“娘娘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華昭儀身份貴重,自然不能同一般妃嬪相提並論。若論家世背景,憑老爺如今的身份娘娘也絲毫不輸於一般的王公小姐。隻是敬仁太後之命,便是雲貴妃盛權之時那也是不能違拗分毫的。”

   “可是經此一事,本宮的威信何存?還有誰人會敬重本宮,畏懼本宮?”敬澤夫人五指狠狠摳在身邊的白檀木月白蓮枝紋高幾上,一下又一下發出叫人頭皮發麻的“咯咯”聲。

   荷香急忙跪下道:“娘娘氣糊塗了。敬仁太後那是何等的身份,被她老人家責罰一頓能算甚丟人的事情?”

   見得敬澤夫人雖然仍舊氣憤不平,卻也比先前那樣狀若瘋狂的樣子好了太多,荷香便繼續道:“況且娘娘雖然吃了大苦頭,至少敬仁太後明麵上發落娘娘的理由也不算是責罰。既然麵子上依然過得去,娘娘何必不能忍著一時?左右這麽多年......娘娘不都忍了麽?”

   “我不要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住了!這麽多年來,我都不知道自己還算不算是一個人!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不能宣之於人!就連那年我的孩子......”敬澤夫人手上猛一用力,修養得寸把長的指甲即便帶著護甲,卻還是被生生地掰斷在白檀木高幾質地堅硬的邊緣,留下手指上幾隻華麗空洞的青銅綠鬆石護甲已然失去了堅固外殼的意義。

   荷香望著敬澤夫人在盛怒中爆發開來的多年積怨,她的每一分痛苦自己都看在眼裏。從小到大,從入王府至今,許許多多的痛苦與不如意都被她以看似平靜沉重的表情生生壓在心底。

   可是無論再能隱忍,總有些終身大痛是不能遺忘的,總有些執念一直都像一根琴弦一般繃在心底。已經這麽久了,那根繃緊的琴弦終究是要猛然斷裂,在驚人刺耳的哀鳴聲中割肉見血!

   “可是娘娘,老爺那邊時機尚未成熟,若是娘娘你此刻輕舉妄動......”荷香見得敬澤夫人大有魚死網破之意,生怕她一時氣昏了頭做出什麽事情來讓多年的計劃毀於一旦。

   敬澤夫人把手上幾隻空蕩蕩的護甲扯下來往地上一甩,一向沉靜的眼神被心中的恨意攪得一陣模糊,“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左右科爾察親王就在後宮,我也能時時隨身侍候。隻要皇上在我們手中,朝中又尚未立太子,國本難固之下邊境各部官員不敢不聽令!”

   “娘娘!”荷香簡直不敢相信敬澤夫人會變得如此瘋狂,竟然會為了心中的一股執念拚得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娘娘如此將自己的謀算置於光天化日之下,哪怕是大計得逞,娘娘和皇上還有半分情意可言嗎?”

   “不要緊!我還沒那麽蠢!隻要我能在皇上身邊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讓科爾察親王他們坐享其成,擔那大不諱的罪名就好了。”敬澤夫人目光似是猶疑不定地在空氣中梭巡著,然而看得久了才發現那是她閃爍的淚光。她像是強撐著找到那麽一點點微薄的希望,如同一個溺水的人一般來不及細想就撲了上去。

   “娘娘此計實在是險之又險,若是到時不得成功,科爾察親王必定會置娘娘於不顧,那娘娘豈不是要枉死?”荷香心中難定,又實在不忍敬澤夫人要行此險招,當即牽著她的裙角再做乞求。

   敬澤夫人隻覺得胸口處有一股款亂的氣息在四處亂衝,力道之猛讓她整個人都站在原地止不住地顫抖。然而再難以平靜,終究還是要狠下心腸來。已經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再也沒有放棄的理由了。

   “從我和父親答應科爾察親王的條件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將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了。如果我這一輩子都要或在跟以往一樣的那種痛苦中,那我寧願去死!”敬澤夫人用既沉且緩的呼吸來壓下自己幾乎要在惴惴中碎裂成幾瓣的心,然而心情被壓製下去,淚水卻終究是流了下來,“隻要那群女人都去死,隻要皇上還在我身邊,我什麽都可以不在乎!”

   這宮中的每一份哀怨與悲苦都隻能留在自己的心裏,正如承華宮中敬澤夫人的決絕狠厲也隻被囚禁在朱紅的四壁宮牆之內,並不為他人所知曉。

   而比起承華宮中幾乎要衝破後宮天宇的滔天怨氣,新露堂中卻是一派和寧旖旎的浪漫情景。

   項易水與明鴻端然對坐於黃銅纏枝花草紋銅鏡前,四目相對間均是一點清淺如波的笑意。明鴻手執一管螺子黛在項易水纖長盈翠的雙眉上輕描淡畫,隻添上那麽一點恰到好處的宜人淺黛。

   初夏的時節並不如何燥熱,反倒是長窗洞開間有和煦溫良的長風悠然拂過。項易水隨意挽作堆雲髻的如瀑長發猶自垂下墨緞似的一截蜿蜒覆蓋於背,在徐徐吹進的暖風中不時被帶起綿軟如柳的兩三縷。

   而明鴻也許是剛和科爾察親王商議過要事,連頂上的赤金鑲玉束發冠都沒有摘下。發絲皆高高攏於腦後,被內監侍候著梳理的一絲不苟。麵目光淨中更可見明鴻常年養尊處優的皇家貴氣,亦不失身為一國之君該有的龍顏威儀。

   隻是他幾乎可以入鬢的長眉雖然有著若隱若無的煞氣,可是他的雙目卻清湛的像是兩顆浸在雪水中的星星。目光雖然是清亮的,然而正因為那幾乎可以照亮心頭的明澈之光,更叫項易水覺得自己一心的傾慕,都無所遁形了。

   “皇上畫了這麽久的功夫,還沒好嗎?”項易水覺得眉峰處有絲絲的癢,是明鴻在一筆一筆地精心畫就其實本不需要怎樣過多修飾的眉形。

   “誒,別總抬眼看朕,否則眉頭一揚,就畫不好了。”明鴻用手指將項易水微微仰起的額頭向下一壓,嘴裏不滿地抱怨著。

   項易水麵上一紅,嗔道:“誰總想著抬眼看皇上了,皇上說這話也不害羞。”

   明鴻嘴裏“嗤”的一聲輕笑,“你愛怎麽說都隨你,再熬一會吧,馬上就畫好了。”

   他的聲音還是如此好聽,喉中像是含著一顆溫潤的玉珠在他嗓音的震顫中徐徐滾動。他的手勢很輕,小小的螺子黛在他的手中往自己的長眉上一觸即離。而他的語氣又十分耐心,似乎為自己畫眉便是他此刻最值得做得事情。

   他身上有溫熱芬清的氣息隨風撲在自己的麵上,自己曾隨著這樣讓人心神溫蕩的氣息在他懷中安然睡去。此刻他伸開手臂似乎要將自己再度攬在懷裏,連他都這樣安然享受如此溫情的時刻,自己又何必去出言催促,大煞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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