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一朝得意心難平
  一連數日,總有敬澤夫人陪侍明鴻與科爾察親王議事的消息從小成子的嘴中傳來。 禦前的消息是等閑不能向一般妃嬪透露的,而原本有意交好項易水的大內總管,明鴻的貼身大太監康壽成,也在雲貴妃全數交出手中大權之後突然就斷了與新露堂再來往的心思。

   “貴妃娘娘深謀遠慮,總想著來日。”

   這是項易水有心向小成子打聽康壽成今日去向的時候,從他口中得到的回答。聽起來牛頭不對馬嘴,其實早已經將這後宮中紛雜暗藏的種種關係揭開了一角。

   雲貴妃原本和淑妃同理六宮多年,不可能不懂得花無百日紅的道理。一朝失勢,總該是要動用些原本不為人知的關係的。

   正如項易水退居新露堂中,手中那點跟著和妃學理六宮事宜的權利形同虛設,卻仍要因著皇上的心意而去拜見敬惠太後一樣。雲貴妃雖然大權不在,然而皇上的心意,禦前的消息,卻是她來日再度問鼎後宮至高權位的一重助力。

   就連尊貴如同兩位太後,也少不得要用到眼下正得寵的妃嬪來為自己所用。

   “你師父的眼光好,本事也高,你這個做徒弟的怎麽也不學著點她。”項易水手指微微一頓就明白小成子話中的意思,哂笑一聲從書頁的上方覷了他一眼。

   “誒,娘娘說笑了。”小成子躬一躬身,滿臉都是內監習慣性的堆疊起來的笑意,“皇上喜歡哪位小主,看重哪位小主,咱們禦前侍候的人還是有幾分明白的。若不是為了這個,小主也不會叫奴才前來。”

   項易水掌不住笑,合上手中精心修訂的草藍麵書冊,往手邊的高幾上一擱,“你師父的眼光好,你的眼神也不差嘛。隻不過皇上喜歡誰,看中誰,可不是時時都在變麽。”

   小成子笑道:“這是,各位娘娘小主都是花容月貌,才德兼備,各個都是極好的。隻不過最近嘛,東風總是向著承華宮吹。”

   心中暗道小成子果然機靈,有他師傅的幾分本事。項易水眼神微微一沉,問道:“果然次次都帶著她?”

   小成子稍一沉默,似乎事到臨頭卻開始猶豫。然而項易水微微朝他一望,他便皺著眉頭狠狠咬了咬牙,“是,雖則有幾次敬澤夫人從頭到尾都隻是傳譯皇上與科爾察親王的話,可眼見著敬澤夫人的威勢已然如日中天。有好幾次和妃娘娘與她照麵,奴才在一邊看著都心驚肉跳。好歹也是先掌權的娘娘,竟然......”

   妄議主子是不小的罪名,饒是小成子近身侍候皇上也不敢不顧忌,聲音漸次小了下去,終究也是沒把話說完。

   然而他這幅樣子,項易水哪裏還不明白和妃如今的處境。無論是位分、權勢還是皇帝此刻的倚重,和妃都無法與敬澤夫人相比。宮中的下人最是心亮眼尖,看著皇上的心意行事哪裏還會把敬澤夫人置於和妃之後。如此一來,這料理後宮的大權,自然也是等同大半落在了敬澤夫人的手裏。

   “知道了。”項易水微微沉吟,旋即抓過高幾上的一隻紅寶石鋪銀花鈿塞進了小成子蜷縮在身邊的掌心,“本小主有日子不曾去看過淑妃了,又因著皇上叫我好好歇息,所以還請公公費力幫我走一遭。”

   小成子來不及細看項易水塞進自己掌心的花鈿是何樣式,連材質也隻是匆匆一眼間瞥見是銀的。然而花鈿正中那顆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不說,就連周邊一圈做成平展花瓣狀的纖薄銀片摸在手心那也是極其精細的手藝。

   “好說好說,那是奴才的榮幸,就是不知小主可有要奴才捎帶的東西。”小成子笑容滿麵,急忙點頭哈腰的答應下來。

   項易水掩唇微微打了個哈欠,道:“沒什麽要捎的東西,隻不過是怕淑妃娘娘長日無事,和小主我一樣無聊,便叫你把敬澤夫人的事情說給娘娘聽。”

   第二日,一應妃嬪奉旨出席宴飲。項易水雖然仍未得皇上傳召得以同行,卻陪著淑妃等人行至了海清殿前的花園裏。

   雲貴妃因為向來身份持重,雖則現在手中並無大權,卻也未曾改去等閑不與大眾妃嬪同行的習慣。

   一應妃嬪以淑妃為首,迤邐而行,穿花拂柳間賞盡夏日裏的錦燦光景。笑語晏晏間猛然迎麵撞見敬澤夫人的半幅正一品四妃儀仗,便不由生生停住。

   “參見娘娘,願娘娘玉體康健,福澤綿延。”

   和妃、項易水、誠貴嬪、喜淑媛,就連原本應該在調養身子的項舒亦亦隨著眾人一同蹲身行禮,口中請安之語已是極盡尊崇。

   敬澤夫人原本看著麵前眾人,心情猶是陰晴不定。卻不料自己尚未開口,就見得諸人行此大禮,便連一邊的淑妃也是側身對自己行了一個平禮。

   “起來吧。”敬澤夫人嘴角動了動,像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諸妃嬪應聲而起,口中又是一聲整齊劃一的一聲,”謝娘娘——“

   望著垂首肅立,靜默不語的一眾妃嬪等人,敬澤夫人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言語。半晌略有些微妙的沉默後,敬澤夫人還是道:“諸位妹妹怎麽如此客氣了。”

   “敬澤夫人最近正是得力,諸位妹妹體貼皇上的心意,怎麽會對妹妹不敬重呢。”淑妃上前一步對著敬澤夫人展顏一笑,眉目間不僅僅是平日裏的端莊大氣,更有一點因為笑意盈盈而生出的親近之意。

   敬澤夫人舉目而觀,隻見淑妃今日一襲淡粉色織錦廣綾薄綃長裙,輕薄瑩亮的麵料在夏日碎金似的日光下如同透明的蝶翼。以她正一品四妃之一的位分,梳得飽滿光滑的發髻上也不過是十二支瑩澈剔透的水晶如意雲紋釵。那水晶雖然是極難雕琢的生脆之地,更不用說要雕刻成分做兩股的發釵樣式了。可是無論再難得,再貴重,那樣清澈如水的樣子,終究也隻能給淑妃添了幾分芙蓉般的清麗。卻難見分毫如同貴妃一般的華重貴氣。

   反觀敬澤夫人一身墨綠光影綢遍繡暗銀蟠螭紋長裙閃出湖麵波光般的閃亮光澤,這種進貢的料子油光水滑,光澄如鏡,合著並不如何耀目卻纏繞過曼妙身姿的暗銀色蟠螭紋,整個人便顯出一種輝煌之中卻極其沉穩的凝重氣度。

   每次見麵,敬澤夫人似乎都更加的難以捉摸。

   正如她此刻竟然能抿出一絲清淺卻並不如何虛假的笑意,道:“淑妃娘娘盛讚,臣妾不敢承應,隻是因著皇上的旨意,臣妾平日裏行事不敢不用心、嚴厲些。”

   “妹妹可是會錯意了,本宮這話不過是讚妹妹行事能幹,可沒別的什麽意思。”淑妃麵色突然有些著急,身子向前微微一傾對著敬澤夫人解釋了一句。

   敬澤夫人不過是維持著那點似有若無的笑意,“本宮也不過平白說一句,娘娘不必這樣多心。”

   淑妃像是釋然,麵色還有些訕訕地道:“那就好,姐姐久不問事了,便連好好說話也不會了。還好妹妹如今也算是日理萬機,不多計較。”

   “姐姐今日似乎對本宮也格外客氣些?”敬澤夫人本來偏開頭去看花園中的一株金扇合歡花花色輕紫金濃,聞言側首回來看著淑妃,挑眉中可見狐疑詫異之情。

   “誒,妹妹如今身份不同了,姐姐我再不通人情世故也曉得時移勢易。”淑妃走近敬澤夫人身邊,放低了聲音絮絮耳語,“既然清順儀和利昭容大勢已去,本宮的大權亦不可挽回,不如跟妹妹走的近些。左右本宮的位分還在,妹妹賣本宮一個麵子,互相扶持,對妹妹也沒什麽壞處。妹妹說呢?”

   “本宮不得不思量著些,畢竟姐姐往日可是十分照顧清順儀等人呢。”敬澤夫人顧不上淑妃的目光頗為殷切,隻低著頭撥了撥手腕上的一隻碧璽手串。

   淑妃笑意了然,道:“姐姐知道妹妹你心中顧忌,你要思量也是應該的。本宮沒別的東西可表心意,便將這支布搖贈給妹妹以做晉封之喜。”

   淑妃伸手在腦後發髻上一摘,再看時手上便已多了一支並蒂海棠花步搖,那步搖原來是簪在淑妃脖頸上方的靈蛇髻上,垂下三股細碎米珠絞成的流蘇,正中還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南海明珠渾圓瑩潤,熠熠生輝。

   敬澤夫人冷眼看著這枝步搖用材不甚名貴,不過是溫玉做的海棠花,碎珠串成的流蘇,唯一一顆稍稍名貴的南珠對於如今的她來說也不算是何稀奇之物。然而難得之處卻是這步搖的做工實在是巧奪天工,精細非凡,海棠花上的一紋一絡都是難以言喻的細膩精致,顯然應該是淑妃平時的愛物,就是不知為何不曾見她戴過。

   “這步搖的做工看著的確非同一般,想必娘娘應該珍愛非常吧。”

   淑妃落在這步搖上的目光有幾分貪戀與不舍,隨即便很好地掩飾起來,“越是好的東西就越是該配佳人,這是昔日裏敬惠太後賞給本宮的,本宮今日就沾太後的光,把它贈給妹妹你了。”

   敬澤夫人原本因為淑妃舍得割愛的行為而微微亮起的目光瞬間又黯了下去,然而那黯淡中還有這晶亮的一點光芒,“太後賞給娘娘的東西,臣妾怎麽敢要。”

   隻不過是稍稍提及敬惠太後,敬澤夫人的自稱便從“本宮”變成了“臣妾”,對淑妃的稱呼也從“姐姐”變成了“娘娘”,其中有多少忌諱的意味,淑妃怎麽會不曉得。

   然而淑妃還是好言勸道:“誒,這是往年淑妃初掌後宮大權時太後私下賞給本宮的,雖則是不曾記檔,可這些年裏後宮中的多數妃嬪私下裏亦有耳的。妹妹不是對姐姐我不放心嗎?那我就把這支步搖給你,也好叫他人知道現在後宮之中管事的是誰,以防妹妹你有些許地方不能服眾啊。”

   敬澤夫人似乎仍有猶豫,淑妃趁熱打鐵,“妹妹現在雖掌大權,可是後宮仍有非議,這點妹妹你也是知道的。因著以前與雲貴妃同理六宮的關係,本宮也不可不說是正處在風口浪尖之上,這也實在讓本宮憂心。既然皇上現在念著妹妹,那索性本宮就求個安穩,幹幹脆脆地昭示後宮本宮現在已經毫無權柄,這偌大後宮,全是妹妹該操心的事情了。不然妹妹你不能服眾之下身份尷尬不說,本宮也要備受猜疑,對誰都無益。”

   淑妃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敬澤夫人卻仍是不明言回話,隻是看著她緊蹙的雙眉與目中閃爍不定的眸光,便知她的內心已然是在天人交戰。

   心中遽然冷笑一聲,淑妃心道果然任她心性再見長進,多年算計之下終於得償所願,心中又豈會不患得患失。她也許不會因為此時的得勢而得意忘形,然而她突如其來的榮譽和權柄,卻是她絲毫不能放鬆的東西。

   她當然會怕自己不能服眾,也怕別人仍舊惦記著曾經執掌六宮多年的雲貴妃與自己。若是自己給她一個服眾的機會,給她一個能在某種意義上代表六宮大權的象征,她要如何拒絕?

   “這步搖是太後給本宮的,就算要怪,也是要先怪本宮。”淑妃將心中的不屑與冷意化作唇邊溫柔和婉的微笑,主動伸出手去,“妹妹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本宮來給妹妹簪上。”

   說著,淑妃的手已然輕巧地落在敬澤夫人如雲的鬢邊。

   通身以溫玉琢磨而成的步搖瑩潤光潔,簪入發髻的時候光滑無阻得幾乎讓人沒有感覺,如同自己的最近在這後宮的上位即將順理成章,暢行無阻,再也沒有人會有任何異議。淑妃曾經的榮光,曾經的顯赫,曾經在眾人心中的實至名歸,終究也會落在自己身上。

   隨著步搖在發絲間的深入,敬澤夫人頓覺有一股氣力從自己的心底湧起。那種因為身份不可同日而語的象征而生出的自信像是洶湧的岩漿般在自己的體內翻滾,爆裂的溫度中幾乎要給自己仰首暢笑的豪氣與暢快。那種無論他人如何,我自俯瞰眾人的壯誌豪情,將她多年壓抑的沉鬱與悲痛宣泄得淋漓盡致。

   終於,終於有今日。終於不用再看別的女人的臉色,終於不用再顧忌她們的心計與謀算。終於可以在權利中贏得別人的敬畏與退讓,終於,自己是唯一的那一個人了。

   耳邊傳來淑妃對著身後眾人溫婉卻有一股提點意味的笑語,“諸位妹妹,你們說敬澤夫人的這支步搖,是不是和她很相稱呢?”

   和妃、項舒亦、誠貴嬪、喜淑媛,她們都是入宮最早之人,此刻看來,亦是淑妃口中對這支步搖“私下裏有所耳聞”之人。她們眼中驚詫到難以置信的光芒讓敬澤夫人終於漫上再也不用竭力壓製的得意微笑,那種早就在心頭萌發多年的內心渴望,是無論如何都忘不掉的。

   貴妃不問外事,淑妃有意結交,和妃不是敵手,旁人更是不用多說。這大宣後宮,似乎已是敬澤夫人的囊中之物!

   除了此刻悄然立於她身側的淑妃麵上,那一點幾乎要被人當做她嘴角本身一絲精致弧度的,神秘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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