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痛懷往事遂人意
  從鳳梧宮中出來,頭頂日光依舊漫天漫地,似乎溫暖一如剛來拜見之時。 然而心神長時間的緊繃之後再驟然放鬆,身子還是抑製不住地萎靡一下,似乎連身軀都在精神上的壓力下不堪重負,要用脊背一時的佝僂彎曲來緩解心情。

   “還好,還好,總算是所求得應。”項易水在胸臆陡然從一股憋悶的氣息下解脫出來的鬆快中拍拍胸口,望著同樣心有餘悸的何尤卿和明珂舒心一笑。

   何尤卿笑得頗有些勉強,“真是慚愧,奴婢從前身份低微,從來不曾來過鳳梧宮中拜見敬惠太後,也隻聽旁的宮人總是說這位太後如何親善仁慈。然而今日隨著小主來此一見,才知道敬惠太後當年能將皇上扶做太子,憑的可絕技不是運氣。”

   “現擺著當年貴為皇後的敬仁太後呢,當年膝下亦是有著一位養子,可偏偏卻是庶出的皇上成了太子,由此便可見一斑了。”項易水回首望著鳳梧宮門前高掛的紫檀木底暗金漆字牌匾,那樣沉穩大氣卻並不如何耀眼的色彩,容易叫人忽略了其背後尊貴無匹的意味,“到底是我眼界淺薄,隻顧著在敬惠太後當初因為皇上的親近下忘乎所以,都不想這可是先帝的純貴妃啊!”

   明珂不同於項易水的深深感歎,隻是帶著如釋重負的爛漫喜意,道:“幸好現在知道還不晚!隻要小主明白了敬惠太後真正的心意,咱們就不算是摸黑走路了!”

   項易水與何尤卿相視而笑,道:“算你開竅了。敬澤夫人勢大,和妃與淑妃未必能敵,近日又聽聞敬仁太後見了她幾次。皇上為了政事未必能處處維護我,如此也就隻剩下一個敬惠太後能保我和姐姐無虞了。”

   “那小主現在可不擔心了吧?”明珂麵上雀躍的笑意像是日光中輕盈飛舞的點點精靈,看著項易水笑得眯起了眼睛。

   “總算是老天眷顧我,比我預計得還要好。”項易水眸中有一點閃亮的神采,將她清如新荷的麵容裝點得多了幾分嬌豔,“光聽著敬惠太後驚醒於我的那番話,便可知道太後對皇上的看重實在非同一般,我就不信太後真的會對敬澤夫人如今如此勢大一點都不在意。畢竟她的上位,可是瞞過了太後去的。”

   何尤卿輕輕一笑,道:“若真如此,咱們隻需等著敬澤夫人自食其果。”

   “光這樣還不行,”項易水搖頭說道,“敬惠太後雖則心中不快,但是礙於麵子未必會為難敬澤夫人。咱們一定要想個法子叫她得意忘形,才能讓她極其不襯敬惠太後的心意!”

   是夜,明鴻再度駕臨新露堂中。

   項易水正在卸妝梳洗,聞得傳報聲急忙從何尤卿的手中接過了毛巾將臉上的水漬擦幹,才剛剛迎到門口,明鴻便自己舉步跨了進來。

   “幸好皇上今晚還想著讓下人傳報一聲,若是還像以前似的悄無聲息地便進來了,必定要嚇壞嬪妾了。”項易水伸手將兩鬢沾了水漬的發絲攏得嚴整些,這才迎著明鴻從門口進了內室中坐下,親自斟了杯茶,“隻是已經是這樣晚的時候了,皇上怎麽現在過來了。”

   明鴻接過茶啜了一口,在茶香中出了口氣,道:“剛和科爾察親王議完事情,又和敬澤夫人回承華宮中用了些宵夜,便到了這個時辰。總想著要來看一看你才安心些,幸好還沒到你睡下了才趕來。”

   項易水的手掌微不可見地一抖,驚心於明鴻話中的那句“和敬澤夫人回宮”,這便說明方才議事,她也是隨侍身邊的了。

   “方才議事的時候敬澤夫人也在嗎?”

   “沒錯。”明鴻點點頭,眉頭間皺起來的那點弧度在茶香嫋嫋中幾乎要看不真切,“朕本來也無意於讓她隨侍一旁,無奈科爾察親王一意堅持於此,隻說數次交談,便覺宜軒頗有眼界胸襟,渾然不似尋常女子。科爾察便想要看看我大宣妃嬪於民生之上到底有幾多見解,還說萬望朕能夠成全。“

   項易水聞言一驚,不覺生怒道:“身為他國親王,怎好於此事之上置喙?他即便不知我朝忌諱著牝雞司晨的道理,也該明白敬澤夫人是否得以陪侍,也不是他該開口的事情。”

   “朕也明白,可是他口口聲聲以‘大宣妃嬪之才情胸襟’為借口,朕也實在不想讓她小瞧了去。再說宜軒最近一段時日也的確是幫朕分憂不少,她也曾開口求朕能讓她多加曆練。朕一時挨不過情麵,便傳了她前往乾德殿。”明鴻將茶盞往身邊一擱,頗有些無奈,隻是那無奈中卻不見如何反感憎惡,倒像是為了什麽事情發愁似的。

   “既然隻是這一次,那也無妨。皇上若是也覺得不妥,大不了下回不再於乾德殿議事之時傳召敬澤夫人也就是了,也免得六宮非議。”項易水下意識地對敬澤夫人這樣與日俱增的權勢感到抗拒,未及多想便要勸明鴻息了傳召敬澤夫人陪侍議事的念頭。”

   誰知明鴻卻輕歎一聲,道:“朕是覺得這樣對她優渥太過,可是你不知這些年來宜軒她心中也是有不少的苦楚,其中也有朕的一份責任。可是偏偏這些年中宜軒從無所求,心性也是變得比之前更加沉默內斂,隻叫人覺得她已是傷心太過,無所可求。這一次她開口求朕允她協力六宮之權,又準她聽朕議事,朕看著她那樣期盼渴望的神情,像是整個人都活過來了一般,真是不知該如何拒絕。”

   整個人都活過來了嗎?權欲之力,果然是有著這般起死回生的奇妙之處啊。

   項易水在心中冷笑,口中卻是詫異地道:“敬澤夫人她......怎可以一介妃嬪之身作此請求?那協理六宮之權也就罷了,可是要允她聽皇上您......”

   “朕知道你要說什麽,就因著這層關係朕才一直沒敢告訴母妃宜軒已然協理六宮的事情,來日被母妃知曉,還不知要如何生朕的氣。哎——”明鴻長長的一聲歎息,像是有無盡的疲乏無奈沉積在骨子深處,拖垮整個人的氣力。

   項易水疑惑於明鴻此刻在敬惠太後與敬澤夫人之間的徘徊不定,難以明白何以明鴻會對敬澤夫人有如此虧欠之意。腦中猛地閃出那日在永壽殿中敬澤夫人痛苦之中明鴻同樣悲痛自責的神情,項易水忍不住問道:“皇上,您對敬澤夫人她......當年,到底有過什麽事情?”

   明鴻看向項易水的眼神似有千斤重,那是被往昔沉重的回憶所灌注的神情,“皇二子並非是宜軒的第一個孩子,她初次有孕,其實還在雲貴妃之前。”

   項易水聞言心中大震,不料敬澤夫人早年間竟然還有這樣的福氣。若是她當年誕育的真是皇長子的話,那麽此刻貴妃之位不好說,正一品四妃是絕對少不了她的一席之位的了。

   可是......

   “那敬澤夫人那個孩子......”

   “沒了。”明鴻鈍痛的語氣像是一柄沉重無比的榔頭重重垂在項易水的心頭上,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在看著項舒亦因腹中胎兒而臥床不起,即將痛失一子的情狀,敬澤夫人可以哭得那樣撕心裂肺,幾乎見人見之落淚。

   明鴻放在膝頭的雙手在不住顫抖,像是略微有些緊張地不知道該把手掌往哪放,最終還是隻能在膝頭上擦了擦,“是朕的錯,是朕在抱著宜軒玩鬧的時候不小心腳下滑了一下,這才帶著她一起摔倒在地。那個時候她已經神懷有孕七個月了,本來就算是早產也應該勉強養得下來。可是太醫說那一跤摔得實在太重,導致羊水早破,宜軒受驚之下一時又難以順產,那個孩子竟然就這樣生生被悶死在她娘親的腹中。”

   明鴻的聲音像是一枚巨大的鐵釘,被人用沉硬的榔頭一下下砸進原本應該堅實無比的木樁裏。巨大的碰撞聲中是心肺間痛得幾乎要裂開的感覺,隻覺得整個人都不再完整。

   那樣悲痛血腥的過往,應該是每個人世間的父母都終生不可望的夢魘。明鴻雖然三言兩語將其概括,項易水卻不難想象當年在王府中是何等慘烈的情狀。

   如果說項舒亦的事情明鴻還能用“以免胎毒反噬母體”為由,為自己的良心尋找一個並不那麽嚴苛的情境。可是失手之下害得自己的兒子被活生生悶死在她母親的體內,那又是怎樣避無可避的殘酷現實?

   那本來應該是他第一個兒子,是他的長子,可是就這樣被他用自己的雙手給毀了。即便是無心之失,可偏偏最是無心之失能讓人良心難平。

   也怪道敬澤夫人會這樣的麵冷心寒,似乎對所有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提起一點的善意。

   也許她作為一個女子,此生所有的愛,除了對明鴻,對現在的皇二子,此外都被那個在她腹中死去的孩子帶走了。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資格去害死另外一個女人的孩子。

   項易水心中顫動難安,在一朝知曉這樣慘烈的過往之後沒有辦法維持一慣的平和淡定,就連麵上鎮定的神情也因為過於勉強而顯得支零破碎。

   “朕知道你和舒亦都怪朕當日狠心,不顧你們作為女子、母親的感受。可是你們當年也不曾看過宜軒的情狀。若不是太醫及時用墮胎藥將死胎墮下,宜軒也會一命嗚呼。若真如此,她有如何能有位居從一品的今天?又何來今日的皇二子在她膝下承歡逗樂,安慰她早年失子的心?”明鴻抬首望向項易水,伸手握住她也在微微顫抖的手掌,幸好還能得到一點殘餘的溫度,“隻要舒亦的身子還好,朕和她總會有來日的。害了孩子是朕的錯,更不能因為朕的作孽而連累做母親的人了。”

   項易水原本隻存了要挑唆敬澤夫人與明鴻關係的心思,卻在明鴻這樣深重的悲痛中起了惻隱之心。他終歸還是有和天底下任一普通男子的相似之處的:身為父親,不能看見自己的孩子安樂康健地成長起來,終究是終身大憾。

   明鴻的手掌有又冷又膩的汗,幾乎要叫人抗拒著抽出手去躲避那樣切膚的寒涼意味。然而項易水終究還是回握他的手掌,無奈地道:“既然如此,皇上便允了敬澤夫人所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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