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夜深驚知鳳雙翼
  在永壽殿和項舒亦與和妃一道用了晚膳,項易水又坐了好一會才回到澤意宮中。誰想剛進新露堂就看見何尤卿麵色詭異,眼神一轉,卻看到明鴻正坐在殿中撐著頭打盹,上半身一晃一晃的,像是一不小心就會倒了下去。 “皇上,”項易水驚呼一聲,著急忙慌地就趕緊向明鴻走了過去。

   正巧明鴻手上的力道一偏,一下子沒把頭撐住,整個人便一下子驚醒了。

   睜眼就看見項易水朝著自己走過來,明鴻也顧不上睡眼惺忪地就站起來迎著項易水向前走了一步,麵帶笑意,“朕從晚膳後就等著你回來,卻沒成想你總也不回,等著等著朕就困了,被你瞧見這樣難堪的樣子。”

   “皇上說笑了,皇上如此率真可愛,叫嬪妾傾慕還來不及。”項易水牽一牽明鴻家常的香灰色暗銀福紋的綢緞袍子,握了他的手在炕上複又坐下,“隻是皇上若是困了怎麽不去床上,要在這裏苦苦忍著睡意。”

   明鴻隨意道:“朕這不是怕睡得沉了,連你回來了都不知道麽。若是沒有你,朕這覺睡得還有什麽意思。”

   這話說得頗有些露骨,偏偏還有不小的歧義。此刻何尤卿和明珂皆侍奉在側,項易水立馬就紅了臉,嗔道:“皇上——”

   明鴻在嚇得趕緊低頭不語的何尤卿和明珂身上掃了一眼,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耳垂笑著道:“總有些日子沒來你這新露堂了,總要先見你一麵,說說話才好。”

   項易水看著明鴻雙眼下濃重的一圈烏青,摸著他的臉心疼地道:“皇上臉色不大好,眼圈也這樣黑,想必是多日沒有睡好了。若要和嬪妾說話,派人到長合宮中傳旨召嬪妾回來便是了,何苦要等這許久。”

   “你難得去看你姐姐,我又何必催得你心神不寧的。你終歸要回來,朕等著你就是了。”明鴻握著項易水的手溫情言語,一字一句都是他最最真摯的心意。

   他的眼中仿佛承載了萬千星輝般光彩如暈,在望向項易水的眼神中凝聚了一道又一道彩虹樣的迷離神色。項易水在與他的對視中像是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心神該往何處而行,總覺得無論行到何處,都是他漫天漫地的情意如雨點落下,洇開滿身的溫馨暖意。

   項易水在心底的顫動中伸手握住心口上的衣襟,仿佛要有波濤般的心緒要從胸前某個脆弱的缺口中噴湧而出,“早知道皇上有來新露堂中等著嬪妾的一天,嬪妾近日裏就不會如此心焦如焚,以為皇上要忘了嬪妾。”

   “哪裏能忘了你呢,就是片刻也不曾有的。”明鴻倏然而笑,露出嘴角幾顆雪白齊整的牙齒,愈發顯得他的麵容溫雅容靜,“隻是最近事務繁忙,朕總不得空。況且朕也怕你心中不快,總也沒想好要如何來見你。”

   說到此處,明鴻微有赧然之色,嘴角的笑意頗有些勉強僵硬,卻又像是要討好項易水一般勉強留著那一點溫和的神色。

   項易水知道明鴻所言是指那日他曾在眾人麵前讓自己回新露堂中閉門不出的事情,心中震動之下不免亦是覺得有些尷尬。然而轉念一想,身為帝王,他的多般無奈自己是早就知道的。何以以他九五之尊的身份,會用這樣謹小慎微的神情與語氣來安撫自己也許不鬱的心。

   總有哪裏覺得不大對勁,卻又無法去判定他此刻到底是怎樣的心思。項易水略有些不安,卻還是佯裝調皮地問道:“那皇上今日必定是想好了要怎麽跟嬪妾說了?”

   伸手刮了一下項易水的鼻尖,明鴻略鬆了口氣道:“還是母妃跟朕說來看你宜早不宜晚,無論當時情景何等難堪,若有真情之人,總是要將事情早些說明白的好。”

   原來是敬惠太後。

   項易水心中微微驚詫,沒想到若不是太後相助,隻怕自己是要在明鴻長久的回避中漸漸冷了心意了。

   他的身邊自有後宮佳麗三千,而自己卻是心意執拗,輕易不肯回頭的。若是兩相回避,互不知對方心意之下,難免是要為了這冤枉無比的情由,而成了心灰意冷的結局了。

   細細一想,到那時明鴻無意於自己,而自己又黯然神傷,最不妙的便是自己弄假成真的失寵必定會讓敬澤夫人心願得逞,到了那個時候......

   項易水的背後微微發涼,暗自慶幸幸而這樣的事情在敬惠太後的點撥下未能成真。心中暗道僥幸之餘,項易水亦是對敬惠太後心生欽佩感恩之心。身為皇帝的生母,她應當是最為了解明鴻的了。想必她深居鳳梧宮中,雖則不能對後宮之事多加幹涉,卻總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以最省力,卻最得力的方式來幫助她想幫助的人。

   敬惠太後的如此恩情,來日是必定要盡力圖報的。

   “太後如此恩情,也算是皇上和嬪妾的再度媒人了,嬪妾該尋個機會好好地去謝過太後。”項易水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言語間直直地看著明鴻一瞬不瞬。

   明鴻點點頭,神情頗為感念欣慰,“母妃當年在後宮中亦是辛苦,雖則後來終居貴妃之位,然則早年間生養朕卻實屬不易。朕如今坐擁天下,什麽都能給母妃,卻是許不了母妃東宮之位。”

   項易水聞言色變,心中大為震驚。大宣朝禮教甚嚴,嫡庶之分,東西二宮之別萬萬不可逾越。敬惠太後身為皇帝生母,和其母子情深是無可厚非。然而皇帝從小長於帝王之家,自懂事起便應該被太傅悉心教導嫡母之尊。即便是在心中最為敬重生母,卻也不能當著別人的麵將“許母妃東宮之位”這樣大不敬的話宣之於口,否則豈不是要叫有心之人詬病皇上和太後有不敬綱常之心?

   心思震動間想起敬惠太後與敬仁太後在對後宮情勢上的態度大相徑庭,又想起敬惠太後對人和善,素來親近的樣子與和妃是如何相似。

   然而今日午後在永壽殿中親眼目睹和妃掩藏得那樣深的壓抑與不忿,在那一刻陡然明白原來後宮中的任何一人——隻要是在無盡的權利、榮寵爭奪中陷溺已久而不得脫身的人,都不可能含笑淡然,心若止水地過一輩子。

   而皇上被先皇委以重任,在庭訓禮教上自然不可能有何不足。能說出剛才那樣的話來,安知其中沒有敬惠太後的緣故。

   被自己心中這樣的論斷驚出了一身冷汗,項易水覺得連自己被明鴻握住的手掌都軟綿綿的沒有了力氣。

   明鴻敏銳地察覺項易水的不自然,關切地問道:“怎麽了?”

   “沒事,”項易水掐起自己大腿上的一塊皮肉,在稍一用力就能爆發出來的疼痛下逼得自己繃緊心弦,“皇上對太後情深至此,叫嬪妾想起自己的父親了。”

   “哦。你的父親也的確能為朕分憂,當年母妃勸朕留用你的父親在朝堂之上,看來也是對的。”明鴻笑著點點頭,所言之事再度重擊項易水未有防備的心神,“這次母妃勸朕派你父親去邊境處看著管元鈞行事手腳是否幹淨,想來也必有深慮。”

   若說項易水剛才隻是為了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話而心神不安,那麽此刻就更覺得天靈蓋中如同九天風雷滾滾,炸得腦中一片模糊。

   皇帝登基年方十六,已能獨當一麵,擔當大任。更何況先帝駕崩前也已留下數名肱骨大臣輔佐朝政。而敬惠太後在那時竟然敢以庶母、先帝妃嬪之身言及朝政,左右明鴻對前朝官員留用與否的聖裁!

   需知新帝即位,需得年齡小於十四,並有先帝遺詔允準,才可在群臣輔佐下讓母後皇太後垂簾聽政,並且決計不能手握兵權,以免外戚奪權。

   而敬惠太後身為聖母皇太後,就更是隻能在深宮之中安享富貴,頤養天年,絲毫沒有機會沾染皇權。

   那麽她當年,以及這些年來,安得到底是什麽心思?才會在明鴻已然登基三年有餘的時候,仍舊幹涉政事?

   項易水心中震顫不已,再也忍不住手心微微哆嗦,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在明鴻麵前掩蓋住驚慌之情。

   明鴻直直看著項易水,眸中精光一亮便明白項易水因何畏懼。他微微低頭,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旋即對項易水含了推心置腹的意味,“母妃早年養育朕時的恩情,朕這一輩子都不能忘,是以有很多事情,朕不瞞著母妃,也不介意母妃加以幹涉。正如同朕心中有你,所以願意講這些事情說與你聽。”

   “可是易水,你一定要記得,這些事情除了你之外,誰都不知道。”明鴻麵上的笑容逐漸消隱下去,握著項易水的手上傳來逐漸緊迫的力道,疼得讓項易水幾乎要倒吸一口冷氣,“母妃算是疼你,才處處顧惜。你不能說出對母妃不利的話來,否則,朕也容不下你!”

   明鴻的眼神還是那樣閃亮璀璨的光彩,然而那樣原本光華濃鬱的神采卻因著他此刻話音中的狂熱與異樣的狠厲而顯得晶亮刺眼。仿佛鏡麵一般的瞳仁中映出長窗外濃黑如墨的潑天夜色,無邊無際隻覺得要將人的心神了陷了下去。

   項易水感受著明鴻近在咫尺的呼吸,覺得他眼中那股光彩和夜色互相交織的神情,幾乎要帶上他唇齒間的血腥味——

   他亦是在這後宮中成長的人。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