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曲中聞情盼真心
  雖因著明鴻那日的話不敢輕易步出澤意宮門,項易水卻還是在這一日的午後帶著明珂與何尤卿去長合宮中看望項舒亦。 沒成想走進永壽殿的內室中,和妃已然是坐在了項舒亦的床邊正在和她閑閑地說著話。

   “我說今天是什麽日子呢,和妃娘娘倒比我這個做妹妹的來得還要早,姐姐的麵子果然是大。”項易水笑著上前在奕歡搬上前來的椅子上坐了,朝項舒亦看了一眼,見得她氣色不錯才放心些。

   和妃手中握著一柄繡了粉色櫻花的白素團扇,潔白光淨的扇麵上不過是幾瓣作隨風飄舞狀的零散花瓣,輕紅淡粉的顏色看起來格外柔美和潤些。

   永壽殿中其實並不熱,和妃卻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中的扇子輕輕扇著。扇麵上那幾朵粉色的花瓣在扇麵左右搖擺中時不時地從和妃嬌美的麵前劃過,愈發襯得她名花傾國兩相歡,“哪裏是你姐姐的麵子大呢,我是想著你在新露堂中避不見人,心中卻必定是惦記著利昭容的,所以才代你來看看。你說到底是誰的麵子大?”

   “和妃娘娘說這話臣妾就不願意了。”項舒亦輕輕在和妃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以作嗔怪,還故意別過臉去不看她,“倒像是臣妾多不得娘娘的心意似的。”

   “哎喲,這可是奇了。怎麽一向爽練幹利,英姿勃發的利昭容也會拈酸吃醋,小肚雞腸呢?”和妃瞪了

   似是不敢相信地看了項易水一眼,又轉過頭去捂著嘴靠在床上吃吃發笑的項舒亦。

   項舒亦抿了抿嘴巴,笑容也是難得的溫宜近人,“知道娘娘肯給臣妾麵子才來看臣妾,這才有心逗娘娘開心呢。”

   “姐姐將養多日,也知道是跟誰學的調皮了。”項易水見項舒亦心情果然不錯,自己心頭那份因為數日不見明鴻的滯悶也鬆動了幾分,語氣這才鬆快些。

   “能跟誰學,”項舒亦哂笑一聲,往日裏那股清冷的神色又纏繞在眉目間,“長合宮中來人甚少,若不是自己想法子都自己開心,還要怎麽過下去呢。”

   項易水微微皺了皺眉頭,道:“其實姐姐現在的身子雖然尚未大好,時氣好的時候在宮中轉轉卻是沒事的。那日皇上其實也有叫姐姐多多出席宴會的意思,卻不想姐姐卻道身子受不了......”

   “皇上有心叫我多多作陪,我卻無意從頭到尾看著敬澤夫人一人占盡風頭。來來去去左右都是她獨領風騷,還能有旁人什麽事?”項舒亦冷冷打斷項易水的話,起身從床上下來行至琴案後席地坐下。

   項易水想起敬澤夫人和科爾察親王之間說不清的關係,不由覺得憂煩交際,卻又不想在事情尚未有定論之時叫項舒亦也知曉。如此左右不是,猶豫不定,語氣中卻不由帶了憂愁,“看與不看都是她獨領風騷,本也沒什區別。可若是看在眼裏,總有些事情能及時明白些。若是一心兩耳不聞窗外之事,隻怕是火燒眉毛了才曉得著急。”

   “你是不是碰上了什麽事情?”項舒亦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勾,蹙眉抬首看著項易水。

   和妃正坐在項易水的身邊,不動聲色地悄悄伸手在項易水的背後掐了一下示意她莫要多言。項易水旋即會意,也並未立即收斂神色,隻是維持著麵上那種無奈輕愁的樣子,“宮裏哪一日沒有事情?又有什麽事情是咱們能預料得準的?日日你來我往尚且被動無比,更何況深居宮中不出了。”

   項舒亦聞言輕輕蹙眉,雙睫交接著略做沉思,片刻後終究是低頭繼續信手撥弦,“當年入宮之前父親曾跟我說過——管元鈞心堅意定,極有才學,成大器不過是數載之間的事情。既然此刻他正當得勢,咱們略作讓步也罷。”

   “父親竟也奈何不了他?”項易水微微詫異。

   項舒亦卻不甚在意,隻在琴弦上輕攏慢撚,琴聲悠揚繾綣,“新起之秀,以父親的資曆何必去和他一般見識。此次皇上能派父親和管元鈞一同前往邊境,便知皇上也並非全然相信管元鈞。”

   “況且對於敬澤夫人,皇上也未必是一心地寵愛著。不過是跟倚重官員一般,麵子罷了。”和妃拂起寬大的廣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行至項舒亦的身邊席地坐下,伸手在琴弦上連連撥了幾下。

   項舒亦在接連幾聲頗有韻律的琴聲中疑惑著問道:“和妃娘娘也懂琴?可是看娘娘的手法......”

   “本宮會的是箏。”和妃輕笑偏首看著項舒亦,鬢邊垂下的一串南珠步搖尾椎流蘇在她光潔的側臉上稍稍一停,又因著珍珠本身的光潤而滾了而去,在空中晃出一片亮潔的光影。

   “哦?娘娘原來還有此長技,真是深藏不漏。”項舒亦略一挑眉,手上停了動作,琴上美妙清越的弦音便漸次停了下來,“臣妾庫房裏的箏雖然不甚名貴,但想必娘娘一雙妙手當能奏出一曲天籟,就是不知道臣妾和妹妹是否有此耳福。”

   和妃將右手指尖輕輕摩挲,凝神看著保養得極其修長白嫩的十指。”隨即將雙手置於琴案之上,似乎在丈量著她即將彈箏之處,“兩位妹妹若是不怕汙了清聽,本宮又何必吝嗇一番功夫。”

   項易水笑著吩咐奕歡,“還不快去庫房裏把箏給拿來,我和姐姐可等著呢。“

   奕歡亦是帶了好奇之色,趕忙喚過明珂一同去庫房中了。

   不過是片刻功夫奕歡和明珂就回來了,那架箏卻是被小敬子扛了進來的。

   “你們兩個倒是會偷懶。”項易水睨了二人一眼,笑著道。

   小敬子將箏在琴案上放妥了,這才笑著道:“兩位姑娘身嬌體弱的,哪能做這樣吃力的活,奴才幫襯著也是應該的。”

   明珂聞言吐了吐舌頭,對項易水道:“小主可是冤枉奕歡姐姐和奴婢了。”

   “人家不過是心疼你們罷了,偏你會這樣抓巧賣乖。”項易水搖搖頭,對明珂無可奈何,“也不知道羞。”

   明珂露出頗有些得意的調皮意味,道:“小主就是看不得奴婢開玩笑,奕歡姐姐和奴婢早就說好了要請小敬子公公去喝茶呢,這才來想著要先回過小主。”

   “去吧去吧,也叫你們三個難得偷個閑。”項易水揚揚下巴,便叫他們三個人下去了。

   項舒亦含笑望著奕歡帶著明珂和小敬子下去了,方才對著和妃道:“願聞娘娘一曲。”

   和妃早已在手指上纏好了玳瑁義甲,和項舒亦對視一笑,這才動手在一箏十三弦上撥動奏曲。

   一曲《高山流水》明朗高亢,潑辣亮烈,弦動鳴響好似金鐵破冰,激越之情又如同萬馬蹦騰。和妃撥弦時手動如電,力道激猛;按弦時眉頭緊蹙,儀態沉穩。整個人奏響秦箏時冷肅激進,大改平日裏溫婉柔和的模樣。隻叫人覺得她含了滿腔悲憤難平,隻在箏響時顯露幾分。

   從來都說聞聲知人情——不管是何種樂器,隻要是用心演奏,總是能在因心意而生的聲音中窺見演奏者一兩分的心思。

   和妃雖然位居妃位,又有協理六宮的大權。然而原本多年和澤妃分庭抗禮,勢均力敵,而今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得封夫人,位高一等。在這之後又被她用計分去協理六宮的大權,實實在在地穩壓自己一頭。

   可是即便是再不如意,再不情願,卻因為“和”字這一封號而不得不時時麵露笑意,與人為善,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怨憤與不滿。不僅要在心中忍著種種憤怒哀怨,更要常常擔憂想要借自己來間接管理後宮的淑妃是否會因此而心生不滿。

   如此多的心思深埋心底,在天長日久的壓抑中腐朽潰爛,所有的壓抑與悲苦都要自己一力承擔。

   和妃如此生活在這後宮之中,大抵是十分辛苦的吧。

   項易水在箏曲漸次低下的尾音中輕輕中歎息一聲,終究是被曲中的情意,傷了心神。

   “這箏雖然不算名貴,卻好歹也是梧桐木的,奏來倒也算順手,本宮也算盡興。”和妃按弦靜音,雙手互相按摩著因為勾弦太過用力而微微發酸的十指。

   然而她這樣看起來像是心思別有所在,卻極其耳尖地聽見項易水的歎息,“怎麽清順儀倒是不像本宮一樣舒心呢。”

   項易水輕輕一笑,站起身來走到長窗邊推開檀木雕花的窗扇,露出窗外一片如霞光般的海棠花光閃熠熠,“娘娘借曲抒情,心中自然暢快。而嬪妾卻是聞曲動情,自然是要觸動心腸了。”

   “你雖不通音律,卻是極其懂得人心。你入宮時日極短,卻甚得聖心,不是沒有道理的。“和妃將十指指尖的義甲一一取下,也不朝項易水看,隻顧自己心動而言。

   項舒亦將和妃右手手指握在掌心,在她略有些詫異的目光中語氣輕婉地道:“從來看著和妃娘娘麵慈心和,即便曉得宮中日子不容易,卻也不曾想到娘娘竟然有這樣的隱忍與重負。今日幸好聞得娘娘一曲,不然還要叫我們姐妹總以為娘娘日子過得大抵順心,真是慚愧至極。”

   和妃睜大的眼中有情動而克製的光芒在盈盈閃動,她似乎是不想項舒亦和項易水竟然能在一曲中窺見自己深埋的心酸和不易。澎湃的感動中終究還是難以忍耐地生出一點淚光,被自己竭力抿在已然酸脹疼痛的眼角中。

   用同樣堅定而沉穩的力道回握項舒亦的手指,兩隻白得幾乎要融為一體的纖長手掌中有一般無二的堅定意誌。和妃明白那是因為彼此懂得,“本宮自幼習箏,你可知是為何到今日才叫你二人知曉?“

   項易水行至項舒亦身邊坐下,麵上露出同她一樣不解卻期待的神情。和妃哀涼地一笑,道:“入王府的那一日我就知道敬澤夫人也會箏。她那樣一個女人,看起來不聲不響,沉默內斂。我卻一眼就知道這樣的女人隻會把一切的積怨都放在心裏,最是記仇。我為了不和她起爭執,便在皇上麵前都沒有顯露過彈箏的手藝。如此多年,若不是偶爾在欣和宮中加以練習,隻怕連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己的這門本事。”

   “娘娘辛苦。”

   這句話卻是項舒亦和項易水異口同聲而語,彼此吃驚地對視一眼,旋即欣然帶笑。

   和妃望著項舒亦與項易水如此情狀,隻含笑搖搖頭,“不辛苦,既然有人能懂得,那還有什麽好辛苦的。本宮隻是羨慕你們姐妹倆的情意,嫡出與庶出,竟然還能這樣難分難舍。”

   項舒亦一隻手仍被和妃握在手心,便用另一隻手去握住項易水的手。項易水感念其意,便也伸手拉過和妃空下的那隻手掌。三人同坐於地,一時間竟然彼此雙手相接,連成一個圓形。

   彼此對視中都能看見對方眼中蓬勃而感動的心意——宮中歲月漫長寂寞而又不安寧,即便初始是因利而聚,終究還是對彼此的真心和情誼,生出了幾分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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