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問名忽聞語驚心
  又驚又喜地回眸一望,幾乎不敢相信的確是明鴻的皇帝儀仗浩蕩而來。九龍華蓋下的健碩身影長身玉立,一步一行之間是帝王至尊的高華氣度。 項易水一行人自然是毫不掩飾地帶笑行禮,敬澤夫人卻隻能麵色僵硬地將心中滿溢的怒氣生生按捺下來。

   “哪有什麽話是不能當著皇上的麵說的呢。“和妃被明鴻頗為禮遇地虛扶了一把直起身來,眼角眉梢盡是溫柔繾綣的笑意,”隻不過是方才敬澤夫人看清順儀她們玩鬧得開心,生怕她們驚擾了皇上便多說了幾句。敬澤夫人言語略略重了些,臣妾生怕妹妹她們吃心,便出來打個圓場。沒想到叫皇上耳朵聰靈地聽了去。“

   明鴻聽此“哈哈”一笑算是就此揭過不提,隻是口吻隨意地道:“朕還以為是什麽事情,反正朕在乾德殿中跟群臣議事議得久了也頭疼,出來在這禦花園中散散心也是寬解心懷。佳卿們平日裏悶在這後宮中也多無趣,若是有什麽樂事能一同開懷大笑,與朕同樂,那應當是一樁美事,何來驚擾之說。”

   項易水低頭含笑與誠貴嬪、喜淑媛對視一眼,皆是知曉彼此心意,總歸是能從這次的風波中全身而退了。

   喜德儀聽得明鴻不追究其中詳細緣由就出言維護,便大了膽子在話中含了調皮的意味,“嬪妾方才還說誠貴嬪容貌姣好,青春不老呢。眼前看著皇上如此心懷疏朗,長樂不衰,隻怕假以時日才要成了這後宮之中最最年輕的人物了。”

   “你這個小妮子,最會油嘴滑舌逗人開心,成天地口無遮攔。”明鴻笑著用手指向喜淑媛,卻在眼神移動中望見了立於喜淑媛身旁麵紅耳赤的誠貴嬪,那笑意中便多了幾分讚同,“不過你說的倒也不錯,恬兒的容貌確實不俗,三年時光亦未在她如花容顏上留下半點痕跡。”

   明鴻的目光澄淨似水,然而即便是這樣並不如何曖昧的神情卻叫向來百無禁忌的誠貴嬪在眾人麵前兩頰通紅。她如同不敢相信一般雙目圓睜地盯著明鴻半晌,兩隻纖瑩玉白的耳朵亦在緋紅的香腮邊染上了粉紅的如花顏色。

   出身將門,性情辣烈的誠貴嬪,也隻有在她一心深愛的明鴻麵前,才會有這樣嬌柔羞澀的小兒女的神情。

   項易水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卻沒有辦法做到如同和妃一般的不動聲色。仿佛眼前的一切絲毫也不能撼動麵上常年不變的平和笑意,隻不過是另一名女子對皇上的深情切意而已。

   要有多麽寬容的氣度,才能容得下自己深愛著的男子對另一名女子的溫情誇讚?又要有多麽平和的心態,才能容忍另一個女子對他的無限情意?

   侍奉君上的日子是否真能予人如此曆練?在反複的腥風血雨中逐漸忘了自己對眼前人有幾多的情意,逐漸能夠將一切身為妃嬪不該有的心緒都統統摒棄。

   項易水無法想象自己也會有和妃這樣的一天,卻又實在無法對誠貴嬪別無他求的愛意心生怨恨,心中百般矛盾糾結之下,終究是隻能轉過臉故作不見。

   然而轉首的那一瞬間,猛然被敬澤夫人麵上那樣深重濃烈的殺機所震撼,竟然怔怔地不能再將雙目移開分毫。

   在項易水的記憶中,敬澤夫人一直是心機深沉,實難琢磨其心思的。可是此刻的敬澤夫人麵色凶厲,雙目怒睜,渾然不見平日裏深沉幽靜的神情,更是毫無心機城府可言。

   她如同暴怒野獸一般怒睜的雙目所盯著的,赫然便是此刻在明鴻麵前羞澀低頭的誠貴嬪。然而此刻眾人各有心思,都不曾發覺敬澤夫人麵色有此大變,倒是刻意避過場中情景不看的項易水於無意中得見了這樣叫她心生駭然的情景。

   雖則尚且不能斷定敬澤夫人突然對誠貴嬪心懷如此濃重,以她的城府仍是不能掩藏的殺機是為何故,然而僅僅看她這樣可怖的神情,就知道她已經是對誠貴嬪有了必然的殺心了!

   仿佛是被項易水駭然的凝視所驚動,原本正在全神貫注的敬澤夫人陡然凝神轉過頭來,卻隻看到麵朝自己,而雙目卻怔怔出神地看著地上莫名的一點的項易水。

   仿佛是疑心自己思慮太多,敬澤夫人略有些難以確定地皺眉轉過了臉去。項易水片刻之後才敢抬起雙目,暗中長出一口氣。抬手間似是無意地掠過在風中微有些散亂的鬢發,實則卻是擦去了耳邊的一滴冷汗。

   “科爾察親王到——”

   不同於內監特有的尖細嗓音,握南國大使宣駕的聲音雄渾有力,所說漢語中並無半點異域番邦的別扭口音。

   眾人驚異轉首中果然見得科爾察親王負手身後,闊步前行中亦不失穩重。身邊的使者垂首跟在他身後左邊半步處,其後是科爾察親王隨興入宮的握南國精幹護衛五十名。

   科爾察親王步履甚闊,遠遠望著尚在近十丈之外,卻不過是片刻的功夫就行到了明鴻的麵前,抱拳躬身道:“小王科爾察拜見大周皇帝,願皇帝福澤萬年,壽與天齊。”

   他口中的請安之語雖然仍不流利,並且帶有極重的關外口音。然而看他所行的拜見之禮於大周國內親王之禮並無半分差別,便知道他在這宮中多日,定是下了功夫學習漢語與中原禮儀了。

   明鴻眼見著科爾察親王舉止不僅有禮,並且和大宣國情全然相符,不由地也是麵露滿意神情,“隻不過是兩日不見,親王的漢語竟然有如此長進,朕心甚慰。如此可見握南國確有與我大宣交好之心,從今往後你我兩國往來,亦無需再如此拘泥於禮了。”

   明鴻這一番話講得長且拗口,顯然也是懷了叫科爾察親王見微知著,對漢學文化更加敬畏的心意。而科爾察親王果然也是不能全懂,隻好略有些尷尬地看了敬澤夫人一眼。

   不同於項易水等人皆是向後退了一步以遠離科爾察親王等男子的舉止,敬澤夫人先前便立於原地巋然不動,此刻更是向前一步款款立於明鴻身後半尺處。彼此身形幾乎相合,望之極為親密。

   施施然地伸手捋了捋寬大的雲袖光滑如水,敬澤夫人那一點略有些清冷的笑意卻讓她的麵容顯得有些異樣得令人著迷。她親啟的朱唇中清逸道出熟極而流的外國音節,字字落在項易水耳中都是勉強可辨其意的模糊意味。

   敬澤夫人將明鴻方才所說的話盡數譯完,科爾察親王便露出了然而滿意的神情,對明鴻恭敬地道:“小王不才,仰慕漢學,來日若有良機,必定虛心求學,好不辜負皇帝美意。”

   科爾察親王語調僵硬,前言後語卻也並不矛盾。明鴻隻看著他態度誠懇,便也無心再捉弄他,隻對敬澤夫人說道:“你跟親王說,咱們兩國既然能結秦晉之好,未得便是互相多有往來,來日有的是大好時機。”

   敬澤夫人頷首領命,轉瞬便將明鴻所說的話對著科爾察親王轉達完畢。

   科爾察親王點頭微笑以作謝意,眼神似是有意無意在項易水一行人的麵上掠過,並未留下何等顯眼的痕跡便又回到了敬澤夫人的麵上。

   這回他並沒有嚐試並不熟練的漢語說什麽,而是用極其迅速晦澀的握南國語轉瞬間就說了句不長不短的話。隻是看他麵色誠懇,又聽得口氣略有疑問,似乎像是在向敬澤夫人詢問何事一般。

   敬澤夫人聽完後向明鴻道:“啟稟皇上,科爾察親王想要知道清順儀芳名為何,年齡幾許,不知皇上......”

   心中驚駭來得太過突然,項易水幾乎都未能在敬澤夫人講話說完後的第一刻轉圜過來。然而望著明鴻震驚卻更為慍怒的眼神直望過來,項易水隻覺得心頭猛然一震,幾乎不敢相信敬澤夫人方才所言。

   “怎麽會......”項易水驀然大驚,似是不信一般將目光在敬澤夫人於科爾察親王之間搖擺不定。

   明鴻亦在項易水這樣如遭晴天霹靂般的神情中略略收斂了幾分狐疑與不悅的情緒,轉首向握南國使者道:“這真是親王的意思嗎?”

   使者亦是覺得大為不妥,卻不敢當著科爾察親王的麵鬥膽撒謊,便隻能紅著臉將身子垂得極低,“啟稟皇上,這確是科爾察親王的意思。”

   項易水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是被什麽極其堅硬的東西哽住了心底某個角落,硬生生地讓心跳漏掉了一拍。和妃亦是和誠貴嬪、喜淑媛麵麵相覷,不知道已然在宮中居住了將近一月的科爾察親王怎會在皇上麵前公然詢問妃嬪的名字與年齡。

   要知道雖然大宣朝在男女忌諱上不如千百年的數個朝代那般嚴苛無情,卻也極其忌諱女子名諱被除了生父、夫君、兄弟之外的其他男子知曉,更何況是天子妃嬪了。

   科爾察親王這樣做,簡直就是犯了明鴻的極大忌諱。然而更讓人心中不解的,是科爾察親王為何會對從當日宴飲至今,從來不曾如何顯眼的清順儀有了這樣的心思。

   項易水望著眾人向自己齊齊投來的沉沉目光,覺得額頭、鬢角、脊背,幾乎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生出細密的汗意。那種被恐懼從毛孔中逼出來的針尖樣的觸感,讓項易水在又麻又癢中如同身受酷刑。

   明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同有千斤重,眸底深處泛出一陣烏沉沉的光,沉默良久之後卻終於還是頭也不回地對敬澤夫人道:“名字就算了,就把年齡告訴他吧。”

   敬澤夫人舉眸看向項易水,唇角一抹冷笑薄涼如冰,叫項易水在不想中更覺心頭寒意。隻見敬澤夫人轉首對科爾察親王略略言語,算是回過了話。

   項易水本在內心的驚憂不安中心神難定,恍惚的神思中突然有敬澤夫人並不如何難懂的握南國語浮現出來,留下幾個猶自能懂的音節。

   敬澤夫人清朗涼潤的聲音聽來尤為悅耳,然而她與科爾察親王的對話,卻似乎是字字深意——

   “你的......幫助......她......將死......不久......”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