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兩方對峙
  再一次闔宮宴飲的時候已是五月二十,連宮中的清芙池中也已有了手掌大小的翠綠蓮葉亭亭如蓋。偶爾清風拂過,時近初夏的溫暖和風帶來函萏甜香,溫柔繾綣似是匆匆歲月中的一絲流光。 “日子過得真是快,再有幾個月的工夫,我進宮也要有四年了。”誠貴嬪在清芙池邊盈然而立,修長欣麗的身形如同一支傲然臨於枝頭的緋紅月季。

   項易水凝神看著誠貴嬪李恬此刻一身茜素紅輕羅織金花長裙,閃亮細密的長枝花紋不過疏疏幾支,卻在宮中繡娘的一雙巧手下被繡得錯落有致。花枝修長蜿蜒自肩頭至腳踝邊的裙擺,總有金光如水流一閃,尚不絕如何耀目之時便轉瞬沒於朱紗輕羅之中,隻留下一抹令人回味的明麗富貴。

   “李姐姐莫說實入宮四年,哪怕是入宮十四年隻怕也是和初入宮中一模一樣,總是少女模樣。”項易水知道近幾日誠貴嬪在為已經逝去的沈氏之事耿耿於懷,便有心有逗她開心,轉來撿了好聽的來說。

   果然誠貴嬪心性如此,當即便忍不住笑地伸手在項易水臉上戳了一下,“就你這張巧嘴最會說話。”

   “其實清順儀說的也不假,誠貴嬪的容貌本來就出挑。”喜淑媛在一邊折了朵花期將過的潔白素馨簪在鬢邊,將她本就神情歡喜的麵孔襯得多了幾分清麗。

   她本在臨水自照,看得自己的倒影麵露好奇之色,愈發顯得少女麵孔宜喜宜嗔。聽得聲音這才轉過臉來,道:“三年前一同進宮的一批妃嬪,隻有利昭容和誠貴嬪的容貌最為出眾。宮中日日又保養得好,可不是十四年後還是如同少女?”

   “小丫頭口無遮攔,仔細叫那些當年一同進宮的妃嬪聽了你的話去,回頭要剝了你的皮!”誠貴嬪向喜淑媛瞪了一眼,卻終究是在她有恃無恐的得意中失笑出聲,強忍著笑嘴角輕動,“滿口胡嚼的什麽玩意兒。”

   喜淑媛見得誠貴嬪果然是在佯裝動怒,便愈發得意,“你自己想想我有沒有說錯?一口一個"小丫頭"的,年紀比我大還生怕別人不知道,可不是仗著自己長得年輕麽?”

   如此言語,誠貴嬪和項易水再也掌不住笑。後者倒也罷了,誠貴嬪卻是向來豪氣爽利的性子,心中一股喜意蓬勃而發,又因連日鬱悶,是以笑得格外歡暢大聲些。

   然而三人正在歡笑嬉鬧間,突有一把冷厲的女聲直直戳進耳底,驚得人幾乎要挺直了脊背打個冷顫。

   “六宮之地,天家妃嬪,竟然渾無嫻淑沉靜風度。此時正值握南國使者來訪之時,你三人如此若是被科爾察親王看見,是要將我大宣後宮的顏麵置於何處!”

   澤妃扶著荷香的手款步而來,蓮步姍姍間分毫不亂。既柔且緩的步履輕動時帶起起墨綠色裙擺滌蕩似波,連著褶皺裏銀亮的絲線刺繡晃動宛如冬日裏的冰寒湖泊。

   項易水一聽聲音便知不好,轉過身來見得果然是敬澤夫人一行人陣仗極大地迎麵而來。

   此時敬澤夫人已然被明鴻賜下協理六宮之權,是以其身後的半幅正一品四妃的出行儀仗並不算是僭越。

   她便在項易水一行人麵前一丈處沉默站定,翠羽掌扇與鸞鳳華蓋下的陰影為她擋去並不如何盛烈的日光,更叫她沉定似海的目光多了幾分幽鬱。

   “見過敬澤夫人,願夫人玉體康健,福澤綿延。”項易水與誠貴嬪、喜淑媛對視一眼,不無驚慌地急忙屈身行禮。

   然而敬澤夫人卻並未在這樣無可挑剔的恭敬中鬆散了心神,反而更見冷色地厲問道:“嗬,清順儀此刻在本宮麵前如此守禮,是打量著本宮好糊弄嗎?爾等方才放聲而笑,大失妃嬪儀度,本宮奉旨協理六宮,不得不好好管教了!”

   “娘娘,方才是嬪妾不懂規矩,一心要和誠貴嬪與清順儀在這宮中嬉鬧。千錯萬錯都是嬪妾的錯,還請娘娘責罰嬪妾,寬恕她二人吧。”喜淑媛蹲在一邊戰戰兢兢,聽見敬澤夫人語氣大為不善便立即忍耐不住,轉而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兩步,出言懇求。

   項易水看在眼裏心酸不止,然而心知敬澤夫人既然抓住了把柄又豈能輕輕放過。她初掌大權,正是要在宮中建立威信的時候。而又有什麽事情能比懲治大敵的同時宣揚自身聲威更叫她滿意的呢?

   事已至此,又何必去求她自取其辱。

   “你有為宮規,撒嬌撒癡自然是該當懲處。可誠貴嬪與清順儀一個是一宮主位,一個頗得恩寵,都是這宮中得臉的人物。而今竟然這樣猖狂失態,真是居小小位分而忘乎所以!一應的都是不懂規矩!”敬澤夫人並未在喜淑媛的懇求中有絲毫鬆懈,反而是如鷹隼一般抓住她話語中的紕漏順勢坐實了項易水與誠貴嬪的罪名。

   項易水強忍住心中慍怒,竭力將語調放得沉緩而又平靜,“娘娘要罰,嬪妾不敢多做辯解,隻是不知娘娘要如何懲處?”

   敬澤夫人眼角一眯露出一點陰狠的神情,卻還是項易水搶先開口,“嬪妾私心勸娘娘一句:誠如娘娘剛才所說,此刻正值握南國親王與使者前來會見之時。若娘娘大行嚴懲之事,難免不會驚動六宮中人。嬪妾一己之身不足顧惜,可若是叫皇上或科爾察親王以為娘娘才剛上任便鬧得闔宮不寧,有失風度,那才是大為不妙。”

   項易水抬首迎麵對上敬澤夫人在華蓋陰影下幽沉如墨的雙眸,並不畏懼其中像是烏雲般翻滾的敵意。

   敬澤夫人手握協理六宮大權不假,然而皇帝的聖旨卻是叫她向和妃與項易水二人求教其中道理。是以項易水緩慢而堅定地敬澤夫人麵前站定,以深沉的語氣道出最後一句,“左右夫人心中明白,嬪妾等人要受責罰,到底是所謂何事。”

   彼此的沉默中仿佛有千斤沉重,連溫暖春風中的清淡荷香都被凝在這股膠著的對峙中成了一重詭異的迷惑。

   項易水在心跳雷雷聲中勉強控製著自己攏在袖中的雙手顫抖的幅度。看著對麵的敬澤夫人一言不發地定定望著自己,似乎都忘了去偶爾輕眨自己的雙目。

   心中不是不畏懼的,她到底是位居從一品位分的夫人,手中又有協理六宮的大權,更不用現在的她是明鴻麵前一等一的紅人。

   自己雖然難忍屈辱地與她兩相對峙,卻實在是沒辦法確定此時結局會是如何。若是能叫她投鼠忌器也就罷了。可她若是如自己一般因心中憤恨不平而孤注一擲,自己一行人還不知道要麵臨如何嚴苛的刑罰。

   心中有此顧忌,項易水頓時一股氣便泄了下來。四目相對之間她便再也不敢去看敬澤夫人眼中那一片毫無神情的光澤,就連她發髻正中的那一支黑曜石翟鳳布搖在輕輕晃動間亦顯得觸目驚心。

   “和妃娘娘到—”就在項易水呼吸凝滯,幾乎要靠憋住一口氣才能強作鎮定的時候,突有內監尖利刺耳的嗓音劃破長空。

   項易水隻覺得心中像是有一個原本脹滿的空間被針尖戳破,外表不為所動之下卻有翻湧的氣息從那個毫不起眼的針孔中流瀉殆盡。

   轉首看見亦在眾人擁簇下緩緩而來的和妃,雖則儀仗比之敬澤夫人小了兩分,卻因她麵上那種和善恬靜的笑容而叫人心中亦覺得沉穩。

   一邊的誠貴嬪與喜淑媛同樣喜不自勝,急忙帶笑上前行了禮。

   和妃叫項易水三人平身後隻含了慣常的笑意緩步上前,正對著敬澤夫人姿態恭敬,然而卻隻行了個平禮。

   敬澤夫人麵色一變,知道和妃這是要自持比自己先行料理六宮之事而不肯示弱,亦是有意要保下項易水一行之人了。

   心中帶著翻騰的恨意,敬澤夫人卻還是強忍著行了個平禮算是過了場麵。

   和妃雙眉一挑,似是好奇地問道:“方才本宮遠遠看著喜淑媛長跪不起,誠貴嬪又不敢多話就連和本宮一同應付著六宮之事的清順儀也是戰戰兢兢。敢問敬澤夫人到底是因何事生如此大的氣?”

   “身為妃嬪,言行無度。巧言強辯,目無尊上。就這三點和妃覺得可夠本宮生氣的?”敬澤夫人對和妃有意調和的語氣渾然不顧,遽然冷笑一聲在項易水冷冷刮過,言語間竟要獨獨針對項易水一人。

   “敬澤夫人就慣會把話說得讓人心頭一緊,哪裏是什麽要緊的大事了呢。”和妃眼神在項易水麵上輕輕一轉,旋即若無其事地含笑對著敬澤夫人,有意將事情說淡了去,“喜淑媛的性子本宮知道,向來都是含笑帶喜的。這宮中近來喜事頗多,前有他國使者來訪,後又有夫人你晉封得權,總也不好因為她們幾個笑了幾聲就大行其事,叫其餘妃嬪往後在開心之餘還要戰戰兢兢吧?”

   “況且夫人才剛得權,若是此刻就要嚴懲一共三位得寵的妃嬪。知道的呢會讚娘娘雷厲風行,可是不知道的,隻怕就要說娘娘容不下人了。況且喜淑媛的脾氣皇上不是不知道,清順儀也是皇上欽點的學理六宮之人。娘娘也要三思啊。”和妃言語間巧笑嫣兮,卻有一雙眼眸橫波流轉,略有些寒涼的意味閃起。

   敬澤夫人在和妃欲言未言的驚醒意味中深吸一口氣,眼角高張地問道:“本宮若不思量又如何?”

   “娘娘一定會思量。”忽有女子冷冽清亮的聲音響起,卻是誠貴嬪在一邊開口。隻見她雙眉斜揚,妙目微張,其中凝起一片極其醒目的寒意,“就如當日對沈氏一般,若不是娘娘仔細思量,明哲保身,萬萬不敢如沈氏一般行差踏錯,豈能有今日的地位?”

   “說的好。”和妃在一旁出聲稱讚,頗為滿意地了誠貴嬪一眼又轉首向敬澤夫人道,“娘娘行事之風向來為眾妃嬪所敬仰,反複思量方可保萬事無虞。所以本宮再次懇請娘娘,不然你我僵持不下,驚動了正在乾德殿議事的皇上,終究是無益。”

   “你們巧舌如簧,本宮自愧不如。可若是本宮一意不讓,隻怕你們也無可奈何!”敬澤夫人銀牙狠咬,在雪白的腮幫邊突起一塊冰塊般的痕跡。

   項易水眼見著敬澤夫人是因為連番受壓而極為不甘,索性已經起了不死不休的心思。

   敬澤夫人性情陰狠,一旦生了敵意那便是要玉石俱焚的。若是真得驚動了皇上,倒時候哪方有利還真是不好說的事情。

   先前和妃與項易水的話聽起來成竹在胸,其實不過是算準了敬澤夫人初掌大權有些患得患失,這才佯裝有恃無恐。

   可若真到了撕破臉皮的那一步,明鴻會偏袒誰......

   “什麽驚動不驚動朕的,有什麽事情不能當著朕的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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