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委屈
  “太後何出此言?”項易水猛然抬首,訝異地看著敬惠太後。 敬惠太後抬眼覷了項易水一眼,微微有些冷笑,道:“去了一個沈氏,倒是便宜澤妃成了敬澤夫人。利昭容還在養著身子呢,她倒是在這後宮中風光無限了。”

   “原來太後所言是此事。”項易水當即釋然,端起手邊的茶盞吹了兩口,“嬪妾不委屈,嬪妾的姐姐都沒有道委屈,哪裏就輪到嬪妾來無病呻吟了呢。”

   敬惠太後啞然失笑,轉身折了窗邊養著的一支並蒂海棠花拈在手裏,“你們姐妹合該在一起—本來眼高於頂的學會了與人無爭,起先隱忍過了頭的也曉得了步步為營,這才叫相得益彰。”

   “倒也不是嬪妾有多大長進,隻是淑妃與和妃娘娘先後都提點過嬪妾,如今太後娘娘也仁者慈心。嬪妾要是還不明白,隻怕日後也沒臉來見太後了。”項易水不敢太過倨傲,飲了一口茶便又畢恭畢敬,保持一個位分地下的妃嬪該有的本分。

   “好好好,”敬惠太後連連稱讚,對項易水的識相大為滿意,“怪道皇帝這樣喜歡你。哀家如今看著也放心。”

   項易水在敬惠太後這樣直白的言語中大為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發燙的兩鬢,低低嗔了一聲,“太後。”

   “無妨,哀家隻當是看著自己的孩子。”敬惠太後拉過項易水的手,推心置腹,“哀家知道你麵皮薄,心思也多,不妨就和你直說。”

   敬惠太後看著麵色緋紅的項易水,略略收斂了笑意,道:“皇帝登基不過三年,妃嬪也算不得甚多,翻來覆去多多寵愛的更就隻有那幾個。貴妃和淑妃不必說,位高權重,可漸漸的那也是禮遇多於恩寵。和妃呢,還可堪一用,澤妃卻是心思太重。你姐姐心氣太高,誠貴嬪脾氣暴躁。喜德儀雖然為人機靈,但到底喜怒之間藏不住心。哀家掰著指頭算來算去,如今後宮中能讓哀家入眼的實在不多。”

   “後宮妃嬪眾多,可堪重任的大有人在,嬪妾才是最該細心求學的。”項易水不知敬惠太後話中有何深意,然而這樣數落一眾妃嬪不是的話,她除了裝作充耳不聞之外別無選擇。

   敬惠太後也不去點破項易水的心思,隻道:“可堪一用的人是有,能和敬澤夫人抗衡的卻不多。哀家之所以要對你說這些,就是因為看你心性良善,卻並非一味無用,要叫你好好跟著和妃。如今敬澤夫人正得勢,必定不與你和你姐姐善終。你自己都要小心。”

   “太後說的嬪妾都明白,可是何以太後金貴之尊,要如此替嬪妾著想?”項易水感動於太後細致入微的體貼與叮囑,卻也困惑於她以太後之尊對自己如此貼心的思慮。

   敬惠太後輕歎一口氣,道:“你別怪哀家說話紮心:哀家不為了你,也要為了我唯一的兒子。哀家看他對你實在是有心,可又因政事掣肘,我不能不為他的心情多慮些。”

   項易水略略悵然,想起那一夜明鴻告訴自己要晉澤妃為敬澤夫人。自己可以忍受澤妃的得勢,卻實在是不能不為明鴻的理智而傷心。

   即便是他對自己的有心,然而這份心意,是可以為了政事而放到一邊的。

   項易水失意的表情被敬惠太後敏銳地捕捉,深解其中意味,“這就是哀家要問你委屈與否的緣由,哀家關心的不是你對敬澤夫人的恨,而是你對皇上的情。”

   女人果然是了解女人的,身為皇帝生母的敬惠太後就更是如此。她能看出自己在曆練之後對於恨意的忍耐,卻是不清楚項易水對皇帝的情意,到了何種地步。

   項易水既像是在回答太後,又像是在回答自己,“如果一點委屈也不覺得,怎能稱得上對皇上有情呢?不管委屈不委屈,左右要問問自己的心——嬪妾不管如何,總跟皇上一條心便是了。”

   在自問自答中終於想清了所有的事情,項易水赫然明白原來自己近日如此不鬱,不過是為了敬澤夫人晉位一事覺得委屈。

   總覺得是哪裏不對,總覺得是有什麽心結解不開去。本來還以為是對敬澤夫人憤恨難解,然而每每看到她卻隻有不屑。

   直到敬惠太後明言相問,項易水卻幡然明悟,自己隻是覺得委屈。

   “沒想到,嬪妾真的如此小氣。”項易水無奈苦笑,終於是不再一心抗拒著否認了。

   敬惠太後摸摸項易水的額頭,溫和笑道:“庶出的女兒總是謹小慎微些,想來是不敢覺得自己委屈的。身為妃嬪更是不能嫉妒生怨,否則便是無德之罪。可哀家若是不開解你,叫你說出心思,你還不知道要糾於內心到何時。”

   “多謝太後寬解,是嬪妾無用,多憂傷心了。”項易水輕歎一口,如何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敏感多死,試試沉於悲思不可自拔。

   “無妨,哀家還是那句話,”敬惠太後轉首看著坤寧殿內通天落地的二十四扇紫檀底座象牙浮雕霓裳仙子舞圖案的屏風,那是皇上昨日叫內務著緊送來的貢品,是連敬仁太後宮中也沒有的獨一份,“隻要皇上心裏記著你,哀家就也願意提點你。”

   項易水回到新露堂中的時候見和妃仍在睡著,便也沒有去驚動她。

   先前在往鳳梧宮中去的時候還見得到處有人在奔走尋找和妃,等到自己原路返回的時候,早就不見那些人影了。

   項易水在沉香木長榻邊靠下,麵頰貼在青花刺繡的絲綢麵料上有些微的涼。斜眼看著和妃在沉睡中格外靜謐安詳的麵孔,項易水腦中回想著敬惠太後剛才所說的話。

   貴妃和淑妃一向得皇上禮遇,若不是除夕之夜的事情實在叫人心驚,隻是前朝後宮皆為不安,想必她們也不會失去大權。而澤妃心思不正,華昭儀不善理事,項舒亦病中養身,誠貴嬪脾氣暴躁,喜淑媛又太無心機。這宮中位分夠高又能入太後眼中的,竟然就隻剩下了一個與人和善又位居從二品的和妃了。

   至於自己,想來敬惠太後也是因為皇帝的緣故才對自己格外親厚些。這樣的恩情,未必會一直都有。

   然而也算是敬惠太後待人格外慈愛些,也明言了要叫自己多與和妃往來,才能在澤妃逐日漸長的威勢下得以庇佑。

   也許這就是敬仁與敬惠兩位太後最大的區別吧,同樣是後宮之事,敬仁太後一心要驚醒自己與和妃不可因一己之私擾亂後宮、擅專弄權。而敬惠太後,卻會因著對親身兒子的慈母之情,對自己盡表關愛,並在力所能及之處,為自己的後路作出安排。

   也許在前朝的後宮中,兩位太後同樣是要曆經諸多風雲紛爭的吧。隻是在她們已然成為後宮之中最為尊貴的兩位女子的時候,她們本性中的最大區別,才得以顯露。

   敬仁太後無子,心中唯有貴為母後皇太後的權勢;而敬惠太後,是更想在頤養天年的晚年中,看著自己的兒子能開心長樂的。

   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想皇帝開心長樂。

   被何尤卿叫醒的時候天色已然昏黃,想來是睡了約有一個時辰了。

   項易水看何尤卿的麵色略帶隱憂,問道:“怎麽了?”

   “小主,敬澤夫人來了。”何尤卿看了項易水一眼,言簡意賅,“說是要找和妃娘娘。”

   項易水心中一跳,卻也不驚慌,隻從貴妃榻上坐起身子,“現在在哪?”

   “正在外廳裏坐著等小主呢。”何尤卿扶著項易水站起來在妝案前坐下,轉身去給她倒水。

   項易水回首向榻上的和妃看去,卻不想撞上她已然睜開的一雙妙目。

   和妃的笑是經久不變的,即便是剛剛醒來也是微微含笑,眼眸稍彎。沉靜若水的眼神讓人望之心靜,亦表明她淡定自如的心情。

   項易水在和妃的眼神中平下心來,笑眯眯地道:“姐姐好睡,終於是醒了?”

   “醒了,”和妃坐在榻上微微繃緊身子算是伸了個懶腰,話音裏還有慵懶的睡意,“果然偷懶之後要有麻煩的事情。”

   項易水會心一笑,“姐姐眼下睡飽了,應當有力氣應付了。”

   “尚可,咱們出去看看,看她還能有什麽把戲。難道是哪處宮室塌了不成?”和妃扶著淡春的手站起來,眼神朝著外廳的方向掃了一陣。

   “姐姐都有力氣開玩笑了,可見是精神頭回來了。”項易水笑著喚來何尤卿與明珂,轉身對鏡自照,“幫我與和妃娘娘梳妝,要紋絲不亂的才行。”

   從內室中聯袂而出,項易水十分清楚地看見敬澤夫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波動。

   恍若未覺地含笑行了禮,項易水便在敬澤夫人手下的椅子上坐了,看著手握大權的和妃隻與位分高了她一級的敬澤夫人見了個平禮。

   見禮之後和妃也不與敬澤夫人去爭新露堂中的主位,隻在項易水對麵坐下,笑著道:“倒是第一次在這新露堂中見著娘娘。”

   “本宮倒是沒想到真能在新露堂中找著你。”澤妃蹙眉扭頭向和妃看去,麵頰邊從長簪上垂下的一隻白玉蝴蝶尾綴晃動著翩然欲飛。隻是白玉那樣溫潤的材質,也在她白似霜雪的麵色邊浸染了寒意。一晃一晃的,叫人心頭微緊間轉不開眼去。

   雖無實權在手,可是若論個人威勢,滿宮之中,也隻有一個雲貴妃能居於澤妃之上。

   項易水眼角微微顫抖,強笑著道:“和妃娘娘躲在嬪妾這裏偷懶,卻叫敬澤夫人擔心了,的確是和妃娘娘的不是。”

   “就是不知娘娘為何如此擔心?”和妃輕呼一口氣,似乎是要將最後一絲困意散去,“臣妾似乎不記得與娘娘之間有何事情。”

   敬澤夫人冷笑一聲,“若你的事情也算是我的事情,那本宮就直接料理了。何必到處眼巴巴地來找你。”

   和妃心中冷笑更甚,對這樣意味已然極其不客氣的話置之不理,開口回道:“哦?娘娘真是有心,還好娘娘最近隻圖清淨,否則哪裏還用臣妾如此勞心費力。”

   “敬澤夫人不用心急,”項易水心中有片刻的猶豫,然而片刻功夫後還是定下心來,“總有能協理後宮的一日。和妃娘娘耐心溫和,定能將娘娘教得條理清晰,遊刃有餘。”

   和妃的話雖有別意,不過是在諷刺敬澤夫人有心無權而已。而項易水這話聽來,卻等於是明言敬澤夫人一心貪圖大權,急不可耐。又暗示她聰慧不足,非要位分在她之下的和妃對她加以教導,才能讓她在後宮之中遊刃有餘。

   果然敬澤夫人在這樣極其露骨的嘲諷中將眉頭一擰,刺骨般的寒意在她的眼神中匯聚成一團風雲。就連對麵的和妃也驚訝於一向平和溫靜的項易水此刻顯露出來的敵對意味。

   敬澤夫人的聲音如同金線過冰,鏗鏘寒涼地在人心上狠狠一勒,“清順儀如此善解人意,是由己及人才會覺得本宮心急吧,這般心思妙極,怪不得能夠親近和妃。”

   項易水再一狠心,索性將自己與和妃交好的心思盡數道明,“嬪妾蠢笨,才求和妃娘娘教嬪妾。可是學來學去,也隻學會了看見什麽說什麽,猜不懂口蜜腹劍,深沉似海的人心。”

   敬澤夫人胸膛一陣起伏,鼻翼一動就要發作。沒想到和妃笑容格外暢快地將話頭攬了過去,“清順儀謙虛,其實根本不用等來日。年紀輕也不打緊,敬惠太後的懿旨,是叫她跟著我好好學。”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