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慢毒
  接待握南國使者之日將近,諸般未完事宜便愈加著緊。後宮中除了各位妃嬪,每個下人都要前往內務府領每日兩個時辰的職責,連各宮掌事宮女與內監同在其列。 貴妃和淑妃因除夕之夜煙火之事而被皇上以“同理六宮不力,督查不嚴,致使妃嬪死傷多人”為由問罪,從而革了六宮大權,此時已然是和妃全權接手六宮之事。

   然而和妃料理後宮之事時日尚短不說,自明鴻登基以來更是從來沒有過這樣接待外國使者的大事。日日裏瑣碎不盡的雜事哪怕隻有一成被無法做主的奴才上報到和妃麵前,也已然讓她焦頭爛額,百上加斤。

   這一日項易水獨自坐在榻上翻看詩集,隻不過剛看了三兩頁的功夫就聽得有衣裙窸窣的聲音。

   項易水將詩集放在一邊,疑惑地朝內室與外廳之間隔著的六扇雞翅木雕九天飛仙圖案的屏風後麵看去。

   誰想竟然是和妃嫋娜的身影一閃,被明珂和她自己的貼身侍女淡春同時扶著走了進來。

   平日裏的和妃雖然不同於多數女子一般的弱柳扶風,卻也是動時蓮步姍姍,靜時亭亭玉立,極有風姿氣韻。可是此刻她整個人卻像是脫力一般斜靠在淡春身上,麵無表情。眼瞼半垂不垂的顯得神情呆滯,兩個眼框下更是一片鴉色的暗青。

   項易水看見和妃這樣,登時就嚇了一跳。隨即看得她這樣神思恍惚,毫無氣力的樣子就知道她定然是多日不得好好休息,又兼神思煩雜,千頭萬緒卻不得其解,才會是現在這幅樣子。

   “明珂,快去小藥房拿些酸棗仁給和妃娘娘斟杯茶來。”項易水急忙把和妃的手臂從明珂手中接過來,親自攙著她去自己的榻上坐下,讓她斜靠在蕎麥皮做芯的軟枕上。

   “本宮不喝茶,喝了茶益發睡不好了,真是要了本宮的命。”和妃呻吟一聲在軟枕上輾轉反側地把頭扭個不停,絲毫沒有了素日裏的精雅氣質。

   項易水強忍著笑把和妃在軟枕上揉亂了的頭發攏於一處,心知她是真的焦鬱煩躁到了無以複加之處才會這般,“嬪妾知道娘娘有此煩憂,這酸棗仁平肝理氣,潤肺養陰,是正適合娘娘日日晚睡,久勞不眠而生的種種症狀的。”

   “是是是,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吧,左右我現在頭暈眼花的什麽都不清楚。”和妃自知失態,卻又實在煩悶不安,隻能以手捂麵哀怨著,“本宮困得路都不認得,小腿亦是腫脹不消,若不是淡春和明珂,能不能到你這新露堂中來還不知道。”

   項易水訝異地轉首看一眼明珂,果然見得這丫頭此刻正咬唇憋笑,便也隻能勉強認真地道:“那正好,這酸棗仁還能溫中利濕,聰耳明目。娘娘待會多喝些,便在嬪妾這裏好好睡一覺吧。”

   “本宮倒是想,可也得有那得以安睡的時候啊。”和妃勉力直起身子,卻實在是坐不端正,望著項易水的眼神中滿是困到渙散的目光,“可是白日裏內務府各局的人就來傳報不停,到了晚上本宮還要理清每日賬務,好不容易閉目就寢,卻滿腦子都是明日要料理的事情。本宮都覺得自己才剛閉上眼呢,就被下人叫了起來。”

   項易水看和妃實在是氣力不濟,驚訝道:“這怎麽能行呢?娘娘即便是要做出些功績來給皇上看,怎麽能不顧及自己的身子呢?”

   “本宮也知道這樣不行,可是他們偏生日日都有事情。不是這處的畫師病了,殿門上的彩花沒人修補;就是那處的桌椅的漆全花了,不得入眼;再不就是賬目不對,疑心有人虛報虛領。本宮真的是一刻都不得閑。“和妃接過明珂奉上的酸棗仁茶,啜了一口才精神稍稍好了些,然而眉目間那股精氣被磋磨殆盡之後而顯露的疲憊是無論如何也化不開了。

   項易水疑惑道:“平日裏不見他們如此勤懇,眼下倒是不敢備懶了。可是怎麽突然之間就如此不中用?去年除夕的事情想來也不比如今輕鬆多少啊。”

   “尚禮局中三十二名內監被敬仁太後下令杖殺,他們還敢事事不上心......”和妃雙手捧著茶盞,在氤氳的熱氣中喃喃低語,"這麽多事,偏偏又都是些瑣事。上報給皇上、太後便顯得本宮小題大做,十分無能。可是無人分憂呢,就又讓本宮分身乏術。這無論如何,都是本宮吃虧啊。“

   “想來事情一日多過一日,和妃娘娘也是一時疏忽了。”項易水倏然輕笑,與和妃一同明白過來。

   和妃在一切了然中放鬆了心神,閉目仰首出了口氣,笑道:“本宮初掌大權,自然是不會讓皇上覺得本宮一點小事都料理不定。而百事加身之下,本宮要麽自己忍不住請旨另派幫手,要麽力不能及闖下大禍。能如此了解本宮,也能從本宮的失勢中收益頗多的,這後宮中就隻有三人而已。”

   “那娘娘覺得是誰?”項易水偏頭看著和妃眼中漸漸凝聚起來的神光,知道她已然從一時的疏忽大意中回轉過來,再也不會在忙於鞏固權勢中亂了手腳。

   和妃眼神一沉,似是昏昏欲睡,嘴角笑意卻是迷蒙難測,“貴妃不至於此,到底也是貴妃。淑妃娘娘也非兩麵三刀之人,你說還能有誰?滿宮中不就是她最會含沙射影,暗箭傷人麽。”

   “既然知道了,也就不怕她出其不意了。”項易水掩唇而笑,伸手將窗邊悄然伸進來的帶刺花枝拂了開去。

   “從來都是慢毒叫人死得不明不白,”和妃用袖子遮了半邊臉,輕輕地打了個哈欠,“可是既然如此,那量他們也不敢闖出大禍,我就不信他們還敢造次。亂葬崗不是什麽空地方。”

   “姐姐睡吧。”項易水將長窗合上,展開床尾整齊疊起的玉色羅衾,“他們就算找來了,妹妹幫你搪塞過去。”

   “麻煩你。”和妃含笑和衣躺下,拍了拍項易水的手掌,合上雙眼前又添了一句,“敬惠太後今早詔你有空前去。”

   項易水霍然一驚,沒有料到這樣的事情也被和妃拖到現在才說。

   和妃閉目輕笑,像是明白項易水的心思,“兩位太後待人處事大相徑庭,你放寬心。”

   因著初次侍寢後的第一次拜見已然見過了敬仁和敬惠兩位太後,是以之後項易水也從未去過鳳梧宮。

   敬惠太後為人向來寬和無比,一應禮儀之事隻要麵子上過得去便從不追究。而後宮中的妃嬪顧忌敬仁太後威勢,是以也多將敬惠太後置於次位,並不多往鳳梧宮中拜見。

   項易水在元姑姑的帶領下一路向鳳梧宮中走去,深以和妃那句“兩位太後待人處事大相徑庭“為然。隻見鳳梧宮中四處花開滿地,遍生春意。於春光明媚處姹紫嫣紅,在風和日麗中香影重重。

   行過一座臨水長橋,環顧兩岸汀芳,便見得一座規製比坤安殿小了一籌的宮殿依水而建。朱漆碧瓦是這後宮中最為合宜的色彩,也是這後宮中最為顯眼的色彩。

   鳳梧宮主殿為坤寧殿,從大宣朝開國起便由母後皇太後居住,略遜坤安殿一籌。

   然而這在寢殿上的略略不如人,並不能改變敬惠太後身為當今皇帝生母,並且得盡尊榮的事實。就如同後宮中的女子即便位分不是最高,卻仍能在皇帝的心之所向下得盡榮華。

   敬惠太後,亦是這後宮中另一個要被所有妃嬪敬仰的女子。

   項易水在坤寧殿殿門前略作整理,緩下了自己比當初在坤安殿前稍稍平靜的呼吸,這才隨著元姑姑一同進去。

   敬惠太後的精神頭看起來要比敬仁太後好些,在這四月底正是隆盛的春光裏顯得神采奕奕,就連垂首做著手中的一幅刺繡時也能從她微微斜靠的姿勢中看見她年輕時豐滿美好的身影。

   聞得項易水和元姑姑的腳步聲,敬惠太後含笑抬起頭來,一邊將手中的繡品放到一邊的紅酸枝穿雲鳳紋高幾上,一邊伸出另一隻手,道:“快來快來,讓哀家好好看看。”

   項易水驚異於太後對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善意,卻仍是絲毫不敢耽擱的快步上前,在太後麵前施了一禮。

   一禮到底,項易水口中剛稱完敬語便被元姑姑趕緊扶起。

   “何必行此大禮,上回不是在坤安殿中拜過哀家了麽。”敬惠太後叫元姑姑賜了座,笑看著項易水在座上仍不忘畢恭畢敬。

   項易水垂首道:“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隻要見著太後,這都是嬪妾該行的禮。”

   “懂規矩,不算是其餘的妃嬪受了委屈。”敬惠太後笑意更甚,頻頻點頭。

   項易水心有不解,遲疑著道:“太後的意思是......”

   敬惠太後掌不住笑,噗嗤一聲用手掩著嘴唇,另一隻手在項易水的麵上戳了一下,“你這孩子,除了皇上,你還能給別的妃嬪什麽委屈?”

   陡然明白過來,項易水在敬惠太後打趣的眼神中瞬時便紅了臉,卻也忍不住心中甜滋滋的歡喜,扭捏著低下了頭不言不語。

   自己和明鴻的事情,竟然連敬惠太後都如此清楚。想必是明鴻自己告訴太後的吧,不然如何有人敢在太後的麵前多言宮中爭風吃醋的事情呢。

   將自己和另一個女子的情意與自己敬愛的母親分享,應當是十分愛惜這個女子了吧。

   項易水死死絞著手中的一帕絹子,一圈圈地纏上細長的手指又一圈圈地鬆開,一緊一鬆之間像極了自己一收一縮的心髒,幾乎要在沸騰般的喜悅中失笑出聲。

   “可是就是不知道,你委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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