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顧忌
  合德四年春,四月二十五日,禮部尚書管元鈞與握南國使者簽訂契約,商定兩國貿易往來之款項共三十二條,意味著兩國邊境民生從此以後將大為改善。 大宣帝王明鴻為嘉獎其大功,特封其為二等保定侯,爵位僅次於國公一列。

   而管元鈞之女管宜軒,也就是大宣朝後宮中的澤妃,也於其父封侯的第二日晉封為從一品夫人,封號敬澤。於五月十三日於太廟行冊封嘉禮,合宮同慶。

   當這則旨意被康壽成以莊嚴肅穆的聲音宣之於眾的時候,逸初殿中的諸位妃嬪並沒有誰露出驚訝的表情,反倒是難以壓抑的憤怒與嫉妒更多。

   澤妃雖然侍奉皇上甚早,乃是從王府裏升到宮中直接封為妃位的。然而她生性冷淡,比之項舒亦的清高桀驁,更顯得毫無人情,素來不和位分在她之下的妃嬪有何來往。除了華昭儀身份實在特殊,能難得攀談兩句,其餘人等,澤妃向來不理。

   是以此次澤妃的晉封雖然早就被眾人知曉,卻實在少有人能服氣。

   雲貴妃與淑妃仍舊聯袂端坐於殿中的五蓮青鸞寶座上,雖然已無同理六宮的大權,卻還是這後宮中位分最高的妃子。

   她的麵上是不為任何事物所動的鎮定神情,即便是麵對著現在位分和她隻差一級的澤妃,也能端然含笑,“澤妃,你與和妃當年一同入王府,又和我等一同入宮,卻終究還是你一步領先,做了夫人。”

   皇上聖旨以下,照理說現在稱呼澤妃一聲“敬澤夫人”也無不可。可冊封嘉禮未行,依舊稱她澤妃也合乎規矩。各種差別,看得便是個人的心思了。

   而澤妃此刻麵目豐潤,氣色極佳,白似玉璧的麵色上更有一層珍珠般的光暈,顯然是病情痊愈。

   她滿頭並無金銀裝飾,卻有一整套的冰玉兼黑曜石步搖、長簪及花鈿發飾。冰玉是與水玉一般的透明光澤,隻是水頭略遜了一籌。然而在黑曜石那樣純淨無暇的黑亮光澤邊,亦是明澈似冰。

   澤妃便在這樣清寒的裝飾下抿出一絲淺薄的笑意,道:“先行一步的不一定有福,臣妾不敢太得意。”

   若論先後,宮中還有誰比貴妃更先得權、得寵?不敢太得意,不代表不得意。

   淑妃心中冷笑,將寬大的廣袖用手捋得絲毫褶皺也無,平平地攤在膝上仿佛一匹水滑的絲綢,“論什麽得意不得意呢,左右都是從一品的位分,貴重與否,自在人心。”

   你的貴重,在我心裏不過是低人一等而已。正一品就是正一品,從一品就是從一品,任你在他人麵前再高貴,差一級就是不如人。

   “是,臣妾記在心裏。”澤妃垂首恭順時露出發髻上高簪的一支黑曜石鳳凰銜珠步搖,鳳身連同鳳嘴裏的一串細碎黑曜石流蘇皆是觸目驚心的深邃濃黑。

   項易水將那樣沉重渾厚的顏色看在眼裏,隻覺得如今的澤妃比往日更像深淵巨海,端然坐於黃花梨木高背椅中任由貴淑二妃提點警告。

   她就如同鬢邊那隻濃黑欲滴的黑色鳳凰,即便在金鳳的華麗高貴下尚且無力振翅高飛,卻在不動聲色中蓄勢待發。

   “敬澤夫人後來居上,位居從一品;和妃娘娘料理後宮,讓皇上寬心。可見位分真不是一等一的打緊,總要在皇上麵前得力才好。不然,娘家人得力也是一樣的。”華昭儀雖然位分在澤妃之下,通身打扮卻是金碧輝映,遠在澤妃之上。

   這話若是別人說的那便是飽含歧義,卻隻有向來心直口快,身份高貴又不在貴淑二妃之下的華昭儀才敢嘀嘀哩哩地說個不停。

   澤妃向來對華昭儀客氣要遠勝於他人,聽得這樣的話也隻是一笑而過,“不得力也無所謂,隻要得了皇上的心,枯木也能逢春。”

   項易水原本一心要在澤妃的盛勢下內斂低調,卻不想仍舊逃不過她在得勢後的敲打試探。

   若說枯木逢春,再度得寵,近來宮中也唯有項易水一人,且比之前更甚。項易水本就擔心後宮他人多有怨言,此刻澤妃故意提及皇上心意,無非就是要其餘妃嬪的心思,都放到她的身上去。

   開口反擊並不難,然而如此一來即便口頭占了上風也沒有任何意義。畢竟澤妃意有所指也就罷了,若是自己緊趕著上去應下她並未明言的話,那在別人眼中才是真的得意忘形了。

   項易水一時無法,心中恨道澤妃一病之後,果然不同往日。可見自除夕之後的這幾個月裏,她真是用足了心思。

   心中暗怒,卻聽見和妃的聲音,“宮裏地氣好,冬去春來,枯木逢春,春又不知何時要去,哪裏是稀奇的事情呢。”

   心中釋然,果然還是和妃心思通明。與其卯足了勁地要把矛頭指向對方,還不如由和妃開口講事情說得平淡無奇—不過是失寵後的得寵而已。深宮歲月長久,這不過是老把戲,焉知來日沒有她失寵的時候?

   項易水淡然一笑,也不想著去回澤妃的話了。她雖然是自己的心頭大恨,卻也該自己好好學著。思緒沉靜,內斂於心,亦是正途。

   和妃笑容和麗,對著澤妃不躲不避,直到澤妃麵容一動,才又故作不理地轉首對著項易水道:“聽聞皇上近日也多往新露堂中去?”

   “是。”項易水心知和妃不會平白有此一言,眼神在對麵的澤妃麵上一掃便已明白過來,隨即無奈輕笑,“其實每每來了心思也總不在嬪妾這裏。”

   “那能在哪呀?”誠貴嬪嘟著嘴不大高興,伸手在項易水的手臂上戳了一下,像是在跟她賭氣。

   項易水帶笑躲著身子在她手掌上拍了一下,開口前卻抿去了所有的笑意,道:“皇上是放不下沈氏死時的樣子。”

   一語畢,滿座寂靜。

   喜淑媛又驚又懼,“皇上怎麽會問這樣的事情?”

   妃嬪被廢已經足夠不詳,從芳淑媛當初被廢之後便無人提及就可見一斑。而沈氏不僅被廢,更是被下旨賜死,是以所有人都把項易水那日在冷宮中的事情是為禁忌。雖則好奇難當,卻從來不敢有人明言問起。

   “到底是合德一朝第一位被賜死的妃嬪,皇上仁慈,知道我那日去冷宮中送了她最後一程,便有些放不下。”項易水似是困倦不已,不停用手揉著眉心。、

   一邊的陳順儀向來膽大,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那那日到底怎樣了?"

   其實好奇的哪隻陳順儀一人,她如此一問,幾乎是人人向項易水看去。

   項易水猶豫不定地朝貴妃和淑妃看了一眼,卻隻見得她們雙雙含笑,竟像是在等著自己說起那日的事情。

   “她說她太不甘心,”項易水像是混不自知地攢緊腿上的衣裙,目光在所有向她看來的妃嬪麵上橫掃而過,恐懼不已,“她一直都在叫著她不甘心,到死都沒有閉上眼睛。”

   “是她自己作孽,有什麽不甘心的?”誠貴嬪也無太多忌諱,見得眾人都敞開來說了,便也索性開口。

   “我哪裏知道。”項易水看了誠貴嬪一眼,歎氣不已,總是覺得沈沐溪的死太過不值,”我去的時候她已經被內監按住了四肢,硬生生灌下了那杯鴆酒。她在臨死前拚命地大喊,可沒多久就吐血身亡了。”

   華昭儀聞言驚訝道:“哎呀,那她可就是被人害死的呀!”

   “那群內監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陳順儀似乎是不信,從椅子上向前探著身子問項易水,“怎麽說皇上可是賜她自盡呀。”

   澤妃冷冷橫了她一眼,道:“既然是賜死,那就是榮耀,按理說也該是跪下磕頭謝恩的。冷宮裏多少女人求之不得,怎能容了沈氏不念皇恩,不肯就死呢。”

   陳順儀畏懼澤妃不敢多言,嘴裏卻是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項易水又道:“可憐她到死之前還在拚命地喊救命,真不知道當時有誰能去救她的命。”

   “莫不是在喊澤妃吧?”淑妃對項易水的話聽得入神,想都沒想地就接了一句。

   眾人訝異於淑妃沒來由的猜測,卻都齊刷刷地轉首看著澤妃,像是在等她對淑妃之言作出回應。

   澤妃卻隻是漠然地抬首看著麵帶好奇的淑妃,黑白分明的雙眸像是染上了黑曜石與冰玉清涼的光暈,“娘娘何出此言?”

   “沒什麽。”淑妃淡然一笑,不與澤妃對視,溫和雅致的笑容邊是在花盆中肆意綻放的寶珠山茶,爭奇鬥豔,“隻是想著往日裏她和澤妃你極為親密,當時自知命不久矣,心裏總還希望著你能救她一名也實屬正常呀。”

   澤妃似是喘氣喘得急了,麵頰在呼吸間抖了一下,“往日裏是臣妾看走了眼,她的事情都和我無關。”

   “那是當然的了,敬澤夫人當時貴為妃位,今後又是夫人,怎麽會去做那樣喪盡天良的事情讓自己的手不幹不淨呢。嬪妾再愚昧,也不會是非不分去遷怒娘娘,娘娘放心。”項易水看澤妃急著解釋,自己倒是先惶恐了起來,忙不迭地便要將自己的心思說明。

   和妃亦是附和道:“是啊,澤妃無論如何那也是妃位,怎麽會去做如此無德的事情。沈氏做的孽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如今死了就更和澤妃沒有半分的關係了。清順儀,你萬萬不可再提當日的事情,以免宮中有了風言風語。”

   項易水麵露慚愧不安的神色,垂首道:“是,嬪妾知道了。既然沈氏已經死了,那嬪妾日後定然不會再多言了。“

   宜清殿中對淑妃的拜見就在女人天性使然的閑言碎語中早早散了,後宮中的妃嬪老是議論一個死人的事情總是不大合宜的。

   然而之所以有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一說,便是因為流言紛紛,那是強壓不住的躁動心情。

   從熹沅宮中出來,項易水一邊和誠貴嬪、喜德儀緩緩而行,一邊側耳留神著從自己身邊經過的妃嬪們的竊竊私語。

   “哎,你說沈氏是不是真死得那麽慘啊。”

   “誰知道呢,冷宮中你敢進去嗎?”

   “我看說不定是真的呢,冷宮中的內監連瘋了的女人都鎮得住,殺個人還不是小意思?”

   “哎呀,那澤妃也不幫幫她?”

   “怎麽幫?沈氏可是因罪被廢的,澤妃會冒險去為她求情?”

   “當初看沈氏總是往承華宮跑,還以為她有辦法拍成了澤妃的馬屁呢,誰知到頭來還是死得這麽慘。”

   “切,那沈氏的為人誰不知道啊,你覺得澤妃會理她嗎?”

   “不理她怎麽還老幫著她跟利昭容她們作對啊,我看她就是沒用了才被澤妃置之不理。”

   “就是就是,你看澤妃那副樣子,就不像個活人。”

   “誒,你小聲些小聲些,被她聽到了你還要不要命了?”

   ......

   項易水在這樣隱秘的對話中收獲滿足而快意的心情,敬澤夫人的位分固然讓她和所有人如臨大敵,然而沒有協理六宮的大權她也隻是個位分高貴的妃子。

   可是位分高貴,並不代表她能得到人心。多年的孤傲不合群,早已讓宮中多人對她心生忌憚與厭惡。而被眾人傳得詭秘莫測的沈沐溪之死,就更是讓她被加上一層冷酷無情的外衣。

   舍棄棄子並非錯事,然而這世上卻沒人甘心做棄子。

   無論位份高低,榮寵多少,所有的人都會在心中將自己想成與人聯手,而非被人利用。

   而若是這樣的美妙幻想一朝破滅,剩下的,也就隻有對“為人所用”這四個字的再三顧忌了。

   敬澤夫人如今位分再高,也終究是孑然一身罷了。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