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敬澤夫人
  滿心悲怨的痛哭聲中,沈沐溪豁然嘔出一口深紅色的鮮血。濃鬱到幾乎幽深的紅色中還有詭異的紫色若隱若現。 何尤卿低呼一聲,“她服了毒!”

   項易水在驚駭中看見一邊的桌上有一隻毫不起眼的白瓷高腳酒杯,急忙拿來一聞,瞬間明白,“她早就喝下了鴆酒!”

   鴆毒烈性極強,幾乎是沾之即斃。雖然在烈酒中被稀釋了濃度,然而這樣分量的一小杯,沈沐溪最多也隻能堅持一炷香的功夫。

   項易水急忙朝沈沐溪看去,卻見得她的嘴唇已然變成了異常妖豔的紫紅色。同色的鮮血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嘴角湧出,成串的血珠連連墜在她的胸口上。

   這樣的情景,顯然已經是沒救了。

   然而在生機迅速地流逝中,沈沐溪並沒有頹然等死。她奮力地長大嘴巴,喉嚨中發出水泡一般“咕嚕咕嚕”聲,像是模糊的音節。

   可是她一張口,就有更多的鮮血狂湧出來,項易水根本就聽不清楚她要說什麽。

   沈沐溪心知自己時間不多,急切中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向項易水伸出手去,想要叫她上前。

   項易水走上前去俯耳,隻聽得幾個模糊的字眼,依稀是“我......難有......不臣之心。管......收買......”

   毫無線索的遺言隨著沈沐溪體內最後一絲生機的泯滅而斷,這個女子年輕而又美好的生命終於是在無盡的計謀爭鬥後消弭於自己多年的不甘與掙紮中。

   也許她如此多年以來,一直都在用全部力量對抗著自己悲慘而又無力的命運,卻終於在再度失去一切之後,第一次有了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力量。

   一杯鴆酒,可以讓她徹底結束自己的性命,結束這寂寂深宮中的,所有無力。

   項易水走到門外,在冷華宮中已然失了所有溫度的如金日光迎麵而來。那樣明媚燦爛的顏色,卻終究是在滿心的悲哀中真如金子般冰涼了。

   這個讓自己背負了入宮以來最為深沉的仇恨的女子,這個害死了姐姐的孩子,亦是間接使自己和明鴻的感情破裂的女子,真的死了。

   是自己用計謀導致了她的死亡,讓她在徹底的絕望中選擇毅然飲下那杯鴆酒。

   項易水猛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沈沐溪時她甜美的麵目豐潤如同潔白素馨,無論笑容是真是假,那總是她鮮活的生命。

   若是姐姐的那個孩子能夠健康成長,興許也會是個女孩。等她長成豆蔻年華的少女,一定也會有那樣天真爛漫的笑意。

   自己和姐姐是沒有機會給那個孩子毫無保留的愛了,可自己卻是親手毀了另一段鮮妍美好的生命。

   冷華宮朱漆殘缺的大門向內洞開,引進門外金黃日光下更為顯眼的至尊明黃。

   明鴻長身立於冷華宮外,麵色悲廖無奈地看著表情空洞的項易水緩步而出。

   像是被明黃蹙金的龍袍晃了眼睛,項易水迷茫地看了明鴻一眼,怔怔道:“皇上。”

   “那杯鴆酒是朕賜的,不管你的事。”明鴻眸中悲痛之色尤為深沉,他用手指背麵輕拂過項易水蒼白的臉頰。

   “可是,”眼眶中有淚水悄然滑落,輕巧得連項易水都分不清是否是因為心中悲痛。然而心中像是有一道口子越來越大,喉中的哭聲益發洶湧,“是我逼得她—”

   明鴻悲然將項易水摟進懷中,任她放聲大哭。他目光深遠地望向宮門猶自洞開的冷華宮中,知道又有一個妃嬪的性命悄然逝於這宮中。

   再美好,再無辜,終究都要留不住。卻是懷中這個女子對一段不再鮮活的生命心懷悲痛,懷有歉意和懊悔。

   便如自己一般......

   誠如項易水之前所說,這後宮之中沒有不透風的牆。所以項易水的冷宮之行與緊接著的沈沐溪之死仍舊在私底下傳得人盡皆知。

   然而這樣細碎的流言卻從來不曾浮於表麵,因為就連項易水百般小心之下仍被別人發現了蹤跡。那麽明鴻堂而皇之地前往冷華宮門前,就更是無人不知了。

   後宮中的流言是如此說的:項易水扮成宮女前往冷宮中威逼被廢為庶人的沈沐溪喝下鴆酒,眼見著她慘死眼前剛才離去。卻在冷華宮門外遇到了皇帝,當即轉恨為悲,痛哭流涕,惹得皇帝大生不忍之情。如此原本已然失寵的項易水再得皇上憐惜,寵愛更甚。

   這樣的說法自然是無稽之談,後宮中的女人是聽慣了流言蜚語的,當然也明白人雲亦雲之下能怎樣扭曲事實真相。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沈沐溪的確死在項易水的麵前,而皇帝在冷華宮外遇到項易水之後,也是再度對她寵愛有加。

   雖則沈沐溪死時的情景不為人知,可未知的,往往最為人所畏懼。說項易水逼得沈沐溪喝下毒酒乃是猜測,可是也並無人能證明並非事實。

   人人都道項易水能與和妃、淑妃交好,自然手段非凡。入宮至今雖不無受挫之時,卻更有兩名原本位分不低的妃嬪一廢一死與她有關,不可謂手段不高明。

   如此一來,項易水在宮中地位更加赫然,鮮有人敢對其不敬。

   這一夜項易水方沐浴過,正有明珂將幹了一大半的頭發披在頸後的織錦雲肩上,用兌了何首烏汁子的芝麻油細細梳了一遍。頓時便在洞開的長窗下散開淡雅的油潤藥香,隨著春末時分在夜間猶自溫暖的和風滿室芬芳。

   “什麽味道?這樣香!”明鴻清朗爽潤的聲音自門外響起,轉過身去便已見得他修長欣健的身影款步而來。

   項易水笑著起身迎上前去,施施然行了一禮,道:“嬪妾如今都習慣未聞通傳聲便見著皇上了。”

   “朕是有意的。”明鴻牽著項易水的手在一邊的長榻上坐下了,捏了捏她的鼻子,“若是通傳了,朕可還能見著你方才對鏡梳妝的樣子?”

   項易水皺著眉任由明鴻在自己麵上捉弄一番,笑道:“那副樣子,可是不合規矩呢。”

   明鴻輕歎一口氣,卻還是笑意疏淺地道:“就是不合規矩才難得,朕就是愛你這樣的不合規矩。你都不知道,你在朕的心裏有多難得。”

   心裏漫上星星點點的喜悅,像是仲夏夜中的零零螢火一般在四處飛躍。雙頰上也有這樣四處散漫的笑意盈然,陣陣皆是對他無法抗拒的情意。

   項易水滿心的感動下卻是無言,隻把自己半邊臉頰枕在明鴻的掌心,望著他靜默不語。

   明鴻在項易水含了千言萬語的眼神中了然而笑,捋了捋她耳邊的碎發在她臉頰邊吻了一下,旋即分開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這段時間,不知道你姐姐如何了。”

   項易水尚自沉於溫情的麵容略微僵了僵,顯得有些生硬,“嬪妾也有數日不曾去看過姐姐了。”

   “她怪你和朕又好了是不是?”明鴻聞言麵色愁苦,急切中又顯著無奈。

   “姐姐不至於此,她自有她的心思,不會強迫於人。”項易水搖搖頭,眸中亦有散不開的愁緒,“是嬪妾生怕她問起。”

   “你怕她問,幾乎是你自己覺得理虧,連你都覺得不該與朕和好?”明鴻將麵孔向項易水湊近著問。

   該不該與他和好?是要違背自己的真心,還是要在自己對他的情意中忘記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忘記他那日下旨端來墮胎藥時的無情?

   項易水捫心自問之下無從自答,隻能道:“嬪妾身為女子,自然是要心疼那個孩子。作為妹妹,也是要心疼姐姐的。”

   “你這麽說,便是真的在怪朕了。”明鴻歎息一聲,又問,“易水,如果朕再做了讓你心寒的事情,你會不會真的對朕心灰意冷?”

   “嬪妾知道皇上的意思,也知道皇上的不容易。”項易水麵對著明鴻如孩子般不安的神情,心中亦是不忍,“可是隻要皇上的心中還有嬪妾,還能顧念著嬪妾,嬪妾就不會忘了對皇上的真心。”

   明鴻臉上亮起星子般閃亮的笑意,道:“有你這樣的言語,朕才是能真的放下心來。”

   項易水淒然苦笑,道:“如此,皇上可以安心地晉封皇上的位分了。”

   “你怎麽.......”明鴻愕然地看著項易水,一時啞然,“你知道朕欲如此?”

   伸手在明鴻鴉青色的眼下拂過,項易水看著他因為近日忙於政事而疲憊的麵色,道:“大宣與握南國結契交好之事無可挑剔,禮部尚書管元鈞得封保定侯亦是人盡皆知。皇上覺得要寒了嬪妾的心,可不就是因為要一同嘉獎澤妃的事情?”

   “握南國的使者與管元鈞極其投緣,許多事情都非他不可。他唯澤妃這一個女兒,朕不能不顧及著。”明鴻皺眉望著窗外墨色的夜空,幽深雙眸中像是有神思沉浮。

   項易水低頭微微一哂,道:“原來尚書大人這樣能幹,開了和握南國交好的先河不說,更能和他們相處得這樣好,真是比起開國功臣都未必不如。”

   明鴻聞言轉過臉來,眉目間有沉鬱的不快在徘徊,卻終究還是道:“再能幹也是臣子。”

   “是,臣子得力,皇上仁德,自然是會予以嘉獎的。”項易水舒然一笑,仿佛方才的種種不快渾然不放在心上。

   明鴻在她這樣釋然坦懷的心情中愈發覺得鬱悶難當,總有什麽沉甸甸地堵在心裏極其的不痛快,“他如果能守著自己的本分,朕就晉封澤妃為敬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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