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含恨驚看春光盡
  因著大宣要與握南國交好,是以早就準備了要在契約簽訂後於宮中設宴款待握南國使者。此事有關大宣國威,皇帝明鴻親旨命貴妃、淑妃與和妃一同在內務府的協助下全力安排一切事宜。 今日因著和妃要將後宮中位分高貴的妃嬪所居宮室加以裝飾翻新,又偏生遇上內務府人手不夠,便從後宮多處宮苑中臨時調了些宮女人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從內務府領了東西,往宮中各處散去。

   項易水在和妃的安排下換了宮女的服飾,由明珂、何尤卿以及項舒亦身邊的奕歡掩護著轉進了永巷的深處。

   冷華宮位於後宮的西南角上,取名冷華便意為榮華不在,要身受淒冷之苦。

   而項易水便在四月裏暖意深濃的日光中,一步步來到了這座一向被後宮妃嬪視作最不祥的宮苑門口。

   冷華宮的宮門已然殘破,陳舊暗淡的朱漆上到處都是剝落後顯露出來的黃白木材底色。宮門上方懸掛的牌匾上三個生了鏽的銅鑄大字“冷華宮”亦是晦暗無光。

   宮門後隱約有女子尖利的聲音透過在後宮無情歲月中逐漸灰敗的磚瓦傳了出來,像是在笑,又如同在哭。淒淒慘慘在陽光中混成一股幽冷的聲音傾落於身。項易水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小主,咱們現在若是轉身,還來得及。”何尤卿看了項易水一眼,摸了摸她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掌心一片冰涼。

   項易水知道何尤卿是在擔心自己,她在這宮中已經很多年,自然是不會害怕這樣無論是在從前還是以後都不會斷絕的事情。

   搖了搖頭,項易水沉聲道:“我不怕。”

   “可是小主......”明珂扯了扯項易水的袖子,把脖子縮在領口裏,“我怕。”

   “那你和奕歡在外麵等我。”項易水對明珂笑了笑,安慰她亦是安慰自己,又叮囑奕歡道,“進去太多人終究不穩妥,萬一有什麽事情也顧不過來,你們在外麵放風也是好的。”

   奕歡點頭,道:“是,小主小心。”

   小元子在一邊道:“放心,不過是些瘋傻的女人罷了,我和裏麵的那些公公應付得過來。”

   說罷,眾人再無異議,小元子便上前推開了冷華宮的宮門。

   站在冷華宮外向內看去時不覺如何,不過是極其破敗殘漏的宮室,給已然失去了往日富貴身份的妃嬪居住,無可厚非。

   然而當那兩扇沉重的宮門在身後轟然合上的時候,項易水才驚覺原來這冷華宮中真的是陰冷無匹。

   仿佛有什麽無形的屏障在頭頂上濾去了所有溫暖的陽光,身上原來那層微薄的寒意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凝結成冰,激淩淩地刺進骨子裏。

   這樣的寒意與溫度其實沒有太大的關係,而是因為此刻正不發一言,在項易水身邊或站或坐的廢棄妃嬪。

   那些女人麵對著項易水這個不速之客,隻以各不相同的眼神相對。她們的眼神或幽怨,或陰冷,或悲戚,或絕望。無論哪一種,都是她們在曾經無數日夜中聲嘶力竭的乞求和哭喊都不得回應之後,而對自己命運做出的沉默的妥協。

   可是這樣的妥協是被迫的,是不甘的,是以她們此刻會這樣強忍激憤地看著項易水。看著這個能以妃嬪身份踏進冷宮的女人。

   項易水生怕她們會活活撕了自己。

   有一名蒼老的內監急步走上前來,對著三人一同行了一禮,道:“奴才是這冷華宮中管事的內監,不知三位貴人是......”

   項易水心知這內監看自己三人皆穿下人服飾,衣著打扮卻與一般身份低微的下人不同,卻又摸不準是哪個宮裏的,這才一並尊重著。

   何尤卿上前一步道:“咱們家小主要來送新進來的沈氏一程,請公公開個路。”

   說著,便將一包不小的散碎銀子塞進了他的手裏。

   這內監即便是管事的,然而身在冷宮,哪裏會有多高的月俸。給他金子便要太過顯眼,一包散碎銀子才能不叫他被別人懷疑。

   果然這內監一聽見荷包裏銀子的響聲,眼睛一下子睜得滾圓,隨即又笑得隻剩下了一條縫。

   “是,是,小主這邊請。”這內監其實不乏眼力,三兩下也就看出來項易水其實是故意換了下人的服飾來掩人耳目。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

   項易水勉強笑了笑,卻也沒動腳步。

   還是小成子將下巴朝邊上那群女子揚了揚,口氣十分不客氣,“叫她們老實些!”

   內監立馬會意,轉過頭去凶神惡煞地吼道:“都給我滾開!驚了小主我就扒了你們的皮!”

   這群女子顯然對他畏懼至極,當即便驚恐地作鳥獸散。項易水輕歎一口氣,這才隨著內監向前方走去。

   沈氏原名沈沐溪,此刻正坐在冷華宮的主殿內漠然出神。

   門閂中積滿了灰塵的殿門在打開時發出悠長刺耳的“吱嘎—”聲,才叫她有些茫然地轉過頭來。

   “是你。”沈沐溪將項易水身處逆光中的身形認了出來,然而她的語氣裏沒有恨意,也沒有震驚。

   項易水遽然冷笑,看著沈沐溪麵色灰敗,如同潮水中被衝刷得失去了白潤光澤的貝殼,“隻不過才進這冷華宮中一天的時辰,竟然就被折磨成了這樣。還真是沒有便宜了你。”

   “哦?你是在說我麵色難看吧?”沈沐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麵頰,並不如何在意,“不是因為冷華宮,是因為掖庭令。”

   項易水疑惑著皺眉,卻猛然看見沈沐溪從袖口中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暗紅色的血跡!再往裏細細看去,更有幾道尚未愈合的血痕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極其刺眼地延伸進袖管中。

   掖庭令專管宮中審問刑罰,但凡進了其中,哪怕是你即時就招,也會因為有罪而被刑罰加身。

   這樣柔弱嬌媚的女子,想必是在令人聞風喪膽的掖庭令中受了不少折磨吧。

   有一點輕微的不忍在項易水的心中冒出一點嫩芽,卻迅即被強烈的恨意絞得粉碎。

   項易水冷笑著問道:“比起掖庭令,這冷華宮可好受多了對不對?”

   誰知沈沐溪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好笑的事情一般仰首長笑,卻笑得悲愴肆意,完了看著項易水一揚眉毛,道:“你以為沒被掖庭令折磨得死去活來,我就會怕了這冷華宮?你知不知道,有一個罪臣做父親,那過得是什麽日子?”

   項易水心中一驚,驀然想起項舒亦曾告訴自己沈沐溪的父親前朝便已為官,乃是皇商。可是後來卻在權力紛爭中被人陷害,受罪發落。直到當今皇帝登基才大赦天下,後又得以沉冤昭雪,官複原職。

   大宣律例,在朝為官者若被定罪,最輕便要革職流放,勞作苦役。那樣突逢大變,受盡苦楚的歲月,對於一個原本養尊處優的無知女童來說,該是一生都抹不去的陰影吧。

   怪道她會有那樣深重的心計,總像是有無盡的怨恨與執念,要在背後中傷於人。

   “你過過什麽樣的日子我不管,我姐姐的日子,可是因為你而大不相同了。”項易水跨過門檻,冰冷含怒的麵孔從背光的陰影中顯露出來,“你受的苦,蓋不過你做的孽!”

   “作孽?那你告訴我,我父親曾經做了什麽孽,要被人陷害?我又做了什麽孽,要在鄉間被人時時叫做"罪臣之女",受盡淩辱與虐待?”沈沐溪扭曲著麵目向項易水走進一步,“憑什麽別人的孽要我們父女來償還?憑什麽這世間如此多人,偏偏要我們失去一切?”

   “憑什麽最受寵愛的不是我?憑什麽身懷有孕的不是我?憑什麽即便身為妃嬪,還要一輩子活在父親曾為罪臣的陰影之下的還是我?憑什麽?”沈沐溪原本圓潤的一雙妙目猙獰地從眼眶中暴突而起,在她聲嘶力竭的詰問中將她內心沉鬱多年的怨恨和不甘顯露出來。

   項易水被她連連逼問,退無可退,更被她這樣怨毒的心思勾起早已無以複加的恨意,劈麵便是一個耳光甩了過去。

   手掌和皮肉重擊之間震得掌心生疼,比之更甚的是壓抑太久的憤恨!項易水暴怒地一把扯住沈沐溪的衣領,看著她腫脹的臉頰,“你心中怨恨難平,就看不得別人比你好過一點?所以你就心甘情願地為澤妃所用,幫她做盡壞事,然後任她將你棄之不用,坐享其成?你這樣跟折損自己,成就他人富貴有何區別?你圖什麽?”

   “你以為我想嗎?我是嫉妒你們,嫉妒所有從出身開始就享盡榮華的人。”沈沐溪魔怔一般地盯著項易水的眼神,想起自己往日裏於無人時對鏡自照,也時常是這樣的悲切含恨,“可是比起恨,我更怕!我怕爹爹又要被人陷害,我怕我不知什麽時候又要過上那樣的日子。你知不知道澤妃的父親是禮部尚書?而我父親是專管別國貢品的!”

   的確是這樣,項易水知道沈沐溪說的不錯。這樣的官職之間是一己之力無法抵抗的絕對管禦,何況沈沐溪的父親還是曾被流放的罪臣。

   無論是再度為官,一雪前恥,還是再被革職,仕途無望。那都是澤妃的父親一言之下便可決定的事情。

   “嫉妒也好,怨恨也罷,我都不想叫你姐姐的孩子死。可是那寒木香的事情,是握南國的人親自跟澤妃的父親說的!我爹能怎麽辦?”沈沐溪將自己的衣領從項易水的手中掙脫出來。滿臉不甘,“饒是我們父女戰戰兢兢,宮裏宮外都不敢得罪任何人,到頭來都是被人利用!若不是你姐妹太過得寵,不知收斂,澤妃又怎會起了殺機?我和你姐姐有今日,你敢說自己絲毫責任也無?”

   項易水大怒之下一把將沈沐溪推開老遠,沉聲道:“你真是荒謬!如此善惡不分,顛倒黑白!”

   沈沐溪頹然坐在椅子上,悲泣道:“是,我是惡,你們是善。是以爹爹扣下原本是要進貢給皇上的寒木香的事情被你們查出來我無話可說。我也索性在掖庭令中供認那香是被用在了小葉紫檀的浴桶裏。其實皇上早就看到了爹爹和我往來的書信,已經有了實證,又何必多此一舉?”

   “那你知不知道,我父親是如何如此輕易地就發現了貢品單目上的紕漏?又怎能拿到應該被你父親藏得極其隱秘的書信?”項易水並沒有在沈沐溪認命後心滿意足,仍舊盯著她幽幽問道。

   沈沐溪果然在她隱秘地提醒下想通一切,悲涼地落下淚來,“我本以為她隻是鐵石心腸,卻沒想到她竟然能在真相尚未暴露之前就如此狠心!”

   “管元鈞主動揭發你父親的劣跡,便又是肅清邊境不正之風的大功一件,他女兒身為澤妃在這後宮中豈不是更加得意?皇上已然因蔬翠糕一事心生疑竇,澤妃借機除去你豈不是一勞永逸?”項易水扭臉不忍再說,實在是心中悲涼難耐。

   所有或善或惡的女子,即便是如自己和姐姐一般,終究都是要依附於有權有勢的妃子。來日若是情勢所逼,自己亦不敢肯定不會在無可奈何下為和妃所用,在權勢中被蒙蔽了心。

   沈沐溪,終究不過是這深宮中另一個被權勢爭奪荼毒殆盡的女子。

   “我最恨身不由己,卻始終都是身不由己啊!”沈沐溪悲愴地失聲痛哭,蒼涼不盡,“貧窮或是富貴,我都不曾活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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