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悲恨無期春將去
  時光荏苒,春日的辰光便如同雲端仙子的一口氣息,無光無影地悄然而過,轉眼便是一月之後。 此一月中,前朝中有數件值得關注的事情從各種不為人知的渠道中先後傳進後宮:一是澤妃的父親,禮部尚書管元鈞被正式封為握南交平使前往大宣與握南國邊境處與握南國大使商議契約款項。二是項易水的父親,成國公項承榮位居左光祿大夫,得皇上親旨與管元鈞一同前往,沿路整頓邊境處一概庶民民生與官員當值的不當之處,好叫一直受萬國朝貢的大宣朝盡顯天朝之威。三便是成國公行事雷厲風行,到職不過三日便極善用人,迅即查出邊境官員中多有貪汙受賄、徇私枉法之人。快馬上報朝廷之下令皇上龍顏大怒,禦筆朱批之下當即便準了項承榮懇求皇帝下旨徹查邊境所有官員的奏章。

   與邊境諸國往來之事多屬禮部管轄,管元鈞身為禮部尚書自然難辭其咎。於是亦請旨皇帝下令命自己與項承榮一同嚴查邊關為官不正之事,意欲清除此等不正之風,將功補過。

   明鴻未多猶豫,便也準了,是以在與握南國簽訂兩國交好,貿易往來的契約之前,這查辦之事便辦得格外得力徹底。

   彼時因著管元鈞在前朝正得力,澤妃的承華宮再度門庭若市,來往拜見澤妃之人絡繹不絕,絲毫不少於前去和妃的欣和宮中的妃嬪人數。

   而項易水自從與明鴻爭執之後,澤意宮中的恩寵亦是大不如前。一月之中明鴻唯獨來過兩次,一次歇在了誠貴嬪的惜霜殿中,一次卻從新露堂中再度含怒離去。

   如此,後宮之中便人人皆知項易水在項舒亦痛失一子之後,自身也是失了皇上的恩寵了。

   然而項舒亦雖則小產後仍舊因為寒毒未清而極度虛弱,素日裏為了調養身子深居長合宮中從不外出,明鴻亦是從不前去看望,隻是時常賞賜各種滋補藥材與吃食。從二品的位分卻仍舊在身,叫人不敢小覷。

   更有和妃與淑妃兩位位分高貴,大權在手的妃子對項氏姐妹多加關懷。兼之項承榮辦事得力,頗得皇帝器重。是以項氏姐妹二人雖則眼下毫不得寵,卻未被皇帝拋之腦後,不聞不問。更不敢有人借機生事,意欲淩辱。

   如此這般澤妃與項氏姐妹可謂是境地一般無二,同是不得皇帝寵愛,卻因為其父在前朝身居要職而未曾沒落。反倒在這後宮中備受矚目,受人敬重。

   彼時項易水正在永壽殿中幫著項舒亦調教一架鸞玉琴的琴弦,她雖然不甚通音律,卻因自小聽著項舒亦的琴聲長大而認得音準。

   冰蠶絲混著銀線絞成的琴弦撥動時有嗡鳴之吟,聽來陣陣微顫中似是心潮輕湧。

   項易水覺得自己的心思也被這樣悠長的琴聲帶得不穩,不由歎了口氣。

   “本來看你是心性最平和無波的,怎麽現在這麽心浮氣躁?怪不得一直都學不會任何樂器。”項舒亦側耳細細聽著信手撥動後的弦聲,極其敏銳地捕捉到項易水比琴音更佳悠長的愁緒。

   項易水苦笑一聲,道:“會不會樂器和心緒平不平靜有什麽關係了?我從小就是這樣敏感多思,你可有見我背不出哪句詩詞了?”

   項舒亦撇了項易水一眼,不以為然,“可你以前從不會這樣耽於愁苦而無法自拔。”

   項易水旋即反問,“那麽姐姐覺得如今還是以前的日子嗎?”

   手指一頓,最後一根琴弦仿佛竟有千斤重,項舒亦竟生不出要去撥動的勇氣。心知項易水所說的乃是事實之無可抗拒的沉重、然而再沉重,終究是重不過自己心中喪子的悲痛。

   麵上厲色一閃,項舒亦像是與人賭氣一般猛一用力,最粗的那根琴弦便“嗡——”的一聲在震動中散出數道模糊的影子。在震顫中聲聲鳴動,聽得人心中煩悶。

   項易水歎氣道:“姐姐還說我......”

   “我就是不想你跟我一樣。”項舒亦一把把琴往前推了幾寸,迅速撥出幾聲如玉珠落盤,“本想著我不行了至少還要保全你,誰知道你竟然這樣倔強!”

   項易水聞言心中一急,更是不服氣,忙道:“姐姐難道以為我是癡傻不成?若是為了自己,我可以不和旁人去爭。可是為了姐姐你,我若是再那般毫無氣性,你要我這個妹妹何用?”

   說罷,仍未氣平地在琴案上恨恨拍了一掌,陡然震斷項舒亦手下清越的琴音。

   和著琴弦的餘音一同微微震動的是自己的心,仿佛有微弱卻連綿不斷的小小波浪陣陣衝擊著心房。那樣並不震撼,卻總不斷絕的感動讓項舒亦牢牢握住項易水的手掌,將所有溫情與愁苦都抿作嘴角堅強的無言笑意。

   “算我從小沒有白疼你。”

   “好與不好,我都是知道的。姐姐小時候那樣心疼我,怎能不為姐姐爭口氣?”項易水知道項舒亦無論何時都不喜歡自己哭,然後無論手背從臉上抹過多少次,總有熱淚滾滾,源源不盡。

   項舒亦看在眼裏,心中更是明白這個多情多思的妹妹如此傷心,隻怕遠遠不止是心疼自己。若真是因為另一個人而深覺不忍,心中應當是恨意與憤怒更多,而不是如此深重的傷心情懷。

   “你這樣難過,到底是因為我,還是因為為了我,你要逼著自己和皇上相對?”項舒亦捧住項易水的麵孔,用大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你這樣委屈自己,不正是因為忘不掉皇上對你的好麽?”

   項易水雙目一瞪,在醍醐灌頂後的驚悸中呆著說不出話來。

   項舒亦眼見如此,哀歎了一聲道:“你若真是覺得辛苦,便去看看皇上吧。想來他總不至於真的忘了你。”

   “不急,”項易水毅然搖頭,“忘不忘的掉本不在乎這點時間,他若真的疏遠於我,才對咱們的計劃有利。”

   心中釋然,自己總以為這個妹妹始終是要圄於自己的多愁善感,優柔寡斷。卻不想她在與帝王真正的情愛中,竟然生出了這樣的氣節與心性。

   項舒亦笑著道:“有骨氣!你能這樣想,那咱們功成的時候也不遠了。”

   內室的門簾外忽然響起急促卻不慌張的腳步聲,簾影一動,便有一個太監的身影一閃而進。

   來人正是項舒亦身邊的掌事內監小敬子,因著項舒亦已是一宮主位,是以身邊的管事內監可稱“太監”。

   小敬子在項舒亦和項易水微微疑惑的目光中疾步行至跟前,簡短道:“娘娘,小主,沈更衣進了掖庭令了。”

   項舒亦與項易水對視一眼,沒有想到父親的動作竟然這樣快。她語氣中並無喜悅,反倒是疑惑,“消息可準確嗎?”

   “假不了,小成子親自給奴才的信。”小敬子出言擔保,字字落地有聲。

   項舒亦這才頷首命小敬子退下,轉首對項易水道:“小成子和小敬子是一同進宮,又都是在禦前侍候過的。雖則小敬子後來被皇上指給了我,但和小成子的情意卻是不假的。”

   項易水強忍著口中的冷笑,卻有絲絲縷縷的冷毒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她在內心翻滾的恨意和快意中不住地用手指去摳手掌下的紫檀木琴案,發出“咯咯”的詭異聲。

   “這樣的事情即便小敬子不來說,皇上也無意叫後宮知曉,但是世界上總沒有不透風的牆的。”

   “既然如此,咱們就等著接下來的消息吧。進了掖庭令,不說也得說!”項舒亦看著項易水麵上幾乎要迸射出來的怨恨,在她晶亮的眼中看見自己因冷笑而扭曲的麵容,那是自己大仇即將得報的快意。

   消息是兩日後由小敬子傳來的,彼時項易水仍在永壽殿內室中陪著項舒亦,這回卻是陪在她身邊看她臨摹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小敬子的腳步聲項舒亦是聽得熟了的,便頭也不抬地問道:“怎麽?”

   “娘娘,皇上下令將沈氏廢為庶人,打入冷華宮,賜鴆酒。”小敬子躬身屈背,並不敢去看項舒亦此刻的神色。

   然而項舒亦在聽到這樣的消息後,卻隻是沉默。舔飽了濃黑墨汁的狼毫筆尖停在原本肆意揮灑的滿紙草書上的最後一筆,漸漸洇成一灘深黑。

   項易水靜靜看著此刻像是怔然出神的項舒亦,然而卻從她在不住的顫抖的手掌上看出她並不平靜的內心。

   “哢嚓”一聲脆響,原來竟是項舒亦大力之下生生將手中的紫玉狼毫筆折成兩截。那樣清脆突然的聲音像是項舒亦心中斷掉的一根門栓,門戶洞開時猛然湧出無盡的快意與狂笑。

   項易水從來沒有見過項舒亦這樣仰首大笑,狀若癲狂的樣子,仿佛一心所求的願望終於達成,這世上終究再沒有什麽的東西是她不可得到的了。

   然而笑到最後,卻終究還是愴然落下兩行淚來。項舒亦維持著那個仰首望天的姿勢,隻有清冷的聲音從她張合唇間格外清晰,“我以為她死了,便能平息我內心的痛苦。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知道,無論她死與不死,我的孩子都回不來了。”

   “她還不能死,“項易水自知心中悲痛比不過項舒亦分毫,是以自己此刻仍有心力去作他想,”澤妃在這件事中參與多少還不知道,沈氏的命不足掛齒,卻不能叫那個孩子死得不明不白!“

   項舒亦將頭複低下來,看了一眼仍舊垂首的小敬子,也不叫他下去。隻顧自己抹了眼淚,對項易水道:“多少人的眼睛都盯著我這長合宮呢,我是絕對不能出去的。”

   項舒亦的眼神在項易水的麵上梭巡幾遍,忽地帶了幾分意味莫名的笑意,問道:“冷宮你敢不敢去?”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