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定心
  命何尤卿親自送易都崎回了長合宮中之後不過半個時辰,和妃便到了新露堂中。恰巧這時候誠貴嬪也正陪著項易水說話解悶,打發春日午後的無聊時光。 ”本來還以為清順儀要犯春困,沒想到卻在這和誠貴嬪一道打牙祭,真真是比別人要會享福些。“和妃一襲深粉色雙層廣綾長尾鸞袍,從肩頭一路向下以蹙銀之法繡了連綿不斷翟鳳紋,逶迤至身後數尺長的裙擺上。

   粉色本是位分低微的妃嬪慣用的顏色,然而此刻這樣如珍珠般和潤的色彩在和妃身上,卻更顯溫婉柔和之色。這顏色雖不華貴,卻在蜿蜒纏綿的細銀絲線刺繡下平添了三四分的肅硬。和妃一向親善含笑的麵孔在胸前一大捧雲朵般的鳳紋中亦多了水月觀音樣的慈善清高。

   隻看一眼,項易水便心知和妃為了今日拜見太後,亦是下了十成的心思。既不因自己即將手握大權而顯露過多威勢,亦不因謹慎機警而失了一位正二品妃的端莊鄭重。

   和妃能在與澤妃兩相對峙數年之久而不敗,並在亦退亦進之間成為數名皇上中意的人選之後真正要手握六宮大權的人,憑的根本不是運氣。或者說,不全是運氣。

   誠貴嬪見得和妃來了,心裏想著前番喜德儀可謂是有七成靠著她,才能在位分上更進一步。不由地便也帶了要討好和妃的心思,笑著道:“和妃娘娘可是說笑了,臣妾可是忍著嘴巴饞也要硬等著娘娘來一道用呢。”

   和妃笑著往廊下擺的一張紫檀木茶幾上細細看去,見得五六個白瓷青花紋樣的盤子裏放得是宮中尚膳局去年新年剛做出來的新鮮吃食,都是些四喜乾果、四甜蜜餞、禦膳豆黃、梅花香餅之類寓意不錯的名字。

   項易水也急忙起身向和妃行了禮,讓小元子再去搬了一張黃楊木纏枝花樣的高背椅來請和妃坐下了。

   和妃也不客氣,坐下之後便伸手撚了一小塊禦膳豌豆黃吃了,點點頭,“誠貴嬪有心,留給本宮的東西味道果然不錯。”

   誠貴嬪笑得眼睛眉毛幾乎都要皺在一起了,若不是她的樣貌實在不錯,隻怕此刻看起來是要別扭的很,“應該的,臣妾孝敬娘娘是應該的。隻是這豌豆黃卻是清順儀用了別樣心思才有這樣的味道,臣妾不敢獨占功勞。”

   “嗯?”和妃微一挑眉,然而唇齒回味間果然有同去年尚膳局呈上來的豌豆黃不一樣的味道,“清順儀還懂廚藝?”

   項易水笑著擺擺手,道:“嬪妾哪裏懂得什麽廚藝,隻不過是聽了易太醫的話,要在春日裏用些養陰的東西。便叫小廚房在這豌豆黃裏加了百合粉,是以口感略略清爽些,不似平常裏的豌豆黃那般口感綿厚,容易生膩。”

   “清順儀的心思果然不同一般,知道太膩了便要清淡些,如此才能不叫人煩膩。其實兩位太後年歲大了,也不大喜歡那些叫人心中煩悶的東西,妹妹必定是能體諒太後的。”和妃拊掌而笑,又在啜了一口茶後另外叮囑了一句,似是仍在嫌那豌豆黃略過甜膩。

   誠貴嬪略略錯愕,似懂非懂地看著和妃。項易水卻是即刻明白,欲笑不笑著道:“嬪妾明白,兩位太後素喜清淨,又耳聰目明。既然太後心中明白,卻不願多說的事情,嬪妾又怎麽會不懂事地去讓太後煩心呢?”

   和妃點點頭,覺得用過甜食之後再飲茶,口中雖有苦澀之味卻更覺頰齒留香,“非是本宮不放心,隻是兩位太後的心思,咱們不能不多顧忌。不怕你覺得本宮在你麵前炫耀,我隻跟你說一句:早些年的委屈本宮若是忍不下來,隻怕還沒有今天。”

   望著和妃彎成月牙狀的雙目中格外清亮的目光,項易水息了自己最後一分躁動的心思——

   自己不是沒有想過要去借助除了明鴻之外的力量的,然而貴妃和淑妃終究不是正宮不說,明鴻有意維護澤妃之下她們即便是貴為國母也是無可奈何。那麽普天之下就隻剩下了深居鳳藻宮或者鳳梧宮中的太後能憑著一己之力,讓澤妃付出血的代價。

   盡管知道自己並不甚得太後歡心,也知道無論是身為嫡母的敬仁太後還是生身母親的敬惠太後都不會不顧念著皇帝的心意。然而在心中恨意反複燒灼之下項易水已經沒有多少理智可言,隻想著任何一點看似微弱的希望,都有可能讓自己為項舒亦報仇雪恨。

   可是在易都崎的提醒下,自己想起明鴻即便再錯,身為帝王的顏麵都不能不被保全;在和妃的警示下,自己明白但凡後宮之事,兩位太後其實無所不知,然而一切隻看她們是否有意幹涉。

   若是自己一意孤行,將要毫無意義地徹底得罪明鴻不說,更會讓太後覺得自己身為妃嬪,竟然違背聖心,意欲在太後麵前責怪君王,攪動六宮不安——那才是真的自尋死路。

   原來這後宮中會害死自己的不隻有別人,更有在仇恨中迷失了方向,在虛幻的希望中撲火自焚的自己!

   “嬪妾一切都明白,娘娘放心。“項易水垂眼看著自己被袖口上的碎珠硌得一片暗紅的掌心,感受著隨著原本上湧的血氣一分分退回去的恨意,終於能定下心來。

   和妃從椅子上站起來,眯眼看著廊下圍欄內的兩朵盛開的海棠花,衣袍上的銀色鳳紋在金色的陽光下生出一種將要飛起的錯覺,極其淩厲。

   和妃清婉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輕風留不住花香的無奈,叫人心中愁悶,“本宮知道你心裏恨,你姐姐隻怕更恨。但是澤妃一心置你姐妹二人於死地之下尚且能忍,你要甘心不如她嗎?左右淑妃娘娘和本宮力所能及之下都會保全你們,你便多等些時日吧。”

   “是,嬪妾隻盼著能如娘娘一般以退為進,得享正果。如此方是贏家。”項易水豁然長出一口氣,迎著日光的纖長身影在迷蒙的光線中隻比和妃矮了半分。

   “好!既然你都明白,那咱們便去拜見太後吧。”和妃欣然含笑,心滿意足地對項易水頷首而讚。隨即又轉首看著在一邊靜默多時的誠貴嬪,微微點頭,“誠貴嬪,你也跟我們一道去。”

   鳳藻宮前迎出來的是敬仁太後身邊貼身侍候的福姑姑,這倒讓項易水和誠貴嬪極其錯愕。

   敬仁太後雖然是先朝皇後,然而福姑姑卻已然曆經三朝,乃是當年的德昭太後在當今敬仁太後仍為皇後時便指派了前去侍候的。

   這樣的身份,即便是見了皇上那也隻需行個常禮即可,此刻竟然會站在宮門外等著自己一行人前來。

   “和妃娘娘安好,見過兩位小主。”福姑姑雖然身份非同一般,然而卻絕非自持資曆而無視禮教之人,是以當著和妃的麵便也行了個常禮。

   和妃早就上了心,是以福姑姑隻不過剛剛向下屈了膝,便急忙伸手親自饞了她起來。而項易水和誠貴嬪在後麵卻是早就側開了身子,不敢生受福姑姑這一禮。

   “姑姑真是客氣了,怎好勞煩姑姑在宮門口等這老久的功夫呢,真是辛苦姑姑了。”和妃拍了拍福姑姑的手,倒像是極其熟絡地和她玩笑幾句。隻不知道二人是真的時常見麵,還是和妃麵子上的功夫做得的確到家。

   和妃在前,項易水和誠貴嬪自然不會多言,隻是本分地跟在二人身後向鳳藻宮中行去。一路看著和妃與福姑姑有說有笑,甚為親密。

   此時冬雪已無蹤影,鳳藻宮中參天樹木更顯濃蔭華蓋,枝葉連天。行走間樹蔭幽幽,幾如密林,幾乎叫人生出此乃另一番天地的錯覺。

   即便是已經來過一次,項易水仍舊為鳳藻宮中無形的氣勢心驚——隻要想到這是敬仁太後的起居所在,想到那如同世外道觀一樣與這皇家宮廷格格不入的坤安殿,項易水就心跳難平。

   轉首看著平日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百無禁忌的誠貴嬪,隻見她此刻眼珠滴溜溜亂轉,嘴上卻一聲不敢響,顯然也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項易水不由暗自歎了口氣:是要怎樣的女子,才能在人未出現的時候,就給他人這樣強烈無比的震懾。

   眼前豁然開朗,轉過兩株數人合抱粗細的金絲楠木便能看見通體深色,隻最外圍有兩道漢白玉圍欄的坤安殿在這鳳藻宮中顯得氣勢磅礴。卻不料敬仁太後此刻正站在坤安殿前心情不錯地賞著幾株開得極好的大瓣嬌紅。

   這大瓣嬌紅乃是牡丹花中的一個品種,因其花色紅豔似火,花姿媚麗多嬌而得其名。此刻春暖時節花開富貴,正是牡丹花肆意綻放的時候。是以坤安殿前數從牡丹花開得如火如荼,在色彩幽深的殿宇前真如幾朵烈焰般灼灼而放,驚動人眼。

   一行人的腳步聲傳來,敬仁太後便轉過臉來看著福姑姑領著和妃一行三人走了過來。撫了撫殷紅似血的牡丹花瓣,敬仁太後略低了低眼,便又重新看著一行人一步步地走到了自己跟前。

   “臣妾、嬪妾見過太後,願太後鳳體康健,福澤萬年。”向太後請安絲毫不得馬虎,是以三人隻是按照禮部最恭敬合宜的話來請安,方免了許多麻煩。

   敬仁太後點點頭,隨口道:“起來吧。”

   “鳳藻宮中雖則多植樹木,地氣卻是後宮中一等一的暖和,怪道這些牡丹都開得這樣好呢。”和妃在這鳳藻宮中似乎從不拘謹,請安方畢便笑著讚了一句,其中分寸極為得當。

   敬仁太後笑意不便,不深不淺,卻也總叫人不明白她聽了和妃的話有無格外高興些。隻聽得她無甚情緒的聲音道:“年年都是這樣,也瞧不出什麽花樣了,哀家早就有些緒了。咱們還是進去坐著說話吧。”

   眾人皆隨著敬仁太後向著坤安殿行去,卻在走到一半的時候見到最前方的太後忽然回首,目光卻是直直看向項易水。

   在眾人微微錯愕的目光和寂然無聲的氛圍中,敬仁太後微笑著向項易水遙遙伸出手,末尾兩根手指上的烏金嵌黑瑪瑙護甲閃出一道詭異的暗光,“你過來,哀家很想知道那日你姐姐的事情。”

   敬仁太後的笑意仿佛能夠蠱惑人心,那樣一絲幽深無盡的微笑和著她無人能比的太後鳳儀,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將項易水吞噬而盡。

   她站在那樣高的位置,仿佛在無聲地昭示她在後宮中無與倫比的地位。那是天下間所有女子中最為高貴的身份,是能夠一言定人生死的母後皇太後之位。

   心中猛然再度騰起的怒火中有聲音在嘶吼著:告訴太後,告訴太後。她一定容不下有澤妃這樣心思歹毒的女人!隻要告訴太後,姐姐的仇恨就能得報,那個孩子枉死的靈魂也能得到寬慰,隻要告訴太後!

   項易水在內心的咆哮中被驅動著身子,像是著了魔般怔怔地向前走去,一步步踏上坤安殿前的漢白玉階。

   眼見著離敬仁太後越來越近,卻忽然有冰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激起一層令人戰栗的冷意。

   側首望過去,卻是和妃麵容沉靜,無悲無喜。隻是那樣淡漠的神情和她平日裏的溫言軟語,笑意親和大相徑庭。她就這樣不發一言地看著項易水逐步上前,用自己的靜默提醒她——

   切勿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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