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舒心
  春景盛明的日子裏,後宮裏逐漸熱鬧起來。長久冬寒之後的溫暖天氣中,總有各宮的妃嬪相聚一處,或是品茗看戲,或是賞花觀景,處處都是雲鬢花顏中的笑語聲聲,脂香陣陣。 而這樣鬢香雲影,花團錦簇的熱鬧場景中,不僅少了因前朝政事繁忙而多日不曾踏足後宮的明鴻和因調養身子不能見風的項舒亦,就連項易水也從來不曾參與過一回。

   彼時項易水正靠在廊下的香妃色軟錦繁花圖案的貴妃榻上怔怔出神,滿頭青絲並無丁點珠翠裝飾,連一根長簪也無,隻是隨意地如一匹上好的墨緞流瀉而下,在腰身和脊背上逶迤留下一道柔婉的鴻影。

   庭院中的兩株遍灑金錢香桂樹在春日中依舊枝葉葳蕤,滿目生綠。番外進貢的珍貴品種即便不能四季花開,卻能常年盈翠。然而那樣濃鬱的碧綠生機,在少了碎金般的濃香金桂之後,卻總也有了單調無趣的蒼涼。

   項易水在迷蒙的日光中生出了一絲睡意,略有些煩躁地皺著眉頭出了口氣,從貴妃榻上支起身子。

   春日午後的睡意,總會叫人睡得並不安逸。每每醒來,多少總有些頭暈。

   項易水在臉上揉了揉,剛想揚聲喚來明珂給自己倒盞蜂蜜水,卻不想是易都崎自廊前階下緩步而上。

   “時至春季,正該養肝。然而小主近日裏心情抑鬱煩悶,不舒不順,陽氣上升而傷陰,是該多多滋養。”易都崎身著海水藍素錦服,其上以月白色絲線繡了數枝長竹斜倚清疏。他沉俊剛毅的麵孔上隻有身為太醫對一個小主應有的體恤關懷,並無絲毫逾越。

   然而他欣長筆直的身子站在廊下,擋住從天邊傾灑的金光束束。那樣柔暖的光彩從他臉頰兩邊輕輕拂過,也讓他冷峻的麵孔多了幾分暖色。

   他手中捧著的朱漆福壽捧盤上是一碗蜂蜜百合羹,潔白如璧的瓣瓣百合在褐亮晶瑩的蜂蜜中像是琥珀般透亮生光。

   易都崎不卑不亢地躬身將朱漆福壽捧盤奉與項易水麵前,道:“這碗蜂蜜百合羹能潤髒腑,通三焦,調脾胃,益氣補中。小主此時用來正是合適,是利昭容命卑職前來呈與小主的。”

   項易水不料易都崎午後會從長合宮來至新露堂中,不由愣了愣。他的話的確不假,自己本來就想叫明珂調了蜂蜜水奉上來。然而這話中其他的意思......

   微微笑了笑,項易水也不去接過白玉碗,隻斜眼看著庭下兩株西府海棠,道:“姐姐從來不懂醫道,也有數日不見我了,會知道蜂蜜和百合這樣尋常的東西也適合我用?”

   易都崎抬首忘了項易水一眼,略微錯愕。然而旋即輕笑一聲,向來肅然的麵孔也有了溫和的意味,“是卑職唐突了。昭容娘娘隻是知道小主敏感多思,心緒不抒,是以囑咐卑職照看小主的身子。而卑職也無益在小主麵前顯得太過殷勤,叫小主厭惡。”

   “你這樣說來我倒是肯信。”項易水這才探過身子捧起了那碗蜂蜜百合羹,用小銀勺子攪了攪,才想起來朝易都崎看了一眼,“你也有心了。”

   “卑職不敢。”易都崎將朱漆福壽捧盤豎起來扣在掌心,再用手臂夾在身側,自己轉身立於一旁,“隻是藥補食補都不如叫小主在心神上補一補。本想借昭容娘娘的光讓小主欣喜中寬寬心,卻是卑職小看小主了。”

   白玉碗溫潤的質感捧在手心,暖暖的不知是因為玉的名貴還是人的心。項易水嘴角噙著一點花蕊般的淺笑低頭不語,在春光的明媚和暖中一口口地用著碗中的蜂蜜羹。

   易都崎也隻是坦然自若地在一旁靜默著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所說的話有何不妥,也不因此刻微妙的無言而覺得尷尬。

   這樣來得突然的靜謐時刻原本是不大適合的,然而卻因為項易水之前煩躁難安的心境而覺得格外恬靜舒適。

   項易水在這樣安寧的氛圍中幾乎要鬆懈下所有的心神,在輕卷眉角發梢的微風中品味口中的絲絲清甜。

   都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享受過這樣平靜的辰光了,仿佛是回到了幼時在項府裏玩鬧累了,回來躺在娘親的懷中沉沉睡去。娘親溫和柔軟的呼吸陣陣落在自己的麵頰上,像是此刻和煦的風。

   然而在這後宮日日的算計、掙紮、仇恨和驚憂之下,往日的春光難以再複往日的心。

   卻沒想到,是易都崎的突然到來,讓自己有了片刻的寧靜。讓自己能在這個天地四方,層層朱牆疊起的後宮中,難得有一次波瀾不驚。

   項易水將銀勺擱在已經見底的白玉碗中,有“叮”的一聲脆響。她在這樣清泠悅耳的聲音中撞上易都崎仿佛同樣被驚醒的目光,彼此靜靜不語。

   隻是這時候的無言,卻顯得不合時宜了。項易水將肩頭的發絲拂到背後,從貴妃榻上起來,“不料易太醫前來,我這個樣子,實在是不成體統。”

   言罷,轉身向著新露堂內室中喚道:“明珂—”。

   易都崎在原地看著項易水身著一襲雨過天青色堆紗襦裙,白淨光潔的側臉在淺淡如霧的青白色堆紗中宛如一朵修長葉片間悄然綻放的蘭花。

   沉靜如同麵色的目光微微一動,易都崎隻有一瞬間的不自然,旋即垂首不語。

   明珂踏著輕快的步伐從內室中出來,看見了易都崎也不驚詫,隻是笑吟吟地道:“奴婢不曾想到易太醫也來了呢。”

   這句話若不是因為明珂的語調極其明快,麵色也和善可親,聽來其實是大有歧義的。

   項易水皺著眉頭朝明珂看了一眼,易都崎卻渾然不在意,隻含笑道:“許久不來新露堂中,明珂姑娘倒比之前來得更加活潑爽快了。”

   “易太醫真是會說話。”明珂卻是對自己話中的不妥渾然不知的,隻捂著嘴喜不自禁地笑著,“奴婢去給易太醫斟茶。”

   項易水擔心也隻是因為一直摸不準易都崎的性格脾氣,然而眼前看得他倒像是真不在意,便也由著明珂去了。隻對著她的背影囑咐一句,“去叫尤卿來給我梳狀。”

   何尤卿的手極巧,那是在伺候了多位位分高貴的妃嬪甚至是太妃之後日益磨練出來的功夫。

   項易水油光水滑的如墨青絲在她手中扭轉堆疊,形態繁雜,卻在她氣定神閑的手法下被飾以簪釵花鈿,眼見著緩緩成型。大約半柱香的功夫,便被梳成了極其嫻雅大氣的飛仙髻。

   易都崎正坐在妝案對麵的一張鼓式坐墩上飲茶,忽聽得項易水喚道:“易太醫。”

   抬首時已見得項易水梳妝完畢,刻意著裝。飛仙髻上釵環錯落有致,花鈿光亮如新。兩邊耳垂上各有墜下南海明珠的耳墜一隻,晃動間溫潤生輝。

   項易水本就生得膚白勝雪,雙目清明。雖然在五官上不比項舒亦輪廓精致,卻因為自身那股平和清麗的氣質而格外使人舒心。

   易都崎麵色不變地暗暗憋了一口氣,道:“小主如此盛裝,敢問是要去何處?”

   項易水將明珂遞過來的金絲八寶如意鐲子擋了回去,道了聲“太過了”,才轉過臉來對易都崎道:“和妃娘娘昨日知會過我,今日該帶我去向太後請安。”

   易都崎頷首讚同,道:“和妃娘娘得賜大權自不必說,小主和昭容娘娘乃是親身姐妹,為著龍裔的事情,也該是去向太後娘娘交代一聲的。”

   “龍裔......”項易水覺得像是心頭被誰用指甲擰了一下,那樣尖銳的痛苦一下子紮進深處,痛得人脊背一涼,“要怎麽交代那日的事情呢?”

   “卑職知道小主的難處。然而正因如此,小主既要保全皇上的名聲,還要道明澤妃那日的言行,最好還能讓兩位太後多多顧念昭容娘娘的不易。如此才是上策。”易都崎微微著急,生怕項易水猶在傷心不止,要在太後麵前錯失先機。

   項易水聞言不忍,“我竟要借那個孩子的死來為自己謀算?如此豈不是用他的血來為自己染就嫁衣?”

   易都崎歎了口氣,想起那個被自己的藥生生打下的孩子,“既然孩子已經去了,總要叫他不能白去。用他的夭折來為他自己雪恨,不算是無情!”

   被這樣理智而堅定的語氣一驚,項易水陡然想起那日在這新露堂中,明鴻是怎樣以一句“孩子總是會有的”怦然擊碎自己一片澄澈無暇的冰心。直到他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都沒有為自己無情的理智而感到一絲後悔。

   那日明鴻在自己絕望到沒有一絲波瀾的眼神中坦然相對,語氣是因為對自己的失望才有的沉痛,而不是因為對那個孩子的緬懷,“易水,你外表平和,實則是心性太過強拗。可惜你這樣的固執並不能讓你明白怎樣才是最適宜、最有利的!你要好好想想。”

   他轉身從新露堂中離去的背影在明黃龍袍中有著金塊一般的冰涼堅硬,實則是有點像易都崎此刻冰涼鎮定的眼神的。

   “易太醫倒是十分有心,竟然將此事利弊看得如此清楚,斷舍絲毫不疑!”項易水的語氣隨著心緒一同變冷,眼神諷刺中亦有不屑。

   易都崎麵色一變,然而卻不心虛,隻錯開了和項易水對視的眼神,道:“卑職隻在事後考慮彌補之道,卻並不在事前果決無情。正因卑職不忍那個孩子福薄至此,才望小主和昭容娘娘都能平安無事。”

   項易水敏銳地捕捉到易都崎話中那一點身為醫者的愧疚和不忍,心道他在此事中的決斷,實則是對自己利多於弊。

   何必要讓一個其實是對自己有恩的人,因為自己心中的不忿和悲傷而落入同樣自我折磨的境地呢?

   項易水自覺後悔,含了愧疚對易都崎道:“我無端遷怒於你,還望易太醫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小主言重,小主能有此言,已是對卑職極大的恩德。”易都崎不以為意,隻在輕笑中搖了搖頭。

   然而那樣的笑意中,是不無寥落失意的。

   項易水本不欲多問,然而思忖著覺得在易都崎多番為自己和姐姐籌謀思慮之後,實不應該對他的不如意視而不見,於是便問道:“今日於新露堂中,易太醫似乎感慨良多?”

   易都崎自然知道項易水有心關懷,不由舒心一笑,極是溫朗開懷的模樣,“平日裏心事太多,卻無人可說。小主此刻的心情,便如卑職當年與家父一同被流放至邊境之地般困頓自傷。舊事重憶之下,卑職難以自禁。”

   有明亮如金的日光從洞開的長窗中紛紛灑落,如同透明薄錦般在易都崎的臉上化成一片澄金色的暖亮。明明所言是往日傷心之事,他卻笑得極其開朗,仿佛一切都不過是歲月紛紛後一段遠去且有趣的過往。

   原來那樣沉重且傷心的回憶在多年之後竟可以這樣輕鬆甚至愉快地提起嗎?要怎樣才能將如此深重的痛苦和失望忘記?

   自己不是易都崎,不能從他此刻的釋然明快中窺見他未曾告訴過自己的往昔回憶。

   然而這個今日以一碗蜂蜜百合羹給予自己久未曾有的寧靜的男子,實在是能讓自己內心的怨恨與不甘平息。在這時刻詭譎不定的後宮中,生出一顆平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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