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情勢
  後宮不得幹政,然而六宮妃嬪皆為官宦世家女子,娘家為朝中重臣者亦在多數。加之明鴻每每下朝而來,心情好時也會無意多說幾句,便總有些大事的零落碎片,要落在這寂寞深宮中。 大周朝與握南國結契交好,貿易往來之事乃是明鴻登基以來的一樁大事。平日裏你來我往,或隱秘或醒耳的流言紛紛中,便有不少妃嬪知道了澤妃的父親禮部尚書管元鈞被皇上加封為握南國交平使,即將派往握南國邊境商議契約款項。

   眾人心知肚明,既然大周朝與握南國皆欲與彼此結契,那這商議之事也不過是走個過場。待得管元鈞事成歸來,封公封候便是指日可待。就連此刻看似聖寵淡薄,手無實權的澤妃到那時也必定會因皇上顧念其父親的顏麵而示恩寵。

   或是晉封位分,或是賜予大權,終歸是要讓她在這後宮中更進一步。

   在這闔宮都因為澤妃看似十拿九穩的東山再起而躁動不安的時候,項易水正在永壽殿內室中替項舒亦研磨著作畫要用的各種顏料。

   蛤粉、孔雀石、朱砂、赭石、泥金......

   一溜硯台中五顏六色的種種顏料濃鬱純正,或豔或雅,多看幾次便覺得如同百花齊放,迷亂人眼。

   而項舒亦卻幾乎連眼都不曾抬一次,信手揮筆之下便沾了滿毫的濃華重彩在一張上好的宣紙上筆走龍蛇。

   隻不過片刻的功夫,一幅不輸於宮中任何畫師的秋凋荷花圖便躍然紙上。

   “姐姐的畫工益發精進了。”項易水靜默立於一旁,眼神淡淡地在畫上掃過,“隻是春日裏看著這樣的畫作,沒得叫人覺得心涼。”

   “畫者心涼,觀者也心涼。這幅畫作,終究還是要叫人傷心的敗筆罷了!”項舒亦將紫玉狼毫筆重重擱在紫檀木畫案上,“啪”的一聲是質地堅脆的玉石與同樣硬質的木料撞擊的聲音。

   項易水將項舒亦的手握在掌心,眼中似起了一層輕薄的霧,“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悲與不悲,都不過是因為人的心境而已。”

   項舒亦遽然冷笑,眸中是青鋼寶劍般鋒銳的寒光,“是啊,比如說這幅畫若是落在澤妃的眼裏,隻怕是昭示著我們姐妹二人悲慘境地的上佳之作呢!”

   略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項易水鼻中出了口硬氣,道:“近日宮中人人都在傳澤妃的父親不日便要被皇上派往邊境,待得功成歸來便要封為和靖侯。此事若是真的......”

   “此事就是真的,”項舒亦在畫案上拍了一掌,清脆的炸響聲像是打了誰的耳光,卻隻有她自己的掌心泛起一陣潮紅,“昨日父親的書信已經偷偷遞進宮中了,禮部尚書管元鈞明日就將以大周朝帝王親封交平使的身份趕往握南國邊境,一切都已成定局!”

   項易水倒吸了一口冷氣,道:“公、侯之間隻差一級,咱們父親雖然得封成國公,然則到底是在前朝攢下的功績了,在皇上麵前未必能做多少數。管元鈞若是立了大功之後得封侯位,其女兒便是晉封夫人之位也並非不可能。到了那個時候,她們管家便未必輸於我們項家多少了!”

   “若非如此,她怎敢在我有孕之時暗中謀害?想必管元鈞早就和他的好女兒聯通一氣,根本就不怕染上嫌疑。他們是早就將後路想好了。”項舒亦轉身從妝篋的最底層暗層裏取出一紙書信,遞到項易水手中。

   項易水結果一看,的確是其父項承榮的親筆,所言不過寥寥數句:。諸事已成定局,無力轉圜,切勿輕舉妄動。為父已著心腹趕往邊境,暗查寒水香一事。我兒需好生保養,靜候為父佳音。切記:事成之前,凡事忍讓。

   “父親已經派人去查了?”項易水心中一喜,麵上亦是不由帶笑。

   項舒亦點點頭,道:“父親曆經兩朝,好歹有些人脈。早年間門徒眾多,咱們項府的門客也多有能人,總有能派上用場的。”

   “若父親真的能找到證據的話......”項易水聞言更是欣喜,然而話隻不過說到一半,自己便知道不對勁了。

   望著項易水臉上漸漸凝滯下來的笑意,項舒亦苦笑一聲,道:“找到證據又能如何,沈嬪的父親才是管元鈞手下管理邊境之國進貢之物的人。而沈嬪已然成了澤妃的替罪羊,管元鈞最多落得個‘治下不嚴’之罪,在這個關頭你覺得皇上會在乎這點罪名嗎?”

   “總有辦法的!我就不信皇上對姐姐你一點情誼都沒有!隻要能證明是澤妃一心要害死你的孩子,就一定能治她的罪!”項易水極其不甘地攢緊手中的信紙,用力到指節發白。

   項舒亦卻隻是搖搖頭,道:“澤妃何等聰明,怎會留下蛛絲馬跡將自己扯進這樣的事情中。要找到實證,那是何等艱難。”

   項易水猶不死心,道:“不論如何,都不能就這樣放過她!反正咋們隻在和妃與淑妃娘娘的照應下等著來日罷了!”

   從長合宮中出來,項易水卻不想自己會迎麵撞上澤妃。

   自從項舒亦墮胎之後,這還是項易水第一次在沒有其餘妃嬪在場的情況下與澤妃獨自相遇。彼此對視一眼,都能分明地看見對方眼底深藏的冷酷光芒,幾乎要在無形中相互碰撞。

   “嬪妾見過澤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心中狂暴的恨意幾乎要將胸口戳穿,然而項易水卻自知不能給澤妃留下一絲一毫的機會來捉住自己的把柄。是以這後宮妃嬪間的禮數,一點都不能錯。

   澤妃麵無表情地在轎輦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屈膝行禮的項易水,片刻後才叫她起來,道:“本來還以為清順儀已經對利昭容放心了呢,沒想到還能在長合宮門前看見順儀。”

   “娘娘說笑了,”澤妃一開口,項易水反而安了心神,亦有了力氣作出一絲假笑,“嬪妾這個做妹妹的,怎麽能不惦記著姐姐所受之痛,哪裏有‘忘了’這一說呢?”

   澤妃巋然不動,隻聲調向上揚了揚,“也是,左右也有七個月的身孕了,竟然被生生打下,真是令人痛心。”

   話尾處有一聲短暫而又逼仄的冷笑,轉瞬即逝,幾乎讓項易水以為是自己聽錯。然而澤妃雖說的話在瞬間挑起項易水勉強平息的憤恨,心知澤妃果然是來向自己示威的。

   “是,想來澤妃娘娘當年痛失一子,亦是因為皇上無心之失,這才能對嬪妾姐姐此刻所受之痛了然於心。”項易水心滿意足地看著澤妃陡然轉過來的麵上有著閃電般雪亮的震驚和難以置信,隻覺得滿心的仇恨終於有了一個小小的宣泄之口,“隻是可惜姐姐心如死灰,想必是不能像娘娘這般有福,能夠再育龍胎,深得皇上歡心了。”

   仿佛是被項易水的挑釁和頃刻間就態度大變的卑微所迷惑,澤妃微微蹙起眉頭在項易水的臉上打量不停,終究還是看不透她的心中所想,便隻能道:“你姐姐日後到底有沒有福氣,咋們便日後再瞧吧。”

   “是,日後總有再見的時候,娘娘不必心急。”項易水垂手作恭順之態,分毫不差。

   澤妃冷笑,“本宮急什麽?”

   項易水淡定含笑,道:“那便更好了,淑妃娘娘也說做人做事都急不得,如和妃娘娘一樣最好。否則便難成大事,難當大任呢。”

   澤妃的麵色在項易水的微笑中不大好看,隻是在背光的光線下看不出是因為她病未痊愈還是因為心中不安。隻是項易水的話,想必她已經是聽懂了。

   項易水按住胸口翻湧的厭惡與憎恨,屈膝道:“嬪妾近來身子不爽,不敢在娘娘麵前多話,以免染了娘娘的玉體。嬪妾便先回澤意宮中,無事也不能向娘娘來請安了。”

   “你走吧。”澤妃的手在轎輦的扶手上微微用力,入手一陣光滑溫熱,似是因為此刻自己滾燙的掌心。

   項易水得了澤妃的允準,便含笑扶著明珂的手緩緩走遠了。

   “娘娘,都到了如今的地步,她還真的以為憑自己姐姐的昭容之位就可在娘娘麵前放肆了嗎?”荷香朝著項易水的背影啐了一口,轉過身來向著澤妃麵色陰冷地道。

   澤妃妙目一橫,冷冷問道:“你方才聽見她哪句話無禮了?”

   “當年之事......”荷香脫口而出四字,卻終究是覷著澤妃的麵色不敢再說。

   “她剛才既敢提到皇上,就證明是皇上親口跟她說的。本宮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你要本宮因為這件事情責罰她嗎?”澤妃憶起往事,深埋心底的悲痛狂湧而出,愈發讓自己覺得肺腑一片冰涼,幾乎要對這後宮中所有有孩子的妃嬪仇恨透頂!

   荷香在澤妃冰冷的語氣中不敢作聲,隻低著頭在轎輦邊無聲地跟著。

   澤妃深吸幾口氣,難得主動出聲,“現在這個關頭對本宮和對她們都不算有利。父親雖然眼見著被皇上委以重任,但是本宮若是急著有所動作,隻怕立馬就要被貴妃和淑妃抓住把柄,說本宮因娘家之功得意忘形,肆意而為。而項易水她們雖然得和妃和淑妃庇護,卻到底不能麵麵俱到,亦是對本宮有所畏懼。所以才在本宮麵前百般忍讓,盡力讓自身不入後宮爭鬥之中。”

   “可是她們姐妹二人是必定要除掉的,就連那和妃也是娘娘奪得協理六宮大權的最大阻礙。”荷香明白澤妃的話,隻是還不忘這後宮中的一眾強敵。

   “這話是不假,隻是項易水方才所說的一句話是沒錯的。”澤妃終於使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聲音亦是無波無瀾,“做人做事都急不得,否則便難成大事。本宮前番就是在這一項上吃了虧,竟然在煙火上動了心思,真是蠢!這樣的事情隻能有一次,否則兩位太後隻怕是要奪了本宮的命了!”

   “那娘娘的意思是......”荷香被“兩位太後”四字幾乎要逼出一身冷汗,不敢去想前番若是兩位太後要一心追查,如今自己會是何等光景。

   澤妃斬釘截鐵道:“等!目前宮中情勢太亂:貴、淑二妃不甘心大權將失,和妃也必定畏懼其二人數年來在後宮中的權勢。本宮即將因父親而東山再起,項氏姐妹卻未必沒有機會再度獲寵。一切都要等,要等到塵埃落定,萬事皆成的時候,本宮才能一擊製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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