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冰心碎
  “什麽?”誠貴嬪與喜淑媛異口同聲地驚呼一聲,項易水卻在驚駭之中雙目圓睜,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淑妃秀氣的雙眉擰起,蹙成兩丸卷曲的墨珠狀,她長出了一口氣,道:“澤妃雖然在蔬翠糕一事中受到牽連,被皇上質疑。然而皇上最後還是隻發落了沈嬪,如此便可見她實則是全身而退了。而她所育的二皇子甚是靈敏聰慧,向來深得皇上寵愛。她又已然不同往日,深諳以退為進,養精蓄銳的道理。隻怕不消多日,她便要東山再起了!”

   項易水深覺不祥,忙問:“澤妃若是重掌大權,那以嬪妾等如今的境地,可要如何是好?”

   “其實你們如今的境地雖說不如意,但也不算是壞事。”淑妃眼神輕輕一轉,弧度柔和的纖長睫毛顫了顫,“多事之秋,還不如明哲保身。”

   項易水回想起那日和妃對自己所說的話,有想著放才在雲起宮中淑妃甘願冒雲貴妃之不諱而維護自己,便道:“是,嬪妾多謝娘娘教導,更要謝娘娘方才在昀霞殿中維護之情。”

   “無妨,”淑妃伸手捋了捋服帖的兩鬢,看著恭敬溫順的項易水,“本宮當日雖然無意與你姐妹來往過多,但是至少本宮目前還是與貴妃同理六宮之人。對於這種種齷齪的事情,總要提點著些。”

   誠貴嬪“哼”了一聲,麵色不忿,“淑妃娘娘這樣才叫人心服口服呢,偏偏這後宮裏恁多心思歹毒的人能鑽了空子。”

   淑妃淡淡一哂,道:“自古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到底是皮相先入人心,心思歹毒與否,誰又清楚呢?”

   喜淑媛麵色敬服,道:“向來是旁觀者清,此時退一步海闊天空,利昭容實在是不應該在這關頭去任何人起衝突。”

   “喜淑媛果然有長進,不枉本宮在皇上麵前為你的淑媛之位擔保。”淑妃頷首而笑,頗為滿意地看了喜淑媛一眼。

   喜淑媛又驚又喜,不想淑妃在此事中亦有牽涉。然而項易水聽了卻更生出一份驚醒,不由問道:“怎麽娘娘您與和妃.......”

   “和妃乖巧,野心比之澤妃也小了不少。”淑妃光潔潤白的麵容在春暖時節的日光下生出一種和田白玉般的淨潤光澤,她微眯雙眼像是在這和暖的田光霞頗為受用,“她既然甘心屈於本宮之下,那本宮對她,和你們多加照拂,也無不可。”

   “可是貴妃娘娘那邊......”項易水這才知道和妃原來是早已向淑妃投誠,無意過度染指六宮之權,這才換來淑妃能容得下她。然而比之淑妃,在這後宮之中根基更穩的,卻是貴妃。

   淑妃本來微眯的雙眼豁然睜開,竟然在如金子般閃爍的日光中絲毫不覺刺眼,反倒被金光鍍上一層妖冶的顏色,“本宮她都來拜見過了,貴妃那邊她會不去?和妃比澤妃聰明的地方,就在於她從不急著去爭,必要時甚至可以拱手相讓。但是這左右逢源嘛,總是要叫人捉摸不透啊。”

   雲貴妃和淑妃同為後宮之中位份最尊的兩位妃子,數年來向來為後宮妃嬪所敬仰,在權柄上亦是平分秋色,從不見皇上偏頗。原來在這樣平靜安寧的表象下,同樣是不為人知的洶湧暗波。

   原來在這後宮之中,無論是和位份,無論多少榮寵,總是要爭要奪的。

   無非是時機的成熟與否。

   項易水心頭震動,在淑妃有意無意吐露出來的心思中急切思量——到底是應該故作不知,安然不動,還是應該即可表態?

   暖暖的煦風吹過,浮在麵上像是驅走了數日前還仍然料峭的晨風。然而這樣溫暖的氣流拂來,卻總讓項易水覺得呼吸間有難言的沉悶滯瑟。

   項易水不做言語,誠貴嬪和喜淑媛一時之間竟也不敢出聲。時間一分分地滑過,在太液池泛起的湖波中被攪碎無形。

   仿佛是十分費力才能啟齒,項易水話語間總有不自然的停頓,“位高人愈險,和妃娘娘多多思量也是有的。但是嬪妾人微言輕,隻願為娘娘馬首是瞻,一路走得安穩。”

   “好!但願你能記住自己的話。”淑妃粲然而笑,盛世容顏幾乎可與曜日爭輝,“你既然有此誠心,本宮不妨再指點你一句。”

   淑妃在項易水疑惑的目光中坐上轎輦,在抬轎的內監緩緩轉身之間響起清揚婉轉的聲音,“澤妃的父親是禮部尚書,近日裏皇上似乎動了要與握南國結契交好,貿易往來的心思。你自己慢慢思量著吧。“

   抬轎的內監腳程飛快,項易水剛被淑妃話中的含義所驚,就見得紅酸枝雕花鸞鳳輦上的人,縮成了一道清簡的背影。

   項易水看著澤意宮門前的小成子,訝異於自己竟然會因為看見一個禦前的內監而覺得惶恐。

   然而心思明澈如同項易水,隻不過稍稍審視背心,便在內心的苦笑聲中明白過來—其實哪裏是因為一個內監,隻不過是小成子和他邊上的那群侍衛,在告訴自己皇上來了而已。

   倏然見到和他息息相關的一群人,腦海中便猛然浮現他欣長健碩的身影,如林下青鬆。

   然而原本在那蒼勁鬆枝間清逸雋永的風,似他口中明朗之音,卻因往事不堪而讓人覺得身心俱寒。

   遲疑著不敢接近,然而卻還是在心思迷茫間如墜雲霧般地走到了他的麵前。

   明鴻微微蹙眉,帶有悲愁不忍之色,問道:“易水,近日來你還好嗎?”

   “嬪妾好不好?”項易水的眼神如她此刻的心情般迷惘不定,渙散著在明鴻的麵上流連,“皇上何必明知故問呢?”

   有尷尬的沉默凝成心底一股沉墜的疼痛,似乎在拉扯著本就委頓的心髒一個勁地向下沉。那種讓人喉頭一緊的力道幾乎要讓項易水躬起身子,卻終究是強忍著,要用逼視的眼神求他給自己一個答案。

   “易水,你不要怪朕。”明鴻膠著般讓人覺得無力的眼神不隻是因為內疚還是其他,總叫項易水覺得心疼,“朕也有朕的無奈。”

   可是再心疼,也疼不過姐姐的身體和心。腹中骨肉被生生打下的劇痛,一朝喪失愛子的悲傷絕望,他身為帝王如何能夠感同身受?

   是以項易水在滿心的悲痛怨憤中對明鴻的憂傷視而不見,幾乎是懷了報複之心地不讓他有片刻喘息的機會,“那麽皇上,到底是何難事,能讓皇上狠心下旨打掉那個原本也許可以存活於世的孩子?”項易水一想起那個孩子,想起那個在寒毒的折磨中無言掙紮的孩子,熱淚便滾滾而下,心中無盡的恨意迫不及待地要宣泄而出,“皇上!那是你自己的骨肉啊!”

   “你以為朕不知道嗎?”仿佛是被項易水連番緊逼所激怒,明鴻一把抓住項易水的肩膀,麵色通紅,“可是太醫的話你忘了嗎?你要朕因為一時顧念而枉顧舒亦的性命嗎?”

   項易水因為肩頭吃痛與心中悲苦而瑟瑟發抖,看著明鴻在憤怒中作色的麵孔幾乎要無言。隻是他的理智,他的清醒,實在是要叫人懷疑他到底有幾許情意。

   極力地要在他麵上搜尋出一絲一毫的深情,卻記起那日他的眼神,他的口令,是何等無情。終究還是在心寒中放棄了嚐試,隻反問道:“可是嬪妾敢問皇上!叫一個母親在她還能切身感受孩子生機的時候生生打下她的胎兒,叫她在內監的逼迫下飲下兩碗墮胎藥,皇上覺得這是對她的拯救,還是對她的毀滅呢?”

   項易水聲嘶力竭的哭喊在寂靜無聲的新露堂中聽來尤為淒厲,驚得明鴻頓時鬆開雙手,怔忪無言。

   彼此對視間毫不相讓,滿眼的震驚失望像是對彼此都不曾相識分毫。一夕之間驚覺原來彼此都有如此陌生的一麵,叫自己滿心頓生空茫。

   原來竟是這樣的人,原來自己一直都看錯了人。

   “朕原本以為你們姐妹和旁人不一樣。朕還以為你們心性總是堅強。你當初還對朕說:“項府所出,即便身為女兒家也不可懦弱無用。"朕還以為你能懂得,卻不想你們姐妹於情感之上,都是如此無用!”明鴻麵有恨恨之色,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期望落空之下竟然還有鄙夷不屑之色直直紮入項易水的眼底!

   項易水聞言大震,難以相信明鴻竟然能夠傷人至此。母女情深,在他眼中,竟然是身為女子的懦弱無用,不懂顧全大局?那麽他作為父親,每每又是以怎樣的心情與目光,去看待那個在姐姐腹中的孩子?

   心疼得都已經縮成一團,卻仍在不甘心地顫抖著不肯斷了生機。每一次搏動都有隆隆的血流聲灌進自己的雙耳,項易水在心痛欲死與神誌清明之間幾乎要暈厥過去,卻還是帶著萬般不甘,道:“皇上,身為女子,畢生心願莫過於與心愛男子誕育孩兒。姐姐自小好強,從不服人,對皇上你卻是情深意篤。這個孩子是她與皇上您的情意的結晶啊,你要叫她怎樣舍棄?嬪妾是那個孩子的姨母啊,你叫嬪妾要怎樣舍得?試問世間哪個女子能做到啊?”

   “澤妃就可以!她就可以!”從來沒有人敢跟明鴻如此說話,此刻比之皇帝內心震驚更為深重的是如火般焚燒的怒意。明鴻勃然大怒地吼出那個似一把利刃戳在項易水心頭的名字,叫她瞬間呆滯,“她也曾經痛失一子,也是因為朕!可是她明白朕,她能體諒朕!可是你們偏偏不能!”

   澤妃.......澤妃!

   竟然是她!明鴻在與自己因項舒亦的孩子而起爭執的時候想起的,竟然是她!

   他不是不知道的,澤妃在蔬翠糕一事,甚至更大的陰謀中有著怎樣的嫌疑!可是他竟然要在這樣的時候提起她,言外之意更是自己和姐姐不如她!

   心中原本緊縮的疼痛已然成了寒冷的冰凍,胸口似乎要在那樣的冰寒中裂開一條縫,嘶嘶漏出令自己瑟瑟發抖的冷氣。

   “澤妃......”項易水覺得淚水都要在心寒中凝在眼眶中,聚集了半晌才墜下沉重的一滴,“原來在皇上心中,姐姐和嬪妾反倒不如澤妃來的賢德嗎?”

   明鴻別過頭去,麵上的表情在側麵上看來意味莫名,“人總會犯錯,澤妃也非聖賢。你們女人間的事情終究是小打小鬧,而在大事上,她卻要比你們通透許多!”

   “朕是帝王,平日裏不能隻顧著兒女情長,優柔寡斷。該斷不斷,必定更受其亂!這一點,澤妃跟她的父親管元鈞學得甚好。”明鴻轉過臉看著項易水,表情因為心中無愧而顯得格外冷硬,“是以朕已經決定將她的父親以禮部尚書的官位加封為握南國交平使,澤妃的麵子,朕便不能不顧。”

   果然有這樣的事情!項易水原本冷至結冰的心中陡然迸出一支冷箭,呼嘯著將淑妃之前留下的一句話釘在腦中!

   大周朝意與握南國結契交好,禮部尚書管元鈞數十年來管理邊境諸國往來事宜甚是得力。皇帝明鴻登基不過三年,自然要多多借助其力。而澤妃,作為管元鈞在朝廷官員之間的臉麵,自然不能被嚴厲懲處。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道,這便是九五至尊掌握權柄之術。

   原來所謂的深情,所謂的期許,所謂溫情繾綣,愛之結晶。都比不過一朝重臣罷了。

   項易水在肆意蔓延的淚水中望見長窗下的書案上一隻青玉冰紋壺,那樣細密蜿蜒的碎裂狀紋路,像極了此刻自己遍布裂紋的心。

   一片冰心在玉壺,在玉壺。

   玉壺仍在,一片冰心,卻是碎成了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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