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鋒芒
  後宮中的波雲詭譎從來都不會有消失殆盡的那一天,隻不過是風暴席卷與山雨欲來的區別罷了。 傷心的人仍舊在傷心著,得意的人也在暗處悄自得意著。隻是綱常禮紀不可廢,是以妃嬪向貴淑二妃日日拜見請安之事,那是一日都不可落下的。

   自去年除夕之夜煙火之事以來,宮中一應媵嬙之位多有空缺。兼之先前的沈嬪被皇上降為更衣遷居景瑟宮中,項舒亦又深居長合宮中不出,澤妃亦是一改往日妃位高貴之態。是以此刻昀霞殿中雖則前來拜見之人不在少數,卻也不免有了幾分冷清之意。

   饒是雲貴妃平日裏儀態高華,如鳳生威,眼見著此刻一連多把黃花梨木高背椅上都空無一人,諸妃嬪也是不聞一聲,不由地也是輕歎了口氣,“自從春節以來,這宮中就多有不太平之事。本宮眼看著你們一個個的都跟蔫了似的,這心裏也是不好受。可若是叫你們硬憋著來對本宮強顏歡笑,那也是沒意思。左右你們自己要好好思量,對著本宮悲苦些那也無妨,皇上可是好些日子都沒來後宮了。”

   安芬儀趁著雲貴妃看向別處的間隙裏,這才敢不屑地撇了撇嘴,待得雲貴妃的眼神梭巡回來,便又是笑臉相迎,“宮中光景慘淡,貴妃娘娘看在心裏不痛快那嬪妾也是明白的。隻是利昭容有此變故,宮中的姐妹誰還敢不一同為了那沒能出世的孩子傷心呢。若是叫皇上看見了,可不要說咋們沒心肝了?”

   這話說得雖然不直白,卻也不怎麽隱晦,連誠貴嬪在一邊都能聽出來安芬儀這是在拐著彎埋怨項舒亦之事惹得皇上不快,連累了六宮其餘妃嬪也要日日愁眉苦臉,才能不被皇上怪罪。

   誠貴嬪心腸最直不過,更是個能將一應往事拋之腦後的人。自從項舒亦遭逢大便以來其心內亦是不無憂傷痛心,此刻登時便沉下了臉色,直直對著安芬儀道:“安芬儀既然忍得這麽辛苦,不如就去回了皇上吧。想來安芬儀這段時間麵子上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比那沈更衣更是厲害,皇上身邊如今正卻你這樣溫柔的妃嬪侍候著呢。”

   誠貴嬪嘴皮子上的功夫並不如何利索,一席話說完了到底也沒能讓安芬儀啞口無言。反倒是她學理六宮之權被皇上所奪之後地位大不如前,多有妃嬪在心中對她這位被項氏姐妹一同扶持起來的貴嬪生出不屑。

   是以安芬儀此刻當著其他妃嬪的麵不由要顧著麵子,也起了幾分爭強好勝之心,“哎,嬪妾哪敢去皇上麵前失儀呢。皇上喜歡什麽嬪妾心思愚鈍是猜不中了,但是不喜歡什麽嬪妾知道幾分——誠如沈更衣一流,但凡妃嬪或是被降位分,或是被奪大權,那才是真的被皇上厭棄之人。嬪妾哪裏有誠貴嬪如此過人的膽識,去皇上麵前犯忌諱呢?”

   這樣的一番話誠貴嬪自然是想不出來的,然而安芬儀所言的“被降位分、被奪大權”之事落在她的耳中卻是如同針紮般劇痛入腦。此兩種屈辱皆是她親身經曆,怎能不為之心痛?

   隻是人一動怒,本就心思混亂,不善言辭,更何況誠貴嬪本來就是個笨嘴拙舌的人。隻見得她在內心憤怒中渾身直顫,卻又因在雲貴妃麵前不敢輕舉妄動,強忍憤怒之下當即麵色通紅,煞是難堪。

   和妃在一旁含笑旁觀,看上去混不在意,卻無人可見她目中的光彩在安芬儀得意的冷笑下越來越涼。眼見著安芬儀漸漸失了分寸,和妃正欲開口,卻是項易水的聲音從一旁斜刺出來,恍若一根冰棱,“安芬儀此言差矣——若說大權被奪是被皇上厭棄之故,那安芬儀可要置澤妃娘娘於何地?和妃娘娘如今奉皇上之命向貴妃與淑妃二位娘娘求學料理後宮事宜之道,來日若是皇上委以重任,安芬儀又以何等心思前來拜見二位娘娘?可是心中還要惦記著‘厭棄’二字?“

   項易水雖與安芬儀同在五儀之位,然而二人在有無封號這一項的差異便使彼此身份高下昭然若揭,是以項易水說到後麵語氣已然嚴厲,有如喝問!

   安芬儀在問得身子一抖,抹勻了的胭脂暈開在蒼白無血的麵孔上像是淒豔的殘紅。她剛咽了口唾沫轉過頭去,就看見澤妃冷硬寒利的目光直刺過來,幾乎要將她的雙目戳穿。

   還不等她想好要如何在澤妃麵前將自己方才所說的話圓過去,項易水的聲音便接著響起,“皇上英明,以文孝武功治理天下,受萬民敬仰;以寬德仁慈管禦後妃,得妃嬪傾慕。無論位份高低,得權與否,那都是皇上的聖明思慮,必定是以闔宮安寧,妃嬪和睦為重。安芬儀卻妄言皇上乃是因為一己喜惡來定妃嬪權位,到底是何用意?難道心中所想竟是漢成帝一類的昏庸之君嗎?”

   項易水這番言語比之先前來得不知厲害多少倍。安芬儀先前尚能在澤妃冷目相視下勉強鎮定,此刻卻在項易水以皇帝之名問罪之後倉惶跪下,於昀霞殿中央朝著雲貴妃與淑妃磕頭不斷。

   項易水看著安芬儀頻頻直起又彎下的脊背,隻覺得厲聲喝問時帶起的血氣仍在胸口沸騰翻湧著。所有的隱忍都隻是為了在宮中能有一處安穩存活之地,卻沒有想到在百般退讓之下竟然還有人要用項舒亦的終身之痛來給自己添上那麽一點毫無意義的快意。

   自己所受的屈辱和痛苦都不要緊,本來就不是沒有經曆過這些的人。可是項易水卻斷然不能忍受任何人在這樣的時候,再在項舒亦要承受的痛苦上添上一分一毫。

   項易水的目光似要在安芬儀瘦削的脊梁上剜出兩個洞來,卻終於是在和妃和淑妃二人雙雙示意下收斂了起來,化作濃密纖長的睫毛下一道仿佛水光浮影般的清亮光芒。

   淑妃將目光從項易水身上收回來,看著座下仍在請求恕罪的安芬儀,冷笑一聲,“安芬儀心口不一,言辭不敬,冒犯尊上,有汙聖明,實在有損後妃之德!便將她降為陪侍之位,遷去景瑟宮中與沈更衣一道作伴,日日思過吧。”

   在場眾人沒有去理會安芬儀淒慘的哭喊聲,卻是頗為驚異地看著在雲貴妃之前開口發落的淑妃——誰人受妃嬪拜見,便是誰人掌權之時。這是貴妃和淑妃早就約定俗成,亦是滿宮妃嬪心照不宣的事情。何以淑妃今日卻是不顧此事?

   雲貴妃轉首看著淑妃,並不打算在她給自己一個答複之前轉過臉去。

   淑妃麵色自然地看著一邊的內監將安陪侍拖了下去,這才施施然轉過頭去看著貴妃,道:“妹妹知道自己性子急了,這便當著闔宮妃嬪的麵,向姐姐賠個不是可好?還請姐姐念在清順儀與利昭容實在是身受頗多挫折的份上,體諒一下妹妹的維護之心吧。”

   雲貴妃的眼中閃過一道驚訝的光痕,然而也隻是一瞬間,旋即便轉過頭去,不發一言。

   而座下的一應妃嬪,心中皆是悸動不安,更是在淑妃看似清和無傷的目光下紛紛避讓。眾人轉首間目光劃過項易水冷漠空洞的麵色,留下一片紛雜錯亂的光影,那是她們此刻了然卻驚訝的心思的倒影——

   項氏姐妹如今即便失勢,卻能叫淑妃親自開口,道明了日後要維護她們!

   從雲起宮中出來,項易水的步子行得比平日裏略快些,隻在並不失儀的前提下將那些位分在自己之下的妃嬪們遠遠甩在身後。

   身邊的誠貴嬪和喜淑媛跟著項易水一道三步並作兩步,一路無言,卻在太液池邊遇上了正在臨湖賞景的淑妃。

   此時時日已然過了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了,天氣也一日暖過一日。從晨間厚密雲層中一束束透傳而下的金色陽光像是長矛利劍般直挺挺地從九天而落,在波疊浪湧的池麵上被蕩成閃爍不定的陣陣碎金。

   淑妃在手中的掐絲琺琅圓砵裏撚了點魚食灑進麵前的池水中,看著數尾色彩斑斕的錦鯉爭相搶食,似是有趣。

   望得項易水三人在自己身前慢下了腳步,淑妃便將裝了魚食的圓砵遞回了侍女手中,道:“想不到三位妹妹的步子這樣快,本宮還以為能多得些空賞景呢。”

   “本來是急著要去熹沅宮中拜見娘娘,以謝娘娘先前維護之情。卻不想娘娘千金之體,會立於此地親自等候,實在是叫嬪妾惶恐。”項易水上前一步,在淑妃麵前屈膝行禮。

   淑妃淡淡一笑,道:“你倒真是懂事,有恩必報,所以本宮才肯為你多說兩句。”

   “項家的女兒便是如此,”項易水抬頭望著淑妃,眸中清光似是冰雪瑩澈,“有恩不能不報。有仇,亦是要一雪前恥!”

   仿佛是被項易水麵目中的徹骨寒意所震懾,淑妃第一次凝了心神去打量麵前這個看似屈膝於自己麵前的稚嫩少女,卻是發現自己之前一直都漏掉了某些東西。

   ”從前本宮就在想,你們兩姐妹雖然同父異母,但到底相差得也太多了些。“淑妃半晌才重見笑意,側過臉去看太液“池兩岸開得紛疊如雲的潔白山茶,“可是現在看起來,你的倔強和剛硬,是絲毫不輸於你姐姐啊。”

   項易水暗咬嘴唇,在對項舒亦的思念中覺得心痛,“姐姐的傲氣與自強是為了項府的光榮與門楣,那是絲毫鬆懈不得的。而嬪妾卑微之身,隻想在必要之時護得自己在意之人,其餘的,嬪妾可以不爭。”

   “那麽此刻是再必要不過了。”淑妃無意多言廢話,直截了當地將項易水未曾聽聞的隱秘之事道來,皇上昨日深夜,已經去承華宮中看望過澤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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