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寒水香
  直到項易水離開的時候,項舒亦都沒有從昏睡中醒來。一連五個多時辰,項舒亦都在不斷的夢魘和囈語中睡不安穩,卻總是不能從深沉的黑暗中解脫。 終究是在連番的勾心鬥角和傷心憂懼中支撐不住,項易水在自己也幾欲暈厥之下,終究還是請旨居住在永壽殿偏殿之中,並不曾回新露堂。

   悲傷果然會讓人消沉無比,項易水隻記得自己虛脫般地倒在床榻上,麵上剛覺得輕羅軟枕的輕柔觸感,就被眼前的黑暗淹沒了。

   然而睡眠即便深沉,卻並不安穩。垂掛下來的眼簾帶來像是猛重的潮水般的黑暗,一襲一重間讓人身不由己,卻無從逃脫。隻覺得整個人在窒息中要永無止境地沉墜下去.....墜進沒有盡頭的黑暗。

   猛然有刺耳尖利的聲音在心中劈開一道口子,撕裂的劇痛終於把項易水從似夢非夢的折磨中喚醒。窗外從永壽殿內室的方向傳來瓷玉寶器,水晶琉璃的碎裂之聲,伴著項舒亦悲慘淒厲的哭喊聲幾乎要撕開此刻濃重的夜色。

   項易水急忙起身,隻在身上匆匆披了一件鶴羽外裳便向永壽殿的跑去。進了內室之中果然看見一地的晶瑩碎片,在燭火之下閃動著令人心殤的清光。

   “姐姐。”項易水開口之前便已淚流滿麵,隻能將此刻狀若癲狂的項舒亦死死摟在懷中以免她傷了自己,“姐姐。”

   搜腸刮肚,隻希望能用世間的千言萬語來稍稍撫慰她此刻悲痛無比的心。然而此刻自己亦是痛得肝腸寸斷,隻能反複地叫喊,盼著她能像往日一樣剛強得仿佛刀槍不入。

   可是項舒亦此刻發絲蓬亂,滿眼血絲,毫無血氣的麵色淒白似鬼。原本隆起的小腹在驟然平坦之後便顯得整個人瘦得詭異,在一身素白的軟緞寢衣中瑟瑟發抖,像是即將要魂飛魄散。

   “我的孩子......”項易水的擁抱讓項舒亦突然冷靜下來,卻像是沒了魂一般空洞著眼神,口中喃喃,“我的孩子為什麽就沒有了......”

   項易水不知該怎樣回答,難道要告訴她是皇上下旨命人逼她喝下一碗打胎藥,打下那個原本還有可能存活於世的孩子嗎?難道要自己親口,再讓她經曆一遍那樣不堪的回憶嗎?

   或者項舒亦本來就沒有打算從項易水那得到答案,她隻顧著自言自語,“孩子明明在動啊,我的孩子明明還在動啊!為什麽我留不住他?那是我的孩子啊!”

   反複逼問自己並不能給項舒亦得以寬慰內心的答案,反而讓她平靜下來的心緒再度崩潰。她死命掙紮的身子幾乎要從項易水的懷中掙脫出來,下體有淅淅瀝瀝的鮮血一點一點濡濕雪白的軟緞。

   “姐姐!你萬萬不可再亂動了!”項易水被眼前殷紅的血跡刺疼了雙眼,心知項舒亦如此大的動作極有可能引起產後血崩之症,“奕歡,快去叫易都崎煎安神藥!明珂,過來幫我!”

   奕歡麵色慘白地邊哭邊跑了出去,明珂亦是驚懼不安地上前和項易水一同死死抱住了項舒亦,這才和其餘一應下人同力將項舒亦抱回了床上。

   項易水眼見著項舒亦如此激動實在不可,若是不能想法子叫她冷靜下來,隻怕眼前她是要自損性命了!

   悲痛憂傷間有易都崎的話驀然浮上心頭,那樣淒然悲愴的真相也許正是一劑苦到能令所有人都失去渾身氣力的良藥了。項易水用盡所有力氣狠下心腸,幾乎要聲嘶力竭,“姐姐!孩子保不住不是你的錯,賤人用心之狠毒亦不在那區區的蔬翠糕上!我們終究還是輸在見識淺薄上了!”

   果然,項舒亦原本尚在奮力扭動的身子陡然間平靜了下來,隻有眼神擇人欲噬,釘在項易水的麵上一瞬不瞬。

   “我的孩子,到底是怎麽沒的?”項舒亦大力之下幾乎要將項易水的手腕生生擰斷,她卻對自己如此驚人的力氣絲毫不覺。

   項易水覺得手腕再痛也比不上心痛,隻能緩緩將易都崎的話原封不動地道來,“你所用的那一隻的浴桶,雖然是握南國的一整株千年難見的巨大的小葉紫檀通體雕刻而成,然而其上仍有許多鑲嵌上去的木質雕花。我們所有見過的人都以為那是沉水香,可那卻是握南國特有的寒水香啊!”

   望著項舒亦震驚中仍舊可見困惑的目光,項易水懊悔痛恨下不由再度落淚,“據易都崎所說,那寒水香氣味和外形都與沉水香極為相似,是以非對香料本就極為了解之人不能辨別。而若不是易都崎幼時曾隨其父在握南國邊境一帶求學異國醫術,並用寒水香之特有藥性親手治過病人,他也不可能認得出來。”

   “那寒水香雖與沉水香相似,其藥性卻是千差萬別。寒水香顧名思義,其性大寒,用於握南國那般多雨潮濕,熱毒盛行之地乃是極其合宜的藥材。然而其藥性猛烈,若是女子懷有身孕時多有接觸,寒毒入體,往往積聚胎兒之身,胎死之後寒毒、屍毒一同反噬母體。早年間此香之藥性不為握南國眾人所知,不知有多少孕婦一屍兩命,到死都不知是為何!”

   “你素來怕冷,孕中也多有沐浴。這寒水香被熱水的熱力一激,藥性便會緩緩滲出,在你體內日積月累。所以你的寒症才會突然複發,並且越來越重。且因寒水香在我朝中從無記載,一般太醫自然是無從醫治你的病症。此香寒毒不同於等閑之物,其實你的孩子,根本就是保不住的!若是不在他死去之前先行打下,你十有八九會一同喪命!”

   項易水知道現在幾乎都不能相信一種香料竟然會有如此可怖的藥性,能在不知不覺間讓孕婦和胎兒受盡折磨再一同死去。可是當易都崎親自將沉水香和寒水香置於一處,將兩者之間無法遮掩的差異展示於自己眼前,自己亦是無法辯駁。

   自己當然不認得寒水香,然而其大寒的藥性,卻是自己用舌尖輕輕一舔,便能了然於心的。

   “我要去告訴皇上!那隻浴桶還在,我要讓皇上將那些賤人碎屍萬段!”項舒亦的嗓音因為先前的嘶吼而有刺耳的沙啞和逼仄的喑啞,宛如一根細細的鐵絲從冰麵劃過。

   項易水不甘地將項舒亦摟進懷中,亦是攔著她做無謂的掙紮,“姐姐以為我不想嗎?我多想讓她們生不如死,好給姐姐你報仇啊!可是易都崎說的對,寒水香雖藥性獨特,卻並非無可替代之物,是以握南國從來不曾進貢過。即便是請太醫驗出了浴桶上的那些雕花所用的木材有大寒的藥性,又如何能證明這是澤妃她們動的手腳?若真是去查,到頭來也隻不過是要枉死幾個邊境進貢的人罷了。而這寒水香的藥性握南國中知者不少,皇上若是去查,難免會有人揣測大宣朝後宮之中汙穢一團,行此有傷天和的事情,這是有損國威的啊!皇上怎會去查?”

   感覺到懷中不甘的掙紮越來越輕,項易水知道項舒亦終於是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本來我還以為皇上對我們姐妹不能說是沒有心意,然而今日我才算是真的知道,帝王可以做到怎樣無情的地步!姐姐,若是不將一切籌謀妥當,咋們萬萬不可隨意行事啊!”

   “易都崎......”項舒亦終於說出了無關於那個未曾有福氣看這個世界一眼的孩子的話,“他竟然有這樣的見識和心思嗎?”

   項易水點點頭,道:“不錯。你還記得父親在我們小時候救過的一戶人家嗎?那便是京中的杏林聖手,易家啊!當年易都崎的父親易培生入宮時晚,醫術卻極高,結果遭人嫉恨而被陷害,險些被斬首抄家。幸虧爹爹進言先帝爺,才保下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那個時候易都崎已經五歲,便將這份恩情記到了今日。他說隻要他活著一天,就一定會保你我姐妹二人一天。”

   “既然他早就知道我的孩子保不住,還要告訴皇上說這個孩子還有可能活下來,想必也是要叫皇上於心不忍,來日更加眷顧我。好叫我在病中侍寢,也不至於被皇上淡忘吧。”項舒亦微微將心神放在往日的回憶與其他事情上,這才覺得能稍稍喘上一口氣。

   項易水無言頷首,算是應了項舒亦的話。

   項舒亦哂笑一聲,“看來人的是要在生死悲痛之後,才能心思明澈,看什麽都明白啊。易府當年雖免了滿門抄斬,但是我記得易培生的直係親人,皆受了流放之刑啊。”

   “是,”項易水微微沉默,還是沒瞞著項舒亦,“易都崎說,當年握南國邊境窮苦之地,流放千裏之苦,永生不忘。”

   “永生不忘。嗬,永生不忘啊。”項舒亦閉目抿出一股清淚,蜿蜒而下,”看來我和他還真有相似之處,難怪他如此為我著想。”

   項易水道:“目前能否全信他尚且不知,總要多看些時日才可。我們如今已經是如履薄冰,萬萬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

   “易水。”項舒亦輕輕拿開項易水環繞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撐起身子看著她,“你去拿紙筆來,我要修書一封給父親。為今之計,隻靠咋們自己是短短不能行的了。皇嗣被墮,六宮皆受牽連,無論靠誰,都會太過顯眼。也隻有厚著臉麵去求一回父親了。”

   項易水看著項舒亦終於是振作起來——即便是失子之痛不可磨滅,卻終究不會在憂傷中忘了自己的初心——不由地露出一個淒苦的微笑。

   “姐姐,爹爹那麽疼你,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去幫你的。”

   “不是幫我,”項舒亦搖搖頭,笑容同樣悲苦無奈,“而是為了項府的名聲、門楣。項府曆經兩朝的資曆,怎能被我們蒙了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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