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易都崎
  永壽殿的門再度打開的時候,所有的妃嬪就隻剩下了貴、淑、和、澤四妃和華昭儀、誠貴嬪、喜德儀以及項易水。 內室中有濃鬱的血腥氣徘徊在雕梁畫棟之間,悄無聲息的像是一股透明的繩索纏上人的咽喉,呼吸間總有令人窒息的意味。項易水來過永壽殿多次,卻從沒有覺得這內室中可以這樣空曠。一應番邦進貢的珍奇異寶燦然生輝,然而那華然的光輝卻因著片刻前一個幼小生命的逝去而變得冰冷浸人。

   項易水在這樣冰涼的意味中瑟瑟發抖,斜靠在誠貴嬪的身上看著項舒亦。易都崎配的藥應該是極好的,即便是在墮胎這樣強烈的藥性下仍然避免了產後血崩。是以項舒亦此刻的麵色雖然慘白,然而她的脈搏仍然穩健有序。

   隻是墮胎的劇痛使得項舒亦已然暈厥了過去,她虛弱的呼吸像是晨間的一點微風拂動素馨花一般薄弱青白的麵孔。

   “易都崎,我姐姐的身子怎麽樣了。”項易水心知自己雖然通曉醫理,但是終究比不過浸淫此道十數年的太醫。

   易都崎侍奉項易水已有數月,從來不見她有如此冰冷無情的樣子,心中不由忐忑,更加不敢說謊,“回順儀小主的話,世間大損女子軀體之事,莫過於小產。而項貴嬪的身子長久以來受寒毒所浸,更是女子養身之大忌。是以方才卑職用大熱之藥與其體內寒性相衝,致使胎氣大動,方能打下胎兒。”

   一字一言地聽著易都崎將項舒亦所受的苦楚細細道來,項易水隻覺得如在心頭被人淩遲。然而易都崎所說的話更加讓她不安,“你既然知道姐姐的體內寒性淤積,虛弱無比,為何還要用大熱之藥?”

   “因為陰陽相衝,比陰陽失調來得更加傷身,”易都崎抬首望向項易水,有一潭幽深的眸光閃動,叫她覺得不祥,“如此一來,項貴嬪的身子才算是真的壞透了!”

   易都崎的話像是迎麵而來的巨浪一般將項易水打得一個趔趄,重擊之下幾乎積壓出了胸臆中的最後一個氣,整個人便無力地向一邊倒下。幸好喜德儀在一邊眼疾手快地從背後扶住了項易水,還不等說句話,便見得誠貴嬪火紅色的裙踞如同烈焰一閃,整個人便箭步向前衝去。

   “混賬!”與誠貴嬪的厲喝聲一同響起的是白日驚雷般的耳光,手掌與麵上的皮肉相撞的那一刻有令人心驚的炸裂聲。

   易都崎的左臉迅速地腫脹起來,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好似鞭痕一般突兀地浮在他光潔的麵部,甚是醒目。

   項易水恨得幾乎要將一口牙都盡數咬碎,終究還是怨恨無比地道:“我倒是真的看錯你了,你好狠的心!”

   “蛇蠍心腸,你身為醫者就不怕下地獄嗎?究竟是誰收買了你,你連淑妃娘娘都不懼了嗎?”喜德儀亦是驚怒之下雙目暴突,然而卻沒有輕舉妄動。長窗外似乎隱約可見皇上和四位妃子模糊的身影,若是動靜太大,難免不會驚動他們。

   易都崎被誠婕妤大力一掌打得偏過頭去,卻是沉靜著麵孔不見一絲痛楚之色。他隻是微微動了動嘴角,算是活動一下腫起的左臉,便若無其事地轉過臉來,“小主是錯了,然而卻並不是錯在未曾看透卑職的狠毒之心,因為卑職本就不狠心!”

   易都崎坦誠無虛的眼神幾乎就要讓項易水相信他所說的是真的,“卑職能夠壞了項貴嬪的身子,就能夠將她的身子調養好。不,是調養得比之前更好!區區寒症而已,對我們易家來說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然而項貴嬪身子好得快,也未必是件好事。”

   “你是什麽意思?”項易水反握住喜德儀同樣冰冷的手掌,掌心一點潮膩的觸覺是因為驚懼而生的冷汗,叫人沒來由地覺得泄氣。

   “項貴嬪本就體弱,小產又格外傷身。卑職竭盡全力要調理好小產的虧空並治好娘娘自小的弱症是不難,然而要祛除寒毒,卻實在是需要不短的時日。”易都崎側首看了一眼猶在昏睡的項舒亦,終於低下頭去,“娘娘小產是不可避免之事,小產之後也是決計再無可能學理六宮之事了。若是身子好的太快,再度現於眾人眼前,那和重回風口浪尖有何區別?而娘娘的性子想必小主比卑職更加清楚,經此一事之後小主覺得娘娘還能甘心向陛下邀寵嗎?到那時敵進我退,澤妃若是勢大,娘娘和小主一行人可還有立足之地?”

   耳中有一聲聲擂鼓般的心跳在撞擊著耳膜,一下又一下把腦海撞得一片模糊。易都崎的話語像是空曠山穀間的回音,聲聲循環不斷之間隻有寥寥數語來得格外清楚——娘娘的性子......敵進我退......澤妃勢大......

   終於被腦海中無窮無盡的聲音給驚醒,項易水不得不承認易都崎所說的話不無道理。

   孩子被強行打下,以項舒亦的脾性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輕易地承寵於皇上了。而澤妃雖說仍有嫌疑,但是之前明鴻對其動情之色想必也是無人不知。即便來日二人都不承寵,澤妃卻仍舊是正二品妃。

   到了那時姐姐無寵,自己無權,喜德儀位分不高,誠貴嬪不得過於偏頗。若是被澤妃尋到了那麽一絲機會,甚至都不用她親自出手,隻消在這個向來能夠見血封喉的後宮中稍一挑撥,隻怕就要有無數的女人要踩著姐姐和自己的屍體向上爬了。

   被那樣的情景驚駭了心神,項易水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冷戰。既是因為對項舒亦一朝喪子之後的種種擔憂,亦是對易都崎不動聲色間的深謀遠慮而覺得心驚。

   易都崎對項易水的心思絲毫不知,隻繼續道:“方才的情景想必各位小主都看見了,澤妃自除夕以來一直稱病,是以皇上也不曾嚴懲。協理六宮之權而已,有失有得,再正常不過。而她能夠在一言一語之間轉危為安,還不漏痕跡地勸了皇上下旨打下貴嬪娘娘的胎,其心機手段,實在無須卑職多說。敢問各位小主,以目前形勢,心中可有幾分把握?”

   誠貴嬪與項易水、喜德儀麵麵相覷,原本憤恨暴怒的神情禁不住地沉了下來,隻有顯而易見的擔憂。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緊的是如何在不敵之時韜光養晦,等待來日。卑職精心調理之下,至多不過三年便可讓項嬪娘娘寒症盡除,寒毒全清。如此若是有孕,那才是無後顧之憂,斷斷不會如今日一般。”易都崎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打算盡數道來,“娘娘若是稱病數年,才能讓他人掉以輕心。而小主如今正得聖寵,到時聯手之下,娘娘要再得恩寵根本不難。也好過在如今自亂陣腳之下盲目對敵,自尋死路!”

   如此,易都崎已經無話可說。所有的籌謀與決斷都已悉數道明,剩下的隻有交由項易水自行抉擇。

   項易水怔怔地看著端然而跪的易都崎,心中是一種茫然無力之感。自從淑妃將這個顯然不同於一般人等的太醫指派到自己身邊以來,自己就知道不能用尋常的眼光來看待他。然而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是他不僅能夠心思縝密深沉到如此地步——沉默淡定地看著他人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卻將眼前、日後的一切可能與利弊都算計得清清楚楚。更是他在最關鍵的時刻,能冷酷鎮定到幾乎讓人不敢想象的地步,毅然做出看似最為殘忍,卻最是合理的選擇。

   “你......你竟然能算計道如此地步。我真是小看了你!你這樣的人,叫我怎麽敢相信你?”項易水拚盡全力忍住唇齒間一口因為畏懼而冷下來的氣息,已然在懷疑淑妃將易都崎派來自己身邊的用意。

   誠貴嬪似是不屑,斜眼瞪著易都崎道:“哪怕你說的都有道理,可是能夠狠心至此,可見你這個人一絲情誼也無!斷然不能相信!”

   “若是因情而因小失大,致使一屍兩命,這才是最大的不該!”像是聚積多時的岩漿在地殼下狂熱地湧動著,卻終究是被深厚的地表生生壓了下去。易都崎突如其來的激動並沒有爆發出來,卻在內心的不平靜下使得雙目中的光彩噴薄欲出,“卑職曾經對天起誓,有生之年決計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在眼前發生!”

   許多人的悲痛其實是不能明言的,如同澤妃的難忘之痛,亦如同易都崎的隱秘往事。然而有時隻需意味莫名的一句話,便已然足夠了。

   “你......”喜德儀心思靈敏,反應絲毫不慢於項易水。她遲疑著想要問個明白,卻看見易都崎雙眸中有瑩然的淚光閃動。

   一點露水般的淚珠像是雪花融後的一點印記,悄無聲息地從易都崎眼瞼的睫毛上輕輕墜下,隻不過在眼錯間一閃便沒了蹤影。

   項易水深信自己並不會看錯,那樣看似清淺的憂傷,其實才是真正深如汪洋般的悲痛上,一點被回憶掠起的漣漪。自己也曾經將無盡的哀傷心酸統統都埋在心底,學會在痛徹心扉的時候讓別人看見自己最為平靜,甚至是喜悅的容顏。隻有在無意間對鏡自照的時候,才能看見一點透明的痕跡。

   易都崎的往事自己並不了解,然而他的一番話,卻真地讓項易水細心思量自己和項舒亦以及誠貴嬪、喜德儀眼下的處境。

   也許暫時退避才是最好的方法,項舒亦身子的康健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若要做到這一切,就要避開一切的紛爭和算計,而一個能夠信得過的太醫,是必不可少的。

   也許他的心計和城府的確讓自己心驚,然而若是他也信不過,那麽就更沒有旁人了。

   項易水將十指牢牢地攢緊,喚醒心底沉睡了片刻的滔天恨意,“好!看在淑妃娘娘的份上,我就信你一回!但是你記著,你若是算計我,我總有辦法叫你比我先死!”

   “卑職方才所說,句句都是真心。”易都崎欣然揚起一絲輕快的笑意,“小主若是不信,卑職這就告訴小主項貴嬪到底是受了何物之害,才會孩兒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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