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終是無情作情殤
  易都崎橫了一眼早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的身子向後挪了幾乎一丈遠的王敬湯,心中大罵老奸巨猾。 然而明鴻問話,不能不答,易都崎心念急轉之下隻能道:“事關皇嗣,卑職豈敢妄言。隻是此刻服下墮胎藥,皇上可能會失去一位皇子,項貴嬪心神大傷之下亦有可能一病不起。而若是等胎兒確定死於腹中之後再用催產藥強行催下死胎,一則胎毒侵蝕母體,此後終生病痛不斷;二則胎毒若是過深,項貴嬪便有可能一屍兩命;三則即便母者性命無礙,用於死胎的催產藥藥性太強,項貴嬪將會終身不孕!”

   易都崎清朗且震驚的話聲似乎與此刻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格格不入,仿佛是雪山上墜下的一大塊冰雪以破竹之勢呼嘯著衝開雲層,轟然墜地,在項易水的心頭豁然砸開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

   字字入耳,字字錐心。無論如何選擇,都是要眼睜睜地看著、或者用身體的每一寸去感受這個孩子生機的消逝了。

   若是此刻的悲傷沒有那麽強烈,也許項易水就能夠明白易都崎所說的話,其實是可以分辨到底哪一種選擇對於項舒亦來說更有利了。但是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們並不僅僅擁有同野獸無異的生存的本能。放不下的愛和羈絆,才是一切情感的根源。

   “我寧願終身臥床不起,或是跟我的孩子一起去死!”項舒亦十指的指甲深深陷進項易水手臂上的皮肉,她在反複的掙紮中已經麽有力氣再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了,隻能目眥欲裂地看著易都崎的背影,“你若是敢打下我的孩子,我就殺了你!”

   易都崎的身子一哆嗦,卻還是對明鴻道:“其中利弊卑職已經盡數告知皇上,茲事體大,還請聖上定奪。”

   為求自保,易都崎已將自己作為醫者所知的事情盡數說了出來,在場眾妃嬪聽在耳中,亦是心驚不已,麵色難看。

   明鴻直直地看著項舒亦,目光泛起陣陣漣漪,昭示他並不如此刻麵色一般平靜的心緒。

   而項舒亦,她所有的厲聲警告都是來自於內心因為無力而生的恐懼。再如何好強,她都自知身為妃嬪,龍裔如何,是隻有帝王才能做的決定。是以她隻能將所有的哀求都化作無聲的目光,隻求明鴻能顧念一點情誼。

   然而與項易水一樣的,她的心同樣在明鴻一分分冷淡下去的目光中,沉進了萬丈深淵。

   明鴻深吸了一口氣,將無情的目光從項舒亦的麵上挪開,隻看著跪於麵前的易都崎,“去將最好的墮胎藥配來,萬萬要顧好項貴嬪的身子。“

   許是明鴻的聲音太過冷靜平淡,絲毫不聞應當與他所說之言相匹配的哀痛無奈,是以永壽殿內室中一時之間鴉雀無聲,唯餘眾人瞠目結舌。

   到底是男子的心性冷硬,還是易都崎哀歎一聲,道:“皇上......”

   如同受盡酷刑一般的慘叫滿含絕望,內心悲痛已然無法言語,隻能發出困獸一般的悲鳴。項舒亦覺得整個人都被內心的絞痛撕成兩半,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幾乎都要讓自己忘了是什麽事情讓自己如此絕望。

   “皇上,皇上!嬪妾求您了,您再等一段時日吧。那畢竟是您的孩子啊!”項易水無法承受項舒亦幾欲崩潰的樣子,心中又急又悲又痛,隻能跪下祈求明鴻。

   然而明鴻此刻隻如同鐵石般冷酷,他與其說是平靜,倒不如說是無情的麵容就如同雄華殿中經年不變的神像般靜如死水,不理人間悲情,“你聽見易都崎方才所言了,此刻不墮下這個孩子,來日項貴嬪可能就會永遠都沒有孩子,甚至是喪命。倒不如現在狠心,以後孩子總是會有的。”

   都說若是冷到一定程度,人是不會有任何感覺的,無論是疼痛還是其他。看來這這句話是對的——心中隻有一種僵硬麻木的感覺,像是冬日裏在雪中受凍太久的手,沒有辦法活動,亦感覺不到血流的回湧。

   然而此刻心中的麻木冰寒更勝於冬日的冰雪千萬倍,明明是血肉組成的心髒卻像是一個死沉沉的冰塊,冷硬之中硬生生地阻隔了所有的血流,漸漸衝擊得心房生出一種鈍痛。

   項易水覺得全身的力氣都隨著心寒中血流的減慢而一同流逝了,先前心中被砸出的空洞在迅速地擴大著,蠶食掉所有的血肉,生出一種蒼茫的空洞感,似乎整個人都要化作一具空殼。

   以後孩子總是會有的,總是會有的......那麽現在這個孩子呢?現在這個孩子算什麽?

   算是一團尚未看見眉目的肉塊?算是一個誕育子嗣之路上悲哀的試驗品?還是說隻要日後生子的希望沒有被斷絕,那麽此刻對於這個孩子所有的感情都是不必要?

   難道在男子,或者說是在帝王的眼中,身為女子,甚至是孩子,都隻是這樣的存在嗎?

   項易水隻覺得自己越來越冷,冷得手和身子都忍不住開始哆嗦。他說盼著和自己能有孩子,會對自己和孩子關懷備至,更甚於往日裏對姐姐那般。

   可是他現在,可有半分真心實意的溫情存在?

   他竟然這般無情!

   “沒聽清朕說的話嗎?還不快去辦!”明鴻皺眉踢了易都崎一腳,語氣中竟然夾有不奈的催促,“若是真耽誤了時辰,朕要你的狗頭!”

   雲貴妃先前一直在一邊沉默不語,眼下看得明鴻竟然真要打下項舒亦的胎,終究是按捺不住,“皇上......”

   明鴻眉心一擰,語氣嚴厲,“夠了!朕意已決,貴妃若是真的關心項貴嬪的身子,不如還是早些安排她事後將養的事宜吧。”

   雲貴妃無奈歎氣,知道已經無法可勸,隻是含著悲戚之色看向已然哭得半暈過去的項舒亦。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易都崎辦事的確得力非凡,項易水隻覺得自己尚未想通為何明鴻會無情至此,一碗黑得直紮人眼的藥汁便被端了上來。

   那樣黑黢黢的顏色將項易水陡然驚醒,急忙從地上站起來喝問道:“你要幹什麽?”

   “清順儀!”明鴻麵顯厲色,其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項易水到底是不敢過於違拗帝王之命,心中抽痛之下隻能看著易都崎麵露不忍地一步步走向床榻邊上。

   喝下這碗藥,還有來日。若是不喝,隻怕不等到催產藥讓項舒亦再也無法生育的那一日,帝王的失寵,就要斷了她日後在這宮中的生機了。

   項易水此刻隻能用這樣反複的心思來告誡自己一定要忍耐,一定要將所有的不甘和痛心都深深地埋在心底,隨著怨恨和狠毒生長出荊棘一般銳利的藤蔓。等到時機終於成熟的那一日,可以纏繞上敵人的脖頸,叫她在鮮血中窒息。

   澤妃已經不再哭泣,她的雙眸從來沒有此刻這樣清淨澄澈,像是最純淨的雪山冰泉一般晃動著清淩淩的水光。也許隻有這樣她才能將項舒亦被強行灌下打胎藥的痛苦和絕望盡收眼底,看著一個和自己作對,並且曾經挫敗過自己的女人經曆比自己以前更加深重的痛苦。

   項舒亦此刻正被數個內監死死地按住四肢,在奮力的掙紮和尖叫中被摁在床上不得動彈,像是砧板上的一塊魚肉。她目眥欲裂地看著另一個端著墮胎藥的內監一步步地向自己靠近,終於用他另一隻空著的手死命掐上自己的兩鄂。

   原來內監也有如此大的力量,項舒亦隻覺得牙冠酸脹欲裂,口中於牙關被生生打開的那一刻湧進一陣辛辣苦澀,像是一陣幽毒的火。

   內監因著手上用力過度,麵上也不由露出猙獰凶狠的表情。在自己的逼迫與對方的掙紮中,心中竟然生出了一股被壓抑在骨子深處的狠毒——憑什麽這些人生來就是富貴人家?長成之後更是能夠加入帝王家享盡一生的榮華富貴。而自己便因為出身的貧窮低賤,就要連做一個男人的機會都要生生的剝奪掉。

   那種要成為一生夢魘的痛苦仿佛都還留在肉體上!這個女人再痛苦,還能比得過自己嗎?她既然不想喝,我就偏偏要她喝!

   因為早就想到項舒亦在掙紮間會將打量的墮胎藥灑出去,是以易都崎早就備了充足的分量。

   灌藥的內監將空掉的藥碗甩在一邊,獰笑著看著項舒亦因為窒息和掙紮而通紅的麵色,轉身便又拿過一碗墮胎藥。手上用力幾乎要將項舒亦姣好清秀的麵孔捏到扭曲,將她的頭死死地摁在枕頭上讓她一絲一毫都逃不過去。碗中隔著老遠都能聞到辛辣味的墮胎藥被迅速地猛灌進項舒亦的口中,內監心滿意足地看著她帶著滿眼絕望地盡數咽下。

   項舒亦如同窒息一般喑啞、急促的呼吸聲,間或還有幾聲被藥汁嗆到的咳聲徘徊在項易水的耳中。喜德儀和誠貴嬪撕心裂肺的哭泣自然也是不能忽略的,然而她卻統統無心去看。

   因為隻有澤妃此刻平靜一如往日的麵孔是她需要牢牢地刻在心底的。她方才因為憶及往事而生的悲痛是真是假項易水無心去管,她隻記得是這個女人,讓明鴻下令打掉了姐姐的孩子,那個已經會動的孩子。

   想都不用想,或者說是不敢去想,一向驕傲的姐姐被一群內監按壓住四肢摁在床上,被硬生生地捏開口腔,隻能在搖頭躲避間做幾次垂死般的掙紮,那是何等恥辱的場景。更不用說墮胎藥那樣猛烈的藥性會帶來多少肉體上的痛苦。

   若是不用仇恨來暫時懵逼自己的內心,項易水隻怕自己此刻會衝上前去用簪子一下刺穿澤妃的喉嚨!

   時間再漫長,終究有到終點的時候。墮胎藥再苦辣,終究有全部咽下的時候。

   項舒亦的慘叫聲再度響起的時候項易水隻覺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被人帶著向內室外走去。

   所有人的麵孔在自己眼中都是一閃即逝的模糊光影,隻有澤妃向自己投來的一個冰寒的眼神,和輕輕揚起的唇角,是最清晰的記憶。

   產房不詳,更罔論是小產。一應妃嬪無論生育過的或是未生育的都不得逗留,隻有太醫和產婆可在內侍候。

   易都崎從身邊經過的時候帶起令人驚悸的風,令項易水如夢初醒。一把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在他驚駭的目光中靠近,語不傳六耳,“暫且要不要你死我還沒有決定好——”

   “但是我要澤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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