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一夕明珠碎
  “馬齒莧是何藥性?”明鴻額頭上有要爆開來的青筋跳動,他的眼中像是有千萬把寒光閃閃的利劍。 王敬湯早已是汗流浹背,聲音哆嗦著道:“馬齒莧雖可清熱解毒,可治內熱便秘,消腫止痛,但是其性寒滑,若是孕婦吃了,便極易滑胎啊!若是項貴嬪那日吃的蔬翠糕中果真有馬齒莧的話......”

   “項貴嬪孕中飲食一向由你負責,有沒有你不知道嗎?”淑妃駭然之下急忙詰問,一邊又極其不安地覷著明鴻難看得幾乎要破裂的麵色。

   王敬湯重重磕了一個頭,道:“那一日卑職剛給貴嬪娘娘配好安胎藥,手頭稍稍閑了些,便有澤妃娘娘身邊的荷香姑姑來請卑職,說是春景宮中的沈嬪小主近期總是身上不好,月信也不準,便叫卑職去看看。荷香姑姑那是澤妃娘娘身邊最得臉的姑姑,來請卑職那已是極大的麵子了,卑職怎敢不應呢。”

   明鴻麵上的陰翳積壓到了極點,反倒變作一道滲人的冷笑附在眼角眉梢上叫人不寒而栗,若是王敬湯此刻能夠看見,想必也是不敢再說了,“等到卑職從春景宮中回來的時候那盤子蔬翠糕也已經做好了。卑職便撿了最上麵的兩塊吃了,可是馬齒莧也屬蔬菜一類,不如尋常藥物有那般明顯的氣味特征,卑職實在是沒有辨識出來。彼時貴嬪娘娘因為要滋補氣血吃多了羊肉而積了些火氣,那蔬翠糕微涼卻不寒,應該是正好的。卑職當時還奇怪怎麽貴嬪娘娘吃了幾塊之後身子就受不住了呢,可是若是那糕點中有馬齒莧的話......”

   “春景宮的沈嬪不好,倒是要叫承華宮的澤妃百般上心了,她可真是賢惠!”明鴻喉中逼仄的“嗬嗬”冷笑聲叫身邊的雲貴妃和淑妃皆是垂首不敢言語,他目光似電地看著身邊的康壽成,“去叫她們兩個過來!”

   澤妃到了永壽殿的時候項舒亦再度不好,隻能靠在項易水的懷中輾轉反側,口中呻吟不斷。

   項易水隻覺得項舒亦此刻用雙手護著腹部的姿勢是這樣不吉,叫人沒來由地覺得她是在徒勞地挽留一段終將逝去的生命。也許身為母親,她是清明且自知的,也許這是她的身體在出於本能地抗拒、不舍著。

   難道分別的時刻竟要來得這樣快嗎?

   項易水把項舒亦緊緊地摟在懷中,轉首看著一臉平靜地走進內室中的澤妃。從來沒有覺得她一臉無動於衷的表情是這樣的可憎。她就那樣不為一切所動地看著此刻正被腹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項舒亦,竟然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俯瞰世間卑微的生命。

   那一日蔬翠糕中的馬齒莧會讓項舒亦體內的寒性加重,以至於胎動不安。可是既然孩子終究還是保了下來,那麽項舒亦日後的病情加重就必定是因為其他的原因!

   可是其中原因不僅自己,就連康壽成親自去查也是一無所獲,今日說什麽都要從澤妃或者沈嬪身上找出原委來!

   項易水在沸騰的恨意下再也掩飾不住直欲噬人的眼神,在床邊緊緊抱著項舒亦對澤妃怒目而視。

   “皇上,”澤妃給明鴻行了禮,對項易水赤紅的雙目視而不見,更是將痛苦不堪的項舒亦無視過去,“請問出了何事。”

   “出了何事你看不見嗎?”明鴻瞥了一眼澤妃,語氣並不嚴厲,眼神反而是在她仍舊有些蒼白的麵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朕聽聞當日內務府有內監誤將馬齒莧的粉末混進了蔬翠糕的原料裏,而那內監是澤妃你向淑妃舉薦的吧?”

   澤妃坦然應道:“是,當時聽淑妃娘娘說起內務府有打雜的職位空缺,那內監是曾經在臣妾身邊伺候過的小軒子,臣妾念著當年小軒子做事還算得力,就向淑妃娘娘提了一句。誰知那小軒子做事這樣不得力,惹得淑妃娘娘生了大氣,熬不過刑罰便咬舌自盡了,說來也有臣妾識人不清知罪。”

   淑妃聽著這話眉心一跳,目中亦有寒光閃過,終究還是按捺著道:“皇上,內務府一應食材原料在入庫之時就用標識一清二楚地標著了,那馬齒莧的粉末因為食性特殊便放得離一般的食材遠遠的,是以那日小軒子的話確不可信,臣妾才叫用了刑。”

   “你做的沒錯,隻是下回用刑之前該囑咐掖庭令的人不要一下子就把人弄死了,要慢慢來。”明鴻麵色波瀾不驚,隻口中語氣寒似三九冰霜。

   淑妃和澤妃同時微一哆嗦,低聲道:“是。”

   “那麽敢問澤妃娘娘,娘娘舉薦的人誤將會使孕婦滑胎的馬齒莧混進了長合宮中要用的蔬翠糕原料,又在王太醫本可將原料的不妥檢查出來的時候將他請出了長合宮。娘娘,你說這是不是太巧了?怎麽跟娘娘有關的事情總是我姐姐如此不利呢?”項易水幽幽的聲音像是從地底深處發出的氣息,她極力要在澤妃麵上搜尋出一星半點可疑的表情,然而終究是一無所獲。

   澤妃以平淡冰冷的神情回望項易水,道:“沈嬪身子不適,經自己宮中的太醫反複調養總也不能大好,本宮與她親近,在王太醫閑暇之時請他前去診治一番,有何不可?怎麽隻準項貴嬪身子康健,為皇上誕育子嗣嗎?”

   “你!”項易水聞言恨極,一口惡氣不得出之下便驀然從床邊站起。

   “好了!”明鴻以嚴厲卻意味深長的語氣製止項易水,轉首吩咐康壽成,”既然前麵一個將馬齒莧弄錯的人已經自盡,那麽這回這個就不能再放過。去叫掖庭令好好地查,防著他自盡!”

   低首望著澤妃因為出乎意料而有了波動的眼神,明鴻哂笑了一下,“澤妃,你還不知道吧。前幾日清順儀命人去領的蔬翠糕粉末是要給朕用的,朕日日用著,卻吃壞了肚子。既然損了朕的龍體,就斷然不能不查清楚了。”

   澤妃的麵色蒼白更勝那日臥病在床之時,明鴻的眼神幾乎要戳穿她青白到透明的麵孔,“你既然一口咬定先前你舉薦的小內監做錯事情與你無關,那麽這次這個跟你根本就無瓜葛的內監做錯事情,你就更加不知道了吧?如此,你就和朕一起聽聽他的供詞吧。”

   在膠著的沉默中暗暗流動著眾人迥然有異的心思——驚慌、疑惑、得意、仇恨......種種繁複的心情像是空氣中流動的甜香與惡臭交織,叫人在沉悶的無言中微微暈眩,不知道在這樣詭譎的氛圍中如何自處。

   有無盡的快意仿佛炎炎烈日下的清冽甘泉滑過心頭,稍稍撫慰被仇恨燒灼的內心。澤妃在馬齒莧之事暴露之後必定不會再用同樣的方法,目前這個要被拷打的內監隻是那日項易水去拜見淑妃之時早就和淑妃商量好了安排在內務府的。

   那個內監早就身患絕症了,能用一己之身換來死後全家人餘生的富足平安,他當然是願意的。

   澤妃當然也會想到自己不敢拿項舒亦的身子來冒險,以求誣陷她。可是她怎麽也不會想到,項易水會膽敢將主意動到皇帝的身上。

   澤妃更加不知道的,是項易水可以為了她的姐姐,她在乎的人,做出任何事情來。

   冷毒和暢快幾乎要讓項易水張狂地笑出聲來,然而她還沒有得到盡情宣泄自己恨意的機會,就聽到了懷中項舒亦淒慘的尖叫。

   仿佛有一根又長又硬地猛地從耳膜上劃過,那樣讓皮肉一緊的疼痛和驚駭使項易水再也顧不上去看澤妃大驚失色的眼神。

   懷中的項舒亦已經疼得蜷起了身子,整個人像是初生的嬰兒般因為脆弱不堪而用最原始,也是最無助的姿勢來保護自己。她將雙腿縮到腹部,雙手按在高高隆起的地方像是要留住即將墜落的生命。她的臉埋在胸口看不見表情,卻有一聲聲因為痛極的尖叫從她的口中爆發出來。

   “姐姐!姐姐!”項易水在驚慌中不敢觸碰項舒亦分毫,隻能發出同樣惶恐的尖叫,“易都崎,我姐姐她怎麽了!”

   易都崎急忙上前用力地將項舒亦的手從腹部上掰開,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在劇痛中掙紮不止的項舒亦的手臂按在床邊,這才能搭上手指診脈。

   隻不過是一呼一吸間的功夫,易都崎原本在皇帝麵前尚且鎮定自若的臉色就被冷汗浸了個濕透。他轉過身在地上膝行了幾步,麵上有不忍之色,對明鴻道:“回皇上,貴嬪娘娘的喜脈正在急劇衰弱,想必是胎兒受母體寒性侵蝕太久,已然承受不住,有大半幾率將成死胎。”

   “你胡說!胡說!”原本因為痛苦而始終沉默的項舒亦陡然厲聲尖叫,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然將自己的上身從床上撐起,隻有鼓起的腹部和下半身仍舊虛弱地拖在床上,像是一隻在重傷中仍舊凶狠的母獸,“我的孩子明明還在我的肚子裏動!他動得那樣厲害,怎麽會馬上就要死了!”

   還有胎動?這個孩子在腹中受母體的寒性幾個月,竟然還能動?

   項易水即便是傷心至極,也不由為項舒亦所說的話而感到深深的震驚。

   “易都崎,你所說的話若是有半分差池,朕就要叫你生不如死!”明鴻覺得心中像是被誰用力捶了一拳,疼得幾乎都不能說話,隻能機械地咽下一口唾沫,如鯁在喉。然而項舒亦和易都崎各執一詞,竟讓他不知道該去相信誰。

   “王敬湯,易都崎!此時茲事體大,你們曉得輕重的!”和妃的眼神冷硬似鋼刀,一改平日裏溫和可親的的模樣。

   王敬湯一聽這話便急忙上前同樣給項舒亦診了脈,轉首間一個眼神,易都崎便知道真的是大局已定。

   “啟稟皇上,胎動乃是因為腹中胎兒備受寒毒侵染,自身亦有所感。常言‘垂死掙紮’,想必是如此了。”易都崎大為不忍,卻終究是蹙眉狠下了心腸。

   胎死隻是結果,在這之後尚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為人醫者能救人當然要救,可是若是救不了,亦是不能連累還要活下去的人。

   易都崎的話一出口,項舒亦頓時力竭,雙臂一鬆整個人就趴在了床上,失聲大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項易水仍舊怔怔地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話,原來這個孩子一直以來的胎動不是因為生命的完好與強健,而是因為他正在備受折磨嗎?手掌上仿佛還留著那日胎動的觸感,輕輕的一跳像是對這個世界新奇而雀躍的試探。

   自己還以為幾個月後就能成為一個新生命的姨母,能看見一個稚嫩且純潔的生命在自己和姐姐的嗬護下茁壯成長。卻原來,自己所以為的欣喜和生命的蓬勃,原來都是一個無助的生命在無窮的痛苦中對自己所發出的無言的求救嗎?

   這個孩子,不僅很有可能不能來到這個世界,更是備受折磨著死去啊!

   “如是死胎,那要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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