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悲喜憫珠
  王敬湯診脈十分迅速,手指搭在項舒亦的手腕上不過是須臾的功夫,然而他的臉色也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裏變得灰敗無比,“從小主的脈象來看,小主體內已然是有極其深厚的寒性淤積。此刻身子承受不住,一下發作出來,這才脾胃虛弱,反胃嘔吐。” “寒性?”雲貴妃勃然變色,眼神在項舒亦麵上一掃,麵色頗為詭異,顯然是想起了當初被她們瞞下來的馬齒莧一事。

   “是,小主平日裏的飲食都是由卑職檢驗過才能入口的,那麽斷然是沒有問題。如此的話,敢問小主近日裏可是思慮太過,心神交瘁?”王敬湯再度肯定,麵色卻大有深意,“小主向來氣血不足,兼之有孕以來更是血聚養胎,身子匱乏。若是再用心太過的話必定血行不暢,肝氣鬱結之下則更要心煩易怒,事事操心。如此循環往複,便永無盡頭。卑職始終囑咐小主除了禁食寒涼之物以外,亦要多多靜養歇息,不可思慮勞心過多,可是小主......”

   話已至此,王敬湯礙於有其餘人在一邊,不宜將話說得太過明白。然而項易水等知情的人卻是知道王敬湯是要道明當日馬齒莧所含的藥性其實不足以讓項舒亦胎動至此,真正的原因,還是在她自己身上。

   “姐姐。”項易水看著項舒亦沉默中更加青白虛弱的臉色,知道她這算是默認了,當即便墜下淚來,“你這是何苦呢。”

   項舒亦手掌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手心的雕花木扶手,語氣冷靜,隻有心中一絲驚醒的情緒鋒利地劃過——無論自己的身子如何,都不能讓孩子有事情!這個孩子不僅僅是自己將來爭寵、獲寵以及固寵的根本所在,更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啊!

   “本宮雖然不通醫道,但也不是沒有見過因心力不濟而傷了身子的女子。你之前日日給本宮請平安脈,皆道本宮身子並無大礙,為何今日病勢突地就洶洶而來?”

   王敬湯道:“娘娘明鑒,醫家素有"病來如山倒"一說。娘娘體質本就虛寒,氣血不足之下本就於胎兒不利,平日裏又疏於保養,這病根是早就埋下了的,隻是因為卑職從一開始便用白術等溫補藥材替娘娘調理身子,這才挨到了今日。可是卑職醫術再高,那也挨不過娘娘素來不顧身子,傷及根本啊。”

   項易水在一邊細細聽著,迎麵看到項舒亦投來疑問的目光,即便是萬般不願,也隻能含淚點了點頭——王敬湯所說,句句不假。

   然而細細思量一番,前幾日看望項舒亦時所得知的馬齒莧之事,倏然又浮上心頭。項舒亦氣血不足,脾胃虛寒,是以一時貪嘴吃多了蔬翠糕也未必克化得動。而藥性若還殘存體內,那麽項舒亦此刻的突然病重,到底是因為自身還是因為馬齒莧之故,亦或是兩者皆為因由也未可知。

   若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也就罷了,而若是的確有那馬齒莧的緣故,那麽始作俑者就斷斷不能放過!

   無論何物,但凡有大寒的偏性那就幾乎是所有孕婦的死敵!

   眼神交錯間項舒亦自然領會項易水提醒的意味,嘴唇微微哆嗦,勉強鎮定了下來,“各中緣由本宮不欲多問,你隻告訴本宮一句,本宮體內的寒性會不會影響我胎兒的性命?”

   “娘娘體內淤積的寒性實在不淺,應當是娘胎裏就帶來的弱症,想必貴夫人當年生下小主之時也是九死一生。卑職竭盡全力,應當隻有六成把握能保得皇嗣平安。若是另有擅長千金一科的太醫從旁相助,那便應該有八成把握。”王湯藥叩首相告,語氣中終於有了少許沉定自信。

   項易水微鬆一口氣,心知太醫為求穩妥,向來說此類的話是要打上折扣的,他既然說了八成,那便是十拿九穩能保住此胎了。

   可是淑妃並未如同項易水一般心中鬆快,反而是秀眉緊蹙,向來端莊雅致的麵容少有地肅殺了起來,“八成?不行!本宮以正一品淑妃之位命你無論如何都要保住項貴嬪這一胎,本宮會將易都崎指去與你一同斟酌用藥。”

   “本宮所想與淑妃之言一般無二。”雲貴妃在一邊更是沉聲冷麵,不容置疑。

   王敬湯麵上有隱約的喜色一閃而過,當即領命,“卑職遵旨。”

   有此一事,拜見淑妃的眾位妃嬪自然是早早地散了。雲貴妃派了身邊掌事宮女珍珠親自去稟報皇上項舒亦孕中有恙,另外又著了近身的侍女陪著項舒亦小心翼翼地回了長合宮中,這才稍稍安了心。

   項易水和喜德儀自不必說,就連誠貴嬪也以“項貴嬪孕中多思以致傷身,自己與她一同學著料理後宮諸事卻不得力,亦難辭其咎”為理由,跟去了永壽殿。

   永壽殿為長合宮主殿,端的是富麗堂皇,然而卻並不隻是一應的金玉堆砌那般俗氣。因著項舒亦孕中適宜少煩擾,多靜養,是以內室中多用細密如雲的蘭息紗糊上長窗或是用作帳簾垂掛,漏進室外在春日時節偶爾熱烈的陽光,被梳成縷縷無色無影,在室內浮動溫和似霧,猶如蘭香輕嗬,望之心神格外寧靜。

   然而這樣靜謐凝神的光景並不能給項易水的麵色添上多少輕快。她輕輕地在項舒亦身邊坐下,隻在握住她手掌的五指上用足了力道,“姐姐,你好些沒有。”

   “沒事了,”項舒亦摸了摸項易水的臉頰,笑容略見吃力,“那陣子過去也就好了,你不是聽見王敬湯的話了麽。”

   “姐姐少跟我打馬虎眼,”項易水心中大為不忍,一抿嘴,忍著多時的淚便連連墜下,鼻音甚濃,“先前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無法明言,可是你明明知道那日你誤服進去的馬齒莧未必不是導致你體質虛寒加重的根本!”

   項舒亦輕輕歎了一聲,“我心知此番懷孕受罪,不無他人的緣故。可是我自己,更是難辭其咎,深為母親,我竟然沒有將我腹中孩兒的安好看得勝過一切。”

   “馬齒莧一事不能輕易就這麽放過,你是斷然不能再費任何心思了,我會和誠貴嬪想辦法的。”項易水好不容易忍住淚水,替項舒亦掖了掖被子。

   “項舒亦,到底還是你有福氣,和庶出的妹妹感情深厚直如一母同胞不說,更有福氣能夠在這後宮之中彼此作伴,合該我這個‘喜’字給你作封號才對啊。”喜德儀在床尾坐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卻還是有一滴晶亮的淚水落在梅紅色織錦被上,轉眼化作無痕。

   項舒亦聞言心中觸動,握緊了項易水的手掌習慣性地放在自己的腹部。自從自己有孕之後,總是習慣做出這樣保護的姿態,習慣了將自己的手,放在這個小小的生命被孕育的地方。

   在厚棉被下依舊弧度明顯的腹部突然間像是震了一下,如同生命核心的深處傳來的一次悸動,一次對於光明世界的渴望和期待。

   彼此幾乎是不敢相信地對視一眼,項舒亦和項易水尚且未能轉圜過來,卻同時感到又是一次仿佛跳躍著試探般的胎動。這是這個尚且稚嫩、脆弱的生命,對於自己娘親和姨娘心中憂懼的安慰嗎?

   像是一枚雞蛋在心裏輕輕地裂開來,狹細的一條縫隙中有金黃色的驚喜和滿足流淌出來,暖融融地將全部身心包裹。

   “這……這是?”項易水朦朧著淚眼幾乎不敢相信,直到承積不住的淚水在麵頰上滑下清亮的一道痕跡,這才知道自己早已是在心知肚明中喜極而泣了。

   項舒亦百般忍耐,卻終於是在驚悸後的安心中落下淚來,這個孩子,他還是這麽有勁,可見是真的沒有大礙了。”

   誠貴嬪微有羞澀神態,卻還是問道:“可是胎動了嗎?”

   項易水伸手抹去臉上淚痕,半哭半笑道:“是啊是啊,你沒有感覺到,這個孩子可有力氣了,一定是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一定會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阿彌陀佛,”誠貴嬪長出一口氣,雙掌合十仰首望天,“本宮和項貴嬪一道入宮,三年中對她甚為得寵之事頗有怨言,然而此刻是真的知道項貴嬪的福氣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終究是你命裏該有的罷了,我比不上你。”

   喜德儀也是大喜之下顯得手足無措,急忙趕上前來握著項舒亦的手掌反複地搓著,“好好好,終於是不用擔心了。”

   “皇上在六宮向來雨露均沾,假以時日,不怕沒有你得福氣的那一天。”項舒亦含笑捏了捏喜德儀的手掌,轉首看向感謝上蒼的誠貴嬪,欣喜中麵色和語氣都是甚為和善。

   誰知誠貴嬪原本輕鬆愉悅的神情瞬間籠上一層淡淡的無奈與悲哀,“其實不瞞你說,如今我位分不低,皇上的禮遇也是叫我開心得很。然而三年了,我的肚子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你這次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我看著心裏發酸,卻也是酸得開心。終究是個天真可愛的孩子,看在眼裏也是個安慰。”

   項舒亦心中一震,眉目間一抹神色溫柔和婉,再也不見分毫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清冷孤高。她眼神溫緩地看著麵前這個一直以來和自己亦敵亦友的女人,終於明白項易水對她如此認定,不是沒有有理由的。

   頗有些感念地對誠貴嬪頷首以示感謝,項舒亦道:“李姐姐,你能恩寵位分皆大勝從前,可見你的福氣是在後頭,你且不急。”

   “李姐姐?”喜德儀甚是吃驚,眼神瞄了兩人半天,“就為著我隻比你大一天,你便死也不肯喊我一聲‘姐姐’,此刻你倒是先喊了她姐姐,真是活見鬼了。”

   項舒亦惱羞成怒地用腳尖戳了一下喜德儀的胳膊,“就你話多,你隨我怎麽叫。”

   “是啦是啦,如今你最大,還能不隨你嗎?”喜德儀吐著舌頭扮了個鬼臉,在座之人皆是忍俊不禁,笑語晏晏。

   歡笑聲中似乎不再有人想起如日前這永壽殿中馬齒莧三字所帶來的罩頂陰影,亦不再記得片刻前逸初殿中的心驚肉跳。所有的一切在蘭息紗後輕盈柔麗的日光中都顯得平和而又輕鬆,似乎前路一片坦蕩。

   然而隻有項易水在自己清亮的笑聲中暗暗在心底歎息一聲:姐姐,無論如何,你都一定要平安誕下孩兒啊。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