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茶烹鳳髓見悔心
  連著操勞三日,總算是將一應治喪之事打點得毫無紕漏。也算是生者為逝去的妃嬪所盡的一點心思。 為這場事情出力最多的雲貴妃、淑妃、澤妃和誠貴嬪四人在事後得皇上和兩位太後大為褒獎,並得賜各種奇珍異寶。連帶著四人的母家都因為皇上的感念而以“教女有方”為由大行封賞,一時之間在後宮中掀起不少風波。

   這一日雲貴妃請了淑妃來雲起宮中品茶,彼時兩人相對而坐,有淺雕梅花樣的紫砂壺在小小一隻碳爐上嘟嘟地沸騰著,升起濕潤且濃密的水汽。雲貴妃用茶勺舀了茶葉倒進另一隻紫砂茶壺中,再經洗茶、衝泡、封壺、分壺四道工序,才將一盞飄香嫋嫋的鳳髓茶奉到了淑妃的手中。

   “妹妹嚐嚐,可還能入口?”雲貴妃狹長精致的丹鳳眼微微上挑,即便是在連日的操勞後麵上仍舊畫著美豔嬌濃的妝容。

   淑妃淡笑著接過茶盞,放在鼻下略微嗅了一口,“好茶。”

   淺啜一口之後,淑妃精心描就的遠山翠眉微微揚起,有淺淡的笑意漫上她幽深平淡的眼底,“姐姐真是太客氣了,這樣的手藝,皇上即便是也賞了我這鳳髓茶,我哪裏又能比得上姐姐分毫呢。”

   “不過是照著些古書上教的來做罷了,能有什麽了不得的。”雲貴妃微微一哂,啜了一口茶,麵色卻是絲毫不動。

   “誒,姐姐過謙了。“淑妃搖頭,鬢邊垂下的數根細碎水晶鏈晃過她似笑非笑的麵容,有一種迷離而又讓人著迷的意味,“這書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即便是有書可學,也少有人能像姐姐這樣心思既深,手又巧的呀。”

   許是淑妃看錯,雲貴妃的手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僵滯。然而隻不過是凝神細看的那一刻,雲貴妃便又神色如常地擺弄著小幾上的茶具,隻不過微微垂眸,像是對淑妃的話如同未聞。

   淑妃無聲而笑,雲貴妃不作聲,她也不開口。

   尷尬的沉默持續了片刻,然而淑妃隻顧著自己一口口地品著盞中的香茗,也不去看外頭明好的天光是如何透過長窗上細密的窗紗,繼而浮成一片清淡的光影,將雲貴妃的側臉映得略顯蒼白。

   似乎是略有些不耐,又像是突然間才想起來,雲貴妃原本冷漠的臉色突然間漾起一絲淺笑,“能有什麽心思,什麽巧手呢。隻不過是泡杯茶,又不是做煙火那樣祖傳的手藝要靠著兩個人聯手,沒什麽稀奇的。”

   從長窗外透進來的青白日光仿佛在不知不覺間轉了方向,淑妃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她勉強笑了笑,才道:“姐姐說的沒錯,這宮裏的女子再心靈手巧,那也是在這些小巧上,哪裏能更煙火這樣精細的東西扯上關係呢。”

   “是啊,所以說那些妃嬪慘死,也隻能是怪那些個內監當差不力,自己找死了。”雲貴妃眼角的胭脂是淺淡的一點紫褐色,然而那樣並不濃豔的顏色,卻似乎能在她看似冷冽實則暗流洶湧的眼波下緩緩地伸展出去,扼上人的咽喉,“也虧得敬仁太後英明,斷斷容不下這些個讓後宮不寧的下人!淑妃,你說是不是呢。“

   淑妃向來精於修身養顏之道,是以她本來就瑩潤白皙甚於諸人的麵孔此刻更是在日光下顯出一種詭異的透明光澤,連她嘴唇上的紅色胭脂,都似乎和麵上的血氣一同消散了,“姐姐料理後宮如此多年,說的當然是對的。既然連敬仁太後都和姐姐想到一處去了,妹妹就更不敢有異議了。”

   昀霞殿的內室中明明焚燒著上好的銀碳,兼之地龍和大鼎中亦有或高或低的熱度源源而來,而淑妃的聲音,卻像是透過冰雪而嗬出的氣,生冷而又脆弱。

   雲貴妃聞言笑出聲來,她一向威嚴持重,甚少有這樣嫵媚香豔的笑容,仿佛連淑妃都看得呆住,“妹妹真是說笑了,我哪有資格來’料理‘後宮呢,隻不過是和妹妹一起’同理‘六宮罷了。姐姐我無論好不好,妹妹肯定也是一樣的。反之呢,妹妹的興衰,也是和姐姐我息息相關的。是以姐姐我不敢不用心,也不敢亂用心。多了一個澤妃,這麻煩就已經夠多了。”

   淑妃原本雙眸低垂,睫毛像是鴉翅般濃密卻沉重,卻忽然間因為心境的驚喜與釋然而像蝶翼一般翩然欲飛,劃過一點晶亮的光彩,“姐姐說的是,是妹妹一時心急,想錯了主意。妹妹隻是以為澤妃雖然不懂事,但是罪不至此。出了這樣的事情,想必皇上也覺得心煩。”

   “皇上倒是給了她幾分麵子,到現在都還隱忍不發,”雲貴妃眉峰蹙起,像是刀劍般劃破眼中凝滯的寒意,留下一點破碎的棱角,甚是鋒利,“隻是如今喪事已過,皇上想必手頭上也有些空了。”

   “那我們......”淑妃遲疑著試探,心中有點點自覺不合時宜的喜意。

   “太後已經插手,我們再敢輕舉妄動就是找死!”雲貴妃冷冷出聲,語調卻陡然生出顫栗和不忍,“況且除夕之夜的事情......實在是本宮沒有預料到的,終究午夜夢回,夜夜要被噩夢纏身的,是本宮了!”

   原來竟然是這樣!她終究不是如此殘忍的女子!怪道敬仁太後明明知道除夕之夜的事情有頗多嫌疑,卻會維護她!敬仁太後未必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隻是比起雲貴妃來,其餘人,都是無足輕重罷了。

   “是妹妹多心了,姐姐見諒。”淑妃心中暗歎一口氣,略見不忍之色,“可是那些人......”

   “那些妃嬪的母家本宮是無力安慰了,可是那些內監,我已命人給每個人宮外的家人送去了五百兩銀子,算是一盡心意吧。”雲貴妃閉目長歎,一絲不苟的妝容下是一個女人對自己滿手鮮血的愧悔與不忍,卻終究是無力回天了。

   淑妃亦是默默無言,寸把長的指甲掐在茜紅厚絨密團紋的桌布上,有一種心頭發狠卻終究自身無力的觸感,“其實這件事情,妹妹也不能置身事外。那一日來和姐姐商議了怎麽對付澤妃,妹妹也是知道姐姐要在煙火上動主意的。隻是除夕之後,妹妹還以為姐姐是一心要置澤妃於死地,才幹脆要把那日的之情弄到如此地步,這才......“

   “這才要來試探我,看我是不是已經喪心病狂了對不對?”雲貴妃搖搖頭,用手指揉了揉因數日都不曾睡好而發澀的眼角。

   心事被一語說中,淑妃有些汗顏,卻不得不承認,“終究是因為我二人而害死了那麽多無辜的性命,敬仁太後若是知道了......”

   “太後有數的,”雲貴妃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濃鬱愁霧,“你以為我剛才提及敬仁太後是為了震懾你嗎?太後之所以要將一幹內監全部杖殺,一則是為了要懲治他們為了貪圖錢財而被他人利用;二則便是為了滅口來維護我,終究太後看重我多過澤妃,也知道我本無意於此。再則到底我的父親是靖州大司馬,家中世襲著曾祖的興國公爵位。”

   “可是經此一事,隻怕兩位太後也是震怒非凡了。你我便等著被太後問話的那一日吧。”雲貴妃似是倦極,以手支額撐在小幾上長歎一聲,在滿頭珠翠和錦衣華服的籠罩下,如同一隻再也無力飛天的凰鳥。

   淑妃心中驚慌,卻也知道身處這後宮之中,哪裏躲得過兩位太後的權勢所在,終究隻能抓著心中最後的一點希望,“還有項貴嬪和清順儀......”

   雲貴妃和淑妃共坐飲茶,項易水自然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即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能從小元子告訴她的話中分出絲毫的心神來。

   “你確定沒有錯?垂死之人說的話,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項易水纖長的睫毛顫抖不停,手腕上的一隻絞絲纏八寶金鐲子因著手腕的震動在暖炕的茶幾上敲出急促的碰撞聲,如同紛雜的雨點落在心間。

   “不會有錯的,”小元子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話中已有哽咽之聲,“當時小華子雖然已經傷重不治,但是神智卻是清明,前因後果渾然不亂。奴才知道這事非同一般,是以這幾日也沒敢告訴小主,自己先去背地裏查過了。”

   項舒亦此時亦在一旁,聞言不由變色,又急又怒道:“你膽子倒是大!這樣的事情你作為新露堂中的掌事內監也敢隨意去探頭探腦?萬一露了馬腳你是要害死你的小主嗎?”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是奴才一時疏忽,隻是當時奴才聽到了這樣的事情,不敢當作不知。並且當日尚禮局中一應內監幾乎全被杖殺,空無一人,奴才又奉誠貴嬪的命令去幫著埋了那群內監,奴才便思忖著當時的時機是再好不過,這才大了膽子去暗中探查著。”小元子被項舒亦當頭一喝,急忙慌得連連磕頭不止。

   小元子雖然心中惶恐,但是所說之言條理清晰,不無道理。項舒亦回過神來和項易水、誠貴嬪以及喜德儀麵麵相覷,不由歎道一個小小內監竟有這樣細密的心思。

   誠貴嬪亦是驚奇道:”沒想到你一個小小的內監也有這樣的打算,怪道清順儀當時見事況不對便想到要派你去。“

   “那你到底是查出什麽來了?”喜德儀不欲多說,開門見山地問道。

   小元子直起上半身,稍稍平複了心神,“因著事情已經死無對證,奴才查到的事情實在不多,隻能將記著製作煙火原料數目的賬本和所剩下來的原料數目仔細對了對,這才發現那晚煙火中所用的火藥實在是太多了。”

   “我記得除夕前的一些時日,為了讓澤妃多熟悉後宮中的各處事宜,這料理吉慶一類的事情是交給她去管的。”項舒亦凝神細想,驀然便是一驚,看著項易水怔怔說不出話來。

   項易水隻不過稍稍一想,便連連搖頭,“不對,事情一出,她便是首當其衝。死了這樣多的人,隻怕奪了她的協理六宮之權都是算是輕的!並且當時的情況,誰會受傷,誰能躲過一劫都是未知。她這麽聰明的人,不會想不到這一節。”

   “其中細節的確多有嫌疑,可是除夕之事已在後宮之中掀起軒然大波,澤妃素日為人處世又不得人心,有了協理六宮之權之後更是要被人家恨得要死,皇上豈能毫無作為?”誠貴嬪緊蹙雙眉,其中關節想得不可謂不通透,想來再度成了貴嬪之後已不再是吳下阿蒙了。

   喜德儀在一旁又添一句,“澤妃雖然首當其衝,可是雲貴妃和淑妃娘娘同理六宮,亦逃脫不了幹係。”

   項易水心中思量著此樁事情的來龍去脈,終於是明白,“咋們這後宮中最為顯赫的三位娘娘,想來都是被人算計了。”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