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一朝驚魂成貴嬪
  元德三年,除夕交歲之夜。皇帝明鴻攜後宮妃嬪與宗室親王、命婦共賞煙火。不料意外橫生,煙火炸裂,妃嬪死傷多人。 自大宣朝建朝以來,曆經四代,從來沒有這樣被死亡的陰影與災難的心有餘悸所糾纏的大年初一之日。因正值正月前三日間,一應在昨夜那場煙火悲劇中不幸慘死的妃嬪喪事,都隻能暫時按下不辦,以避忌諱。

   彼時項易水正從並不安穩的午睡中醒過來,自今早從昏迷中醒來之後,這已經是自己第三次因為接連不斷的夢魘而驚醒了。隻不過過去了數個時辰而已,自己怎能不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那些在熾烈的火焰中慘叫著死去的身影呢。

   那些無比美麗嬌豔的女子,如同冬日裏永不凋謝的明日春花,提早開放在這被冰雪覆蓋的寂寞深宮之中。然而那一張張沉魚落雁的美好容顏,卻在突如其來的災難之中被焚燒成了一塊塊麵目全非的焦炭,像是在淒冷的白日中被留下的一塊殘缺的夜色。

   而即便是在她們死後,她們淒慘的遺骸卻不能盡早地得到她們應享的哀榮。隻能在這個已然愁雲籠罩正月,如同棄履一般地被擱置在後宮中某個無人理會的角落裏。

   生前再如何富貴,死後也隻不過是一具人人避之不及的悲哀殘屍而已。

   項易水幾乎不敢閉上眼睛,隻能機械地用手指揉著自己的眉心,在內心焦灼的驚魂未定中安慰自己:好在自己和姐姐都還活著。

   “小主,”太陽穴上突然落下柔軟而和暖的溫度,是何尤卿溫柔得恰到好處的手勢,“您若還是覺心中不暢,那就再用些安神湯吧。易太醫說這藥的藥性並不猛烈,即便是再用一碗,想必也是不打緊的。”

   何尤卿的手法比自己的來得嫻熟且穩重,項易水不由地將頭往她的手心裏湊了湊,“不必了,用得多了,反而要陷在那夢魘中醒不過來,備受折磨。”

   “小主到底是怕,還是替那些慘死的妃嬪覺得不忍呢。”何尤卿的麵色是平靜且冷淡的,絲毫不像是一個剛在昨夜親眼見過他人慘死的人,可她的聲音,卻是在幽冷地探尋著。

   驚訝於何尤卿這樣靈敏且銳利的心思,項易水隻能輕輕歎了口氣,“都有吧。本來滿以為能難得地放寬了心神看回熱鬧,卻沒想到頭來,卻隻能看著別人在自己麵前慘死。”

   何尤卿忽地輕輕帶笑,眼神卻是一縷薄涼的寒風,卷動輕巧的紗綃,“小主這是閱曆不夠,心腸太軟弱了。隻怕有好些人,現在正在偷著樂呢。”

   原本因為疲憊驚懼而略見慵沉姿態的身子猛地坐直了,項易水剛欲開口相問,卻又回過神來。

   到底自己已經在這宮中曆練數月,不再是那個會在無意中被人毒害的無寵項嬪了。

   何尤卿見狀隻含了一抹欣慰且不失儀的淺笑,“小主明白過來了。”

   “我倒寧願不明白。”項易水擺了擺頭,眸色不由含了一絲哀涼之色,“劫後餘生,又在一夜之間去了好多大敵,怎麽能不開心呢?”

   說完,到底是按捺不住,項易水攢緊了蓋在腿上的團花錦被,“隻是她們的心也太狠了些!”

   “小主知道為何嗎?”何尤卿指尖上的薄荷油隨著她纖薄的手指幾乎要鑽進腦子裏,冰涼到幾乎刺人。

   項易水隻道:“你說。”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何尤卿言簡意賅,並無贅述,“可是這宮中有好多女人,卻隻把自己當獵人,怎會為了獵物而傷心呢。”

   項易水聞言隻覺得齒冷,卻也另有一股怒氣在心頭騰起,“我記得我臨睡前康壽成曾來傳話說皇上要在雲起宮中宣諸位妃嬪會話吧。”

   “是。”何尤卿點點頭。

   霍然掀開繡著繁複團花的厚絨錦被,項易水沉沉吐出幾個字,“梳洗更衣,去雲起宮!”

   昀霞殿中的黃梨木透雕纏枝花草的高背椅一夜之間竟然少了許多,想必是因為這些按照妃嬪之間等級而排的椅子在失去了所屬之人之後,亦沒有理由留在這宮殿之中了。

   不過是一些逝者留下的悲涼且諷刺的殘影而已,還留著做什麽?

   項易水的步伐因為昨夜不知被誰在身後推了一把,腿上受了傷而有些不著力。隻是若是沒有那個人,也許自己還活不下來。

   走進昀霞殿中的時候因為已經有宮女通傳過,是以諸位妃嬪並不見驚訝之色。卻是明鴻頗為關切地走上前來,虛扶了一把項易水的手臂,問道:“可覺得好些了?不是說你既身上有傷,便不必來了嗎?”

   “隻不過是些輕傷,”項易水含笑搖搖頭,“宮中出了這樣的事情,嬪妾雖然微分地位,卻也不能置身事外。”

   明鴻聞言雖然欣慰,但是麵上卻更顯疲態,隻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你便坐吧。”

   “嬪妾無能,從昨夜至今大多時辰是在睡著,隻是不知道這宮中的情況......”項易水既然是懷著心思來的,便也無意多做試探,左右也不是什麽不好明問的話。

   明鴻閉目長出了一口氣,聲音略微沙啞,“雲貴妃。”

   昨夜雲貴妃因為自持身份,是以並未和一眾妃嬪湊熱鬧走近了觀看煙火,是少數毫發未傷的妃嬪之一。此刻她的麵色興許是因為徹夜未眠且忙於操心各種事宜而有一層青白之色,連著眼上並未來得及卸去的淡紫色胭脂也顯得浮淺而殘敗。

   她亦是疲憊地微微皺眉,無奈地道:“後宮總共三十六名妃嬪,九死十二傷。”

   那一場絢爛的煙火,竟然是這後宮之中過半妃嬪的滅頂之災。情況之慘烈,尚在項易水的預料之上。

   強自壓抑下心中翻騰的悲苦和哀傷,項易水微微哽咽,清了清嗓子,“皇上,逝者已逝,生者沒有什麽可以做的。還請皇上仁慈,於三日之後將不幸遇難的姐妹們風光厚葬了吧。”

   “這個朕知道,”明鴻亦是哀歎,“她們侍奉朕一場不容易,亦是和朕一段緣分,朕不會叫她們走得寒磣,叫她們的娘家人覺得寒心。”

   娘家人。若是自己也葬身於昨夜的一場災難,不知道父親和母親......

   除夕之夜的思親之情猛然湧至心頭,項易水再也忍耐不住落下淚來,卻不願張揚,隻是垂首隨著眾人一起蹲身行禮,口呼“皇上天恩浩蕩,德澤萬民。”

   行禮過後眾人複又落座,項舒亦握了握項易水的手掌,雖然不見大悲之色,但是向來冷淡的神情此刻也帶了纏綿不盡的哀苦之情。

   項易水知道項舒亦雖然心性強硬,卻也不是鐵石心腸,當即便更加愁腸百轉,卻也到底是忍了下來。

   向著對麵同樣劫後餘生,此刻也是眼眶通紅的喜德儀和誠婕妤望了一眼,項易水生怕自己又落下淚來,便轉首看著明鴻。

   明鴻在昀霞殿正座上坐得端正,右手掌在鍍金浮雕月季花樣的扶手上拍打了兩下,行動間頗見焦躁之意,“雖然正月前三日裏不宜料理喪事,但是到底逝者人多,趁著眼下這個機會便把該商議的事情都給定下來吧。”

   “是,”淑妃將脖子上的蓮花青銀線纏綿紋的立領正了正,生怕那塊小指指甲大小的暗紅色燙傷痕跡露了出來,“其實大多事情並不難辦,都有現成的例子可以依照著來做。隻是如此多妃嬪,治喪當日要安排宮人哭靈、蓋棺、抬棺、唱德以及其他種種繁瑣事項,實在是人多事雜。臣妾隻怕憑自己和貴妃姐姐以及澤妃分身無術,錯了那麽一星半點,叫滿宮之人和宗親們詬病。”淑妃說一句,明鴻眉目間的沉鬱之色便濃了一分。待得淑妃說完,明鴻早已是煩躁不堪,口中“嘖“了一聲便將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昀霞殿中眾位妃嬪的臉上。

   原本隻是隨意之舉,卻不想原本快速梭巡的目光突然間停了下來,定定落在誠婕妤垂眸出神,眉頭因為悲傷而緊蹙的麵上。

   “誠婕妤,”明鴻有意之下而微微低沉的聲音將誠婕妤一驚,略微驚惶不解地向皇上看了過來,“你手臂上的傷好些了嗎?”

   無人預料到明鴻會在這樣的時候對誠婕妤口出如此關懷之語,不由地紛紛側目。而明鴻隻做不覺,目光關切而溫柔地向誠婕妤探尋著。

   誠婕妤覺得心頭滿足而又欣喜,然而麵上卻是不敢顯露喜意,連對著君王應有的微笑也是略有些悲苦的,“多謝皇上關懷。方憑嶽太醫說了,因著天氣冷,是以傷口不會化膿,再用他精心調配的祛疤膏藥日日抹著,應當能夠痊愈。”

   “如此甚好。”明鴻滿意點頭,“昨夜你奮不顧身,功勞甚高,若是因此而留下疤痕不愈,實在是大不幸。”

   即便是明鴻素日裏向來寬厚,這樣懇切且感念的語氣仍讓誠婕妤心生花開一般的豐滿喜意。難以抑製地揚起了嘴角,誠婕妤隻覺得昨夜的一切都是值得了。

   明鴻有意要讓其餘妃嬪知道自己此刻甚是看重誠婕妤,便對她們各不相同的麵色視而不見,“既然諸位佳卿們都在,那也不用康壽成曉諭六宮了。”

   迎著眾人疑惑的目光,明鴻隻將眼神放在因費解而略有些不安的誠婕妤身上,“誠婕妤李氏,於昨夜危難中救護妃嬪有功,指揮宮人有度。行止間大勇無畏,俠心懷義。可見自從朕寬恕其以來確有懺悔思過之舉,才能如此堪為六宮典範。特著升其為澤意宮主位,晉為貴嬪,於大年初四之日協助雲貴妃、淑妃......”

   明鴻本來未因眾人驚駭非凡的麵色而有任何變化的聲音卻突然有點些微的遲疑與停頓,他的眼神在澤妃此刻高揚眼瞼的麵上掃了掃,終究還是道:“協助雲貴妃、淑妃及澤妃一同料理不幸遇難之妃嬪的治喪之事。”

   話已說完,明鴻再不多言,卻是看著因為少了許多椅子而略顯空曠的昀霞殿的角落裏微微出神,不知是因為疲憊亦或心傷。

   殿中一時燕雀無聲,眾人心思皆是紛雜如雲,亦無人知道該不該在這樣的場合向已然是誠貴嬪的李恬道一聲喜。

   終究還是誠貴嬪自己膽子大,麵色不自然地喚了聲,“皇上......”

   明鴻回過神來,唇角亦有了絲絲的笑意,他看上去是欣慰的,“你好好辦事,和澤妃一同幫著雲貴妃和淑妃,不要叫朕失望。朕昨日賞你的那支步搖,你可以戴得正大光明了——“

   “今日你又是貴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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