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東西二宮有鳳儀
  有賜號和晉封之榮,又有懷孕之喜,項易水和項舒亦二人如今在後宮中的境地自然是不必多言的了。 一月多前的受罰之辱如同從未有過般消弭於後宮眾人的悠悠之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張如花麵孔的笑臉相迎。

   清順儀、項貴嬪,一個是新晉之寵,一個是一宮主位,哪怕是雲貴妃和淑妃見了,言語間少不了也是要客氣一番,更遑論一般人等。

   然而榮寵之餘,尚有一件事情在等著項易水和項舒亦二人嚴陣以待,不敢鬆懈分毫——

   大宣朝祖製所在,後宮中的妃嬪初次侍寢之後或是有孕,那是必定要去拜見兩宮太後的。

   東宮太後徽號敬仁,乃先皇正室、中宮皇後,新帝繼位,其順理成章成為母後皇太後,位居東宮,不改其嫡母之位。而西宮敬惠太後,乃是先皇在位時的純貴妃,地位僅在皇後之下,乃是當今聖上的生身之母,向來和皇帝母子情深。是以雖則地位不如東宮太後,卻得皇帝格外禮遇孝敬,乃是得盡了祖製之內的一切尊榮。

   這一日,項舒亦自覺身子已無大礙,太醫也隻叫她行事間小心即可,項氏姐妹二人便相伴往鳳藻宮去了。

   “姐姐,前段日子你神思疲乏,體力不濟,雖則胎像已穩但是仍宜靜養。連敬仁太後都傳了懿旨,說前來拜見之事不急在一時,且以皇嗣為重,還叫我陪著你。你真的不用再歇息一段日子嗎?”項易水反複打量著項舒亦的臉色,總覺得她有些氣血不足的樣子。

   “這一耽擱便是一個多月了,總不能太後恩典,我們便一味的不懂事情,正是在風口浪尖上的時候呢。”項舒亦搖搖頭,微微皺起了眉頭像是不大放心。

   項易水自知項舒亦所說不無道理,便也隻能無言地由著小內監抬著轎輦向著鳳藻宮的方向去了。

   鳳藻宮為東宮敬仁太後所居,坐落在皇後所居椒房宮之後的後宮東北角上。從長合宮中出來,轎輦行了大約有三刻鍾的功夫,這才到了鳳藻宮門前。

   宮門邊的侍女進去通傳了太後,不久後便回來請項氏二人進去。

   踏進鳳藻宮大門,項易水略略錯愕,誰知前麵帶路的姑姑倒像是心有所感一般轉過身來含笑對著項易水道:“但凡哪位小主是第一次來鳳藻宮中,都是一樣的心思呢。”

   項易水也不否認,隻是有些錯愕地笑著道:“詩雲: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寥寥十餘字,已是道盡這世間富貴之極了。哪知太後娘娘所居之處,竟然是這樣的別樣風景,真真是超脫世間,非我等粗淺心思可以遇見。”

   說罷,項易水神情驚奇不減且可見向往地向鳳藻宮的深深內院看去。隻見鬆柏濃密,寒冬的時節裏竟然滿眼都是濃綠相映。鳳藻宮內的院中多種各種鬆樹,如黑鬆、雪鬆、紅鬆、白皮鬆,另有女貞、桂樹、黃楊、冬青各種常綠之樹。風靜時大樹巋然,唯餘華蓋罩頂,行走其下仿佛天地瞬變,竟如行走於白雪皚皚的茂密林間。

   “小主,咱們走吧,前麵還有好景致呢。”帶路的姑姑見項易水看得呆了,不由地喚了一聲,隨即轉身顧自己向前走去。

   項易水雖則心中詫異,卻不敢多作言論,隻跟在這位看似頗有資曆的姑姑身後亦步亦趨,抓緊向前走去。

   約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眼前豁然開朗,兩株三人合抱的廣玉蘭樹分立兩旁,正麵望去便是一座規製更甚於雲起宮中昀霞殿的宏大殿宇。

   不同於宮中一般殿宇的朱漆大柱,雕花描金門窗。眼前這座名為“坤安殿”的殿宇通體以黑檀木為身,霜白琉璃瓦為頂,門扇一律皆用黛青色漆木雕刻玄色暗紋。初眼望去整座殿宇便似黑黢黢的一座道觀般在這皇家宮苑中格格不入,倒像是一處隱世避居的所在。

   興許是為了避嫌,殿宇周遭純白無暇的漢白玉圍欄下種了不少紅梅與黃梅競相吐豔,好歹在這清冷肅靜的鳳藻宮中添了些嬌豔生氣。廊下擺了一溜開得極好的玉盆水仙,和梅花清冽的香氣融融交織,順著冬日裏幹燥冰涼的微風散於四處。

   “莫要多言,謹小慎微為上。鳳藻宮中,不比旁處,切記!”然而聰明如項舒亦一般,自然不會麵露異色,隻是恭敬地攜著項易水的手從侍女撩開的厚錦門簾中一道走了進去。

   項舒亦和項易水上前拜見,卻見得長窗邊的大葉紫檀橫闊暖炕上斜倚著的並不僅僅是東宮敬仁太後,連西宮敬惠太後亦在她下手出的紅酸枝雕花軟榻上舒服地坐了。

   畢恭畢敬地對兩位太後先後行了禮,敬仁太後卻沒有即時命二人起來。項易水不敢出聲,隻是懷中心中的敬畏之情,含蓄地抬眼望去。隻見兩位太後在空闊且寂靜的坤安殿中俱是無言。敬仁太後斜靠在軟枕上,側首看著身邊的雲牙細腿小幾上的一座黑金蓮花座的香爐像是在怔怔出神。而一邊坐在下手的敬惠太後卻是身子微微端正些,安然坐在軟塌上含笑溫雅地向自己和項舒亦看來。

   像是被項易水的眼神驚動,敬仁太後如夢初醒般驚了一下,轉過臉來,半邊身子靠在藏青色西番蓮花紋樣的軟枕上笑看著二人,道:“嗯,項貴嬪看著倒的確是比往年裏沉穩了些,向來也是大氣的。此番有孕,倒也對得起皇上對你的這番看重。”

   項舒亦頗有些汗顏地笑了笑,“臣妾一朝有孕,乃是皇上眷顧,亦是二位太後福澤庇佑。承蒙皇上看重,臣妾居貴嬪職位不敢桀驁,亦知微薄之身不同以往,更得以身作則,方能寬慰皇上與二位太後仁慈之心。”

   “哎喲,往日裏看著項貴嬪甚是伶俐能幹的樣子,這沒想到一朝有孕竟然如此平和,可見這為人女子呀,總要當了娘親才是真的懂事了。“敬惠太後一拍手,笑意明媚地看著項舒亦誇了一句,旋即看著敬仁太後打趣。

   敬仁太後一掃方才平淡隨意的神情,口中“嗯”了一聲,再度頷首,笑著道:“看來你的心性,的確是長進不少,倒叫哀家日後可省下不少的心思,免得總是要惦記著。”

   項舒亦原本怡然的笑意像是受了春日清晨風寒的碧綠草葉,依舊柔美的弧度帶了隱約可見的僵硬。太後的話聽著,實在是大有深意。

   還不等項舒亦要靜下心神想法子把話回得得體些,敬仁太後側首低眸看著手邊高幾上的一隻鬥花五彩鳳紋盤,淡淡地道:“想必你平日裏跟著和妃,是學了不少東西的。”

   脖頸和背後覺得酥麻的癢,像是有一根根的冰刺在一下下並不用力地、密集地紮下來。那種無處可躲的冰冷和尖銳的感覺幾乎要讓項舒亦猛地挺直脊背看向太後!

   自己與項易水和和妃交好,那是連皇上都不知道的事情!

   一邊的項易水同樣是大驚之下心肺俱冷,豈知原本坐在一邊默然不語的敬惠太後眼神一轉,揚了揚眉毛,道:“哀家和敬仁太後隻顧著項貴嬪,差點忘了清順儀還在一邊呢。隻是哀家看著清順儀模樣是清秀,可也太瘦了些,可是身子不好?”

   項易水心中一緊,但看著敬惠太後麵色和善,不似敬仁太後話中有話,便也勉強得體地回了一句,“回太後的話,嬪妾的身子無礙。”

   “敬惠太後多慮了。”敬仁太後聞聲而望,依舊有著明媚弧度的丹鳳雙眸中有暗流一般的波光湧起。帶著碧水色琉璃護甲的無名指彎了彎,閑散地敲擊在胳膊下的軟枕上,輕柔無聲,“蓮清池菡萏湯沐浴的福氣她都消受得起,還能有什麽大礙呢。”

   此言一出,項易水再也無法佯裝鎮定,忙不迭地就跪在了地上,火辣辣的鬢邊有輕微的汗意滲透出來,激出一陣麻癢。項舒亦幾乎是同一時間斂裙和項易水一同跪下,然而卻不敢開口分辯。

   因著垂首不動,項易水看見膝下冷硬的黑金磚被打滑的光可鑒人的表麵隱約倒映出了兩位太後的麵孔。

   因著已不再是這後宮中需要爭寵奪愛的妃嬪,兩位太後已不再如這宮中的其他女子一般描繪精妝。微微可見歲月風霜麵上隻不過是淡淡施了一層薄粉,卻不曾以胭脂點唇,隻不過是兩道眉毛畫得略為精致些,細長雅致,如同雲山寒翠。

   然而就是這樣簡單素淨的容顏上,卻仍可見當年的如玉麗色。一位是前朝皇後,一位是得寵貴妃,即便是如今退居深宮,眼角亦有了細細皺紋,想必當年也是驚豔絕倫的容貌吧。

   可是就是在這樣仍有國色隱約若現的麵孔上,比那絲絲縷縷,含蓄內斂的美貌更令人矚目的,是兩位太後眼角眉梢、舉止氣度間的鳳儀高華。

   不同於雲貴妃流於表麵的威嚴神色或者是極高位分帶來的後宮實權。敬仁與敬惠兩位太後讓人心驚的,是她們一抬眼、一側首,甚至隻是含笑用帕子點一點唇角,都無法忽視的無上威儀。這是因為她們在後宮生存多年,成了最後得以含笑登上權勢與富貴頂峰的兩名女子。亦是因為她們無法被這後宮中的任何人,包括當今皇上,所動搖的至高地位了。

   殿中寂然無聲,冬日裏萬物沉眠,隻有角落裏的滴漏一聲又一聲地擊破殿中沉厚的如春暖意,帶來一點無言的幽寒。似乎是長窗並沒有合牢,總覺得有那麽一絲冷風在殿中遊移不定。偶爾輕若無物地拂過麵上、頸後,激起一陣顫栗。

   “你姐妹二人既然並不蠢笨,怎得現在卻一聲辯解也無呢?”

   項易水本來心中還忐忑難安,然而此刻聞得敬仁太後有此一言,反而心神大定,當即便抬起頭來迎上她冷亮的目光,“嬪妾自知二位太後寬厚英明,言語間雖然予以嬪妾和姐姐二人警醒,卻更是嬪妾二人在這後宮中步步為營的一盞指路明燈。太後對後宮之事洞若觀火,何須嬪妾和姐姐聒噪,二位太後想必早有定奪。”

   “哼,”敬仁太後冷笑一聲,微微直起身子,眼神卻一瞬不瞬地釘在項易水的身上,“你姐姐是曆練老成,你卻是個看事清明的。你就這麽肯定,哀家不會為難你?”

   項易水深吸一口氣,在膝下黑硬閃亮的金磚上重重磕了一個頭,沉悶的撞擊聲中幾乎可以在金磚麵上看見自己顏色莫名的容顏,“嬪妾卑微之身,豈敢有此猜測。隻是嬪妾自問入宮以來,謹守宮規,斷然不敢行那張狂背德之事。二位太後既然已有探查之意,嬪妾隻需坦蕩麵對,何須畫蛇添足地去多作言語。”

   敬仁太後原本生冷的目光微微緩和,在項易水和項舒亦身上來回轉圜了片刻,就向敬惠太後看了一眼。

   敬惠太後淡淡一笑,隻道:“太後娘娘既然已有定奪,又何必來問哀家呢。左右這兩個孩子都已算不上宮裏的新人了,稍微提點這些,她們應當自有分寸。”

   如此,敬仁太後才終於閉目頷首,再睜眼時已是目含春波,其意和暖,“賜座。”

   項易水和項舒亦在叩首謝恩時暗暗吞下一口唾沫,鼻中呼出悠長、沉悶的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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