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靜心以待
  淑妃笑語晏晏,眉間端莊淑和之氣如同六月間拂過碧湖清荷間的徐徐春風。然而眼波流轉間,那映著向日初荷的湛湛湖水,卻仍是湖心深處的一陣微涼。 比起雲貴妃後宮第一妃的高貴之姿,淑妃向來都是略遜一籌,卻在不動聲色間亦能震懾其餘六宮妃嬪的。她一如既往的溫和淡泊之意,隻不過是曆經多年爭鬥後,對尋常伎倆的一覽無餘。

   正如此刻她似是無意,似是玩笑般地道出項易水蓮清池沐浴後六宮中湧起的暗流波動,在項易水渾然不覺之時,猛然兜下一盆冷水。

   項易水隻覺得冬日中的冷風猛然間盡數灌進了脖頸後,順著衣帽間的縫隙無孔不入地鑽進背後,凍得自己心肺俱冷。

   心中是冰涼的顫栗,然後身子卻是極其迅速地站至殿中,在淑妃的青鸞寶座下稽首行禮,行盡卑微之資。

   “項尚儀這是在做什麽?本宮隻不過平白一句,怎麽倒讓你如此惶恐?”頭頂傳來淑妃清越婉和的聲音,軟綿綿地像是一披薄紗輕撫上身。

   項易水緊迫地咽了口唾沫,身子俯地不動,口中恭敬地道:“蓮清池,菡萏湯中之浴,乃是皇上所賜的無上恩典。嬪妾雖然心中欣喜皇上對嬪妾有如此心意,卻也時時惶恐不安,深覺嬪妾微薄之身實在是愧對如此隆恩。淑妃娘娘話中所指嬪妾不敢裝作不知,亦懇請娘娘相信嬪妾並無自矜自傲之意,更是不敢有絲毫不臣之心。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娘娘,兩位太後自是不必說。除此之外試問後宮之中除了貴妃娘娘,誰還能和娘娘相較。何需將嬪妾這等卑微之人放在心上。”

   淑妃並不曾疾言厲色,話裏話外亦並未有太過嚴厲的苛責之意。然而項易水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做到心無所動,言語間早已是失了往日的謀算分寸,竟不知不覺說了一大番話。

   說完半晌寂靜無聲,何尤卿和淑妃侍女曦月自然不敢多嘴,項易水表明心意後隻等淑妃開口。而淑妃,卻隻是笑看著座下項易水稽首示敬,溫然默默無語。

   仿佛過了很久,久得連呼吸都要因為姿勢的不正而凝滯在胸臆中。卻突然聽見淑妃的聲音像是清晨雲間第一束陽光般照射下來,輕柔地道:“早就知道項尚儀會恭敬有加,不恃寵而驕,卻沒想到你真能這般懂事,叫本宮真是舒心。你且起來吧。”

   沉悶的呼吸似乎找到了豁然開朗的出口,幾乎要壓迫心房的氣息無聲卻迅疾地從口中溢出。項易水這才勉強直起了身子,扶著何尤卿的手回到椅子上坐下了。

   “淑妃娘娘寬和,肯體諒嬪妾的心意。嬪妾不敢在娘娘麵前弄虛作假,方才所言,句句是真。”項易水抿了抿嘴唇,終究壯了膽子朝淑妃看去,見她此刻笑意欣慰,眉目舒展,已然不是方才那樣鋒芒深斂的樣子了。

   淑妃點點頭,耳垂上兩串絞了碎玉散珠的細細流蘇垂蕩起流暢婉轉的弧度,“你是個通透的人,本宮亦並非容不下人。你莫怪本宮方才言語間不大客氣,想必這兩月間你也領教了後宮中這諸多妃嬪的厲害了。”

   項易水聞言心中微緊,亦是無可奈何,隻咬著唇,低頭道:“臣妾沒齒難忘。”

   “忘不了就別忘,隻把心思放得深沉些,別人看不見,自然也就不存在。”淑妃自然地接過話頭,輕揚黛眉看著項易水,“你多看看澤妃和和妃吧,不管與你好壞,卻都是不簡單的人物。”

   項易水並無異議,含笑道:“是,嬪妾一直都看著呢。澤妃娘娘的本事,合該嬪妾是要吃虧的。”

   淑妃掩唇而笑,“你有如此心性,又看得明白,可見果然不輸你姐姐。既然如此,小成子也不必著急宣那晉封的旨意,隻等著其餘妃嬪到了再說吧。”

   項易水震驚中遽然抬首,目中盡是霜雪般閃亮的驚異。迎著淑妃了然且成竹在胸的神色,顯得格外勢微無力。

   正巧此時雲貴妃和和妃一並到了,彼此都對項易水昨日承幸之喜道賀一番,項易水便也收斂了神色一一回應了。

   眼神在逸初殿角落中的小成子身上輕輕一掃,和妃的神情微微一滯,旋即不動神色地在黃花梨木高背椅上坐下了。而雲貴妃則像是根本沒有看見小成子這個不起眼的內監似的,隻顧著自己在淑妃身邊的翟鳳寶座上坐下,由著憐星給自己上了茶。

   彼此閑話一會兒,這六宮中的妃嬪也就逐漸到齊了。

   “就知道尚儀妹妹今日來得定是最早的,不會像我當初一樣一個回籠覺睡到天色大亮,這才火急火燎地趕到貴妃娘娘的雲起宮中告罪。”誠婕妤在項易水的身邊坐下,邊喝茶邊看著她笑吟吟地把自己往日裏的事情也拿出來說一說。

   沈嬪在一邊眼睛一眨,長而稀疏的睫毛在雙目張閉之間益發顯得兩隻眼睛圓潤晶亮,“誰不知道當初姐姐在侍寢後的頭一日,就被皇上降旨晉封為了從三品婕妤呢?這樣的恩寵可是宮裏少有的,可見皇上待姐姐是不一樣的。姐姐這樣爽直的人,當然不會在意那些規矩啦。”

   自從沈嬪在背後搗鬼害得誠婕妤被皇上降罪以來,後者早就恨不得能找個機會好好教訓她了。此刻見得沈嬪假惺惺地來接口搭話,便一點情麵也不留地冷笑一聲,道:“沈嬪話裏的意思是說我目中無人,恃寵而驕不把宮規和貴妃娘娘放在眼裏吧?其實有些話沈嬪你倒不如直接說出來,省得一天到晚我看在眼裏都替你覺得憋著慌,累不累啊?”

   誠婕妤向來都是心直口快,對等閑人物、事情渾然不懼的性子。現下又因為對沈嬪怨恨已久,是以比起之前的性子,眼下更是來得潑辣爽快。這一番話這樣說出來,沈嬪頓時就被噎得麵紅耳赤,半晌才說了一句蒼白無力的“誠婕妤可是誤會了,我哪裏有這樣的意思。”

   “是了,我心思淺顯蠢笨,哪裏比得上各位娘娘的英明。”誠婕妤一翻白眼,都懶得看沈嬪可憐兮兮的樣子,“不過說起英明來,這天下還是沒人比得過皇上的。想來也是更加不會冤枉妹妹的,是不是?”

   “誠婕妤這話說的不假,皇上英明無比,治理天下。區區後宮中的小事,怎麽會決斷不清呢?”澤妃像是賞夠了手腕上一串紅珊瑚手串,橫眼朝沈嬪看了一眼,又轉過來盯著誠婕妤,“豈止是沈嬪,項淑媛和項尚儀之事,想來也是絕無異議的。可見她二人也和沈嬪一樣,都是聰慧之人。”

   澤妃向來高深莫測,眼下位分權勢又僅次於貴妃和淑妃二人,是以她這樣表麵上聽起來都無懈可擊的話,誠婕妤是更加無法,也無膽反駁的了。

   而沈嬪原本在一邊麵色難堪,卻聽得澤妃話中對自己雖然沒有偏袒之意,卻更有著一重諷刺項氏姐妹二人的意思,當即麵色轉陰為霽,暖笑似一叢毛絨絨的蒲公英隨風而動,“嬪妾哪裏好意思跟項淑媛和項尚儀去比呢。二位姐妹那都是聰明絕頂,隻怕把嬪妾賣了嬪妾都不知道的。”

   項易水在一邊聽著,不免心中動了怒氣。沈嬪在澤妃示意之後有意提起那日皇上因為自己和姐姐“聯手陷害她”的事情而被皇上責罰,無非是要趁機把自己和姐姐這點莫須有的罪名拿出來在眾位妃嬪麵前詬病。

   可是項易水今早已被淑妃善意提點,六宮中人對自己的無二榮寵早已是有心病者多。沈嬪也就罷了,可是若是自己此刻沉不住氣去和她起了爭執,免不得也要把澤妃牽扯進去。這樣一來,無人不會以為自己是有恃無恐,在侍寢後便敢公然和手握協理六宮之權的澤妃不睦。

   是以這口氣,無論如何也要忍下來。

   淑妃在一邊冷眼旁觀,有意不置一詞。眼見著項易水聞言不動不響,顯然是對自己今早所說的話早已心領神會,心下也不由讚賞一聲,暗道這項易水孺子可教。

   沈嬪有意挑釁,項易水和項舒亦卻不為所動,不免覺得有些奇怪,卻也暗暗鬆了口氣。自己得澤妃相助,雖說不懼她們,但是若不是自己能為澤妃所用,自己也是萬萬沒有底氣和項舒亦作對的。

   倒是華昭儀看得項舒亦比平日裏和氣淡漠了不少,略微有些好奇,便問道:“項淑媛今日看著倒是比平日裏沉靜多了,口齒也不如平日犀利了。”

   宮中除卻四位位分最高的妃子,便屬九嬪之首的華昭儀位份最高,又得皇上賜號寓意極好的“華”字,是以平日裏在宮中也有不少威望。

   她此刻話中的意思雖然直白,意在項舒亦不似平日裏鋒芒畢露,不肯吃一丁點的虧,但是眾人皆知憑她的地位,這樣的語氣實在不算稀奇。連項舒亦也心知華昭儀並無惡意,便隻輕輕點了點頭,道:“近日裏身子一直不爽,沒什麽力氣,少說點話省些力氣也是好的。”

   華昭儀人如其號,華豔多姿。兩道羽玉眉淺描翠色,黛綠相宜,微微上揚卻無過重煞氣,雙目橫掃時生出湖波粼粼間散碎如金般的瀲灩光影。眉心一點胭脂紅五瓣梅花花鈿凝在眉目間像是百花精露,欣欣向榮。朱唇翕合,神情多樣,睜目揚眉間有爽練喜氣的微笑盈然而生,整個人便似三月人間一株沐浴日光而生的怒放之梅。嬌麗中不失清新,柔美中仍有英氣,讓人一望便覺此女英氣顯然,華豔無匹。

   此刻她隻露了與她高貴的位分相宜的關懷神情,問道:“可有大礙?本宮看你的臉色不是很好,想來你素日裏操心宮中之事甚多,隻是也要顧著好生保養自己。”

   “是,多謝昭儀娘娘關懷。”項舒亦雖此刻也納罕為何華昭儀對自己倒是多有關心,不過她向來也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便客客氣氣地回了華昭儀的話,“隻是近日來睡得總不太好,身子也容易酸乏,想必是冬日裏的時氣不大好。回頭尋個方便的時候傳太醫來看看也就是了。”

   華昭儀知道項舒亦是心覺眼下自己的地位已然不同往日,便不願多生事端,凡事能忍便忍。如此,自己也不多話了。

   “閑話了這半晌,本宮隻顧著看諸位妹妹們相談甚歡,倒是差點把正事給忘了。”淑妃心知這眾人心思越多的時候,便越不容易生出事情來。一個個的隻把心思藏得緊緊的,等著發酵膨脹,來日終有井噴而出的那一天,“皇上早晨剛下的旨意,小成子,你便宣旨吧。”

   眾人原本淡漠到敲到好處的神情隨著淑妃的話而變得各異,隻看著垂首恭敬站到逸初殿兩排高背座椅中間的小成子,心中默默思量。

   而項易水終於忍耐不住向項舒亦投去擔憂而無奈的目光,看著已和她疏遠一個多月的親生姐姐。

   來日若無她的關懷與幫助,自己真的不知前路將會何其難走。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