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新露堂中清順儀
  鎏金百合大鼎中的龍涎香燃起清冽甘苦的香霧似是輕紗曼舞,在無風的殿內卷起自然優曼的弧度隨意散開。在空中,在地上,如有兒童無聲的輕撫。 隻是那樣中人欲醉的味道,那樣輕柔如霧的香煙,到了項易水的身上,隻覺得披霜被雪般的冷徹心扉。

   項易水無言地看著轉過臉去的明鴻,他的背影向來是筆直欣長,有著修篁一般蒼勁的線條。可是此刻卻如寒玉石壁一般的冷硬無情,那樣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隻是傷了自己。

   緩慢地將自己鬢邊的長發從他的手指上一分分地解下來,再一點點地收回。那樣墨緞一般濃黑柔滑的發絲,即便是再輕若無物,在滑動的時候,也是有所感覺的吧。

   可是正因輕若無物,在他的心中才是絲毫分量也無,以致於此刻明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黯然神傷,卻連回頭一看的情意也不給自己。

   自己,竟然一直以來都錯了。

   還以為對這後宮中的一切是了解的。從自己的推斷、從姐姐的描述、亦是從自己這兩月間的經曆。可是直到現在自己才明白,這後宮中,最難了解的是君心。

   任由淚水點點從眼中墜落,落在手背、寢衣上輕碎點點成虛無。仿佛還是今夜菡萏湯中暖如春波的香山溫泉水,帶著他郎朗的笑聲落在臉上、發間。

   可是那樣暖融的心境到底是沒有了,隻剩下冰冷徹骨的淚水紛紛墜下,像是滿天寒涼的星子閃爍。

   明鴻久久不聞聲響,知道自己所猜不假。轉過身來,果然看見項易水如石雕一般僵在床側,淚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手上,或者寢衣的下擺上。

   “朕有意說這樣的一番話,就是要看看你的心意到底有多深。”明鴻幹燥寬厚的手掌覆上項易水因心境的悲涼而蒼白似雪的麵頰,逼她轉過臉來看著自己,“這宮中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得朕都記不住。從朕小時候就看著那麽多容顏美麗的女人,看著她們的情,她們的恨。看著她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沒了情,卻生了恨。”

   項易水對明鴻臉上顯亮的悲愴不明所以,隻在茫然中忘了落淚,看著明鴻第一次在麵前露出這樣的隱痛。

   明鴻頓了頓,又道:“朕先是看著父皇那麽多的妃嬪,後來自己也有了妃嬪。這才知道原來這宮中的情意,是最經不得歲月時光的痕跡的。朕登基不過三年,卻是見過了太多太多的心思,太少太少的長情了。朕不是傻子,雖是男人,卻並不是不懂得你們女人的愛恨情仇。有些事情朕不願多作拆穿,卻也不願永無盡頭。”

   “那日沈嬪和你們姐妹二人之間的事情朕不是不清楚有蹊蹺之處,朕也不願如此嚴懲你們二人。隻是宮規所在,朕即便是再想偏袒,也不得偏袒。朕是全天下的帝王,亦是後宮所有女人的帝王。朕若是一心隻顧著一人,才是真正害了那個人。你懂嗎?”

   怎麽能不懂呢?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即便是楊貴妃般的寵冠後宮,得盡榮寵,最後亦不過是落得個賜死馬嵬坡的下場。(唐朝楊貴妃生時寵冠後宮,後在安史之亂時與唐玄宗逃至蜀中,卻被禁軍將領陳玄禮等人以楊國忠奸相等人死後“賊本尚在”為由逼迫唐玄宗賜死,自縊與馬嵬坡)

   帝王之術,禦下之道,不僅僅是在前朝中才有用武之地。後宮妃嬪眾多,人人都是出自世家,人人都與前朝息息相關。帝王之家,豈能因為任一女子,而枉顧天下朝堂?

   到底是自己的心思淺顯,女兒家即便讀盡詩書,亦因不曾經曆而不懂得的淺薄見識。項易水本就內疚,而因明白明鴻亦是為自己考慮而更加慚愧。

   “朕也許無法為你做得很多,可是你此刻的心意,朕必定盡力回報。”明鴻扯過項易水鵝黃色外裳的衣角,含著笑在她略微錯愕的麵上吻了一下。

   “你隻知道‘綰作同心結’,卻不知道‘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嗎?”明鴻專心用兩人的衣角打了個結,如含玉滾珠一般清朗圓潤的聲音郎朗道來另一番至誠至真的心意,“即便你不是朕的妻,朕亦是可以和你心意同結,攜手並進的。”

   從來都沒有覺得原來徹骨的冷痛和沸騰的欣喜可以相隔得這樣近,心情震動間淚水紛紛落下更甚於方才無法遏製的傷痛。狂湧的幸福與歡欣從心底上來,幾乎要哽住了咽喉,隻能在哭泣中拚命的點頭。

   “別哭,別哭。朕答應你,今後一定好好待你。”

   暖洋如春的殿內,帳幔輕揚泛起如波弧度。鬆油火燭焚燒如焗映得室內紅光遍布,在鎏金百合大鼎中的龍涎香霧中益發如同天宮之境。

   有他濃厚沉鬱如同大海波潮一般的氣息紛湧而來,唇齒間熱烈似火,仿佛蝴蝶翩翩的翅膀落下,幾乎要將每一寸的肌膚點燃,亦將溫柔的試探抹去了幾分痛楚。

   是芙蓉花開的旖旎時刻,亦是兩心相交的溫柔之夢。

   依照慣例,妃嬪侍寢後的第一日早晨的請安要格外的早,是以項易水在卯時二刻就被殿內侍候的宮女給輕聲喚醒了。

   怔忪著醒來,一時之間還不能明白自己是身在何處,直到麵前唯帝後可用的明黃色帷幔清晰起來,項易水才驚了一下。

   昨夜的勞累和疼痛一並留在體內,才稍稍一動,項易水便吸了口冷氣。

   這樣的動靜,便把明鴻也給驚醒了。

   望了眼殿內的更漏,又看了看窗縫間仍舊漆黑一片的天色,明鴻聲音略有些散懶地問道:“起來得這樣早?貴妃和淑妃其實也沒有早起的習慣。”

   似是隨意無常的一句話,然而細細想來道出的卻是親密而隱私的事情。項易水微微臉紅,隻作不知,“宮規所在,嬪妾不敢懈怠。昨夜皇上對嬪妾說的話,臣妾不敢忘。”

   “淑妃向來是和氣的,雲貴妃的規矩卻是嚴了些,”明鴻幹脆也不睡了,從床上坐起來命宮人進來伺候洗漱,“隻是你到底剛侍寢,隻別太過了,她們會看在你的麵子上不多作計較的。”

   項易水睨了明鴻一眼,道:“二位娘娘即便寬和,嬪妾也不能失了本分,否則二位娘娘要如何以德服人,治理後宮呢。再說了,二位娘娘不計較,哪裏是看嬪妾的麵子,分明是對皇上的心意罷了。”

   明鴻用清水漱去口裏的青鹽,又用帕子擦了擦嘴,笑道:“就你會給朕的臉上貼金。不過既然你有心,對她二人多多尊崇也是對的。隻回去新露堂的路上小心些,天色還暗,別讓那些奴才不小心們磕了碰了,沒得害你連轎輦都坐不穩。”

   “皇上早起上朝,那是比嬪妾辛苦千百倍的天下大任。”項易水拭去麵上兌了鮮花汁子的熱水,幫明鴻撫了撫龍袍,又親自在鑲玉纏金束腰帶係了塊糯種飄翠如意雲紋配,“怎得還來囑咐嬪妾這樣細枝末節的事情。”

   “朕隻不過平白說一句,偏你這個小妮子好沒良心地不領情。那朕便不說了,早朝去了。”明鴻在項易水的前額上伸手彈了一下,笑著和她一道向乾德殿外走去,“請好了安若是覺著累就回去睡一覺,朕午間若是有空,便再去看你。”

   看著明鴻上了轎輦,項易水點點頭,緊了緊披風衣領上的風毛,道:“那嬪妾等著皇上,皇上亦不要太過辛勞,早朝回來可用些桂圓銀耳羹,潤潤冬日裏的燥氣。”

   “好,”明鴻點點頭,“那朕走了,你隻管自己去吧。”

   “是,皇上慢走。”項易水福一福身子,目視著明鴻的儀仗腳步飛快,稍行了一段距離便轉過角落不見了,自己這才上了轎輦向澤意宮的方向行去。

   然而不過行了片刻的功夫,卻被禦前侍候的小成子給追了上來,在轎輦邊上請了安。

   “成公公好,可是皇上有什麽旨意要你來傳嗎?”項易水稍有錯愕,笑著客氣地問了一聲。

   “不敢當,不敢當,”小成子急忙躬身賠笑,恭敬得很,“隻是皇上剛剛想起來,要叫奴才先向小主傳一道晉封的旨意,說是也好叫小主自己先喜一喜。”

   聞言吃驚而又興奮,項易水轉首和左右兩邊的何尤卿與明珂皆是喜上眉梢。

   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項易水侍寢後的第一日,皇帝旨意曉諭六宮。澤意宮新露堂從五品尚儀項氏,品行端正,侍奉有功,特晉為從四品順儀,賜號清。

   回新露堂中換過拜見淑妃的衣飾之後,項易水準備著便要往熹沅宮的方向去了。

   小成子仍舊在轎輦旁一路跟著,明鴻的意思是要他先去淑妃宮中宣了旨,再由淑妃趁著早晨諸位妃嬪請安的時候曉諭六宮。

   進了逸初殿中,卻見得淑妃已然端坐在寶座之上,項易水麵色一變,心中頗有些不安地急忙上前行了禮,口中告罪,“拜見淑妃娘娘,嬪妾請安來遲,實是有罪,還請娘娘懲罰。”

   雖說侍寢之後的請安來遲,實是大不敬之罪,可是項易水想著來時所見的破曉天色,不由腹誹這淑妃起來得也太早了些。

   “無妨,不怪你。”項易水不安,淑妃卻像是極其平淡,“實在是本宮昨夜一夜都不得安睡,索性便不睡了,早早起來看看日出也不錯。你起來吧。”

   項易水微微鬆懈,不動聲色地謝恩起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笑著問道:“常聞娘娘素來保養有方,卻不知昨晚卻是因著什麽緣故而有失眠之症呢?為著娘娘千金之體,也要早早請太醫來看過了才是啊。”

   淑妃微微一哂,看了看自己素白嬌嫩宛若一瓣玉蘭般的手掌,歎道:“那些個太醫呀,從來隻能醫身上的病痛,哪裏知道半點解心病的法子呢。”

   望著項易水不解的目光,淑妃微微一笑,和著鬢邊簪子上掛下的兩顆粉紅色薔薇晶尾墜一同生輝,“昨夜蓮清池中想必是溫泉水暖,百花共香。這滿宮的妃嬪能見得那樣場景的,除了我們四個在王府中就已經侍奉皇上的妃子,項尚儀你可是第一個。她們怎麽能不好奇,怎麽能不失眠呢?本宮居淑妃之位,也隻是體貼她們的一點心意罷了。”

   “項尚儀,你說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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