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芙蓉暖時多有情
  何尤卿和明珂隨後又被明鴻從外麵指派進來給項易水換上了寢衣,披上了外袍。將頭發用蠶絲雲棉的毛巾盡力吸幹水漬,再盤成最簡單的馬尾髻垂在腦後,以防冬夜風寒。 行出浴室,項易水迎麵望見明鴻在漢白玉階下背向自己,負手而立。欣長的背影在後宮長長巷道上方的無邊蒼穹夜幕下如同一杆修竹猗猗。

   似乎是聞得殿門洞開又合上的聲音,明鴻轉過身來。墨綠色長身抱福滾玄狐毛大氅在轉身時帶起水一樣的波動,那樣深沉幽靜的顏色,愈發襯得他麵如冠玉,神色清朗。

   一步步地走到他的身邊,項易水覺得夜間冷到冰寒的風拂過臉上有一瞬間的刺痛,卻被肌膚上滾燙的溫度抵去,神智愈發清明。

   周遭宮人垂首不語,天地寂靜仿佛隻有頭頂一勾弦月無聲靜看。片刻前的種種嬉笑歡心、繾綣溫情浮上心頭,益發覺得呼吸間氣息火熱幾乎要燃起這寒冬中的一片冷夜。

   “跟朕走吧。”明鴻伸手拉過項易水因為局促而蜷緊的手掌,“你若是有興致,那便不坐轎輦了,如何?”

   “良辰美景奈何天,此刻夜色正盛,星辰漫天。能和皇上攜手相行,乃是如斯賞心樂事。若是辜負了,回頭豈不是隻能豔羨他人家院了?“項易水走近一步,含笑看著明鴻,唇齒相交間有如霧氣息,芬芳似蘭。

   明鴻舒顏而笑,雙眸燦若冷星生輝,灑下清光點點於項易水粉紅白嫩若三春桃花的姣好麵目,“佳卿真是惜時惜景的好心思。”

   妃嬪第一次侍寢,向來都是在乾德殿西殿,皇帝平日裏歇息的寢殿中。

   乾德殿裏蓮清池浴室並不甚遠。彼時夜色蒼茫,冷月寒星清光湛湛生明。後宮巷道兩邊每隔兩丈皆有岩石燈座投下昏黃和暖的燭光一片,鋪展如同暮時半江之水。步行間偶爾無言,舉目四望皆是一般景致無二,時間長了覺得些許無聊,便仰首向空中望去。

   滿天無雲,是以明日定是冬日裏難得的晴好天氣。星子和弦月彼此都是無盡歲月中的無言情思,隻在這寒風津津的冬日夜中偶爾吐露一點清明的心語——也許亦是無人去聽。

   “在想什麽?”明鴻轉首看項易水垂眸微微沉思,似是心不在焉。

   項易水回神微微一笑,道:“遲遲鍾鼓初長夜,臣妾在想,這滿天星子如此閃亮,是不是在想著要早些迎來曙光呢?”

   明鴻伸手在項易水的側頰上刮了一下,笑道:“白晝黑夜,自有天理時辰。朕看不是這星子有了心思,是你在盼著今夜早早過去呢。”

   “怎會?”項易水脫口而出,“臣妾還想和皇上......”

   話未說完,項易水自知失言,原本已在涼風中漸漸退去的紅暈眨眼間便是暈滿雙頰,隨即別開頭去不語。

   明鴻愈發好笑,郎朗兩聲,接著道:“想歸想,怕歸怕。朕看你是第一次侍寢,怕了。”

   “皇上說是,便是吧。”項易水淡淡一笑,垂首也不作辯解,隻隨著明鴻的腳步一前一後,緩步而行。

   明鴻啞然,無奈搖頭,道:“你這話說的......”

   到了乾德殿西殿中,有沉厚綿長的暖風和著香氣迎麵而來,兜轉間如同纏綿的春風將項易水和明鴻重重包圍。

   沉重的金絲楠木殿門應聲合上,滿室豐沛柔暖透體而入反而激起了一層冷顫顫的寒意。項易水不由打了個冷顫。

   “怎麽了?還冷?”明鴻伸手攬過項易水的肩頭,微微低首湊近看著項易水的麵孔。

   “不是,”項易水搖頭笑道,“殿內暖和的很,風吹久了,反而一時間不適應。”

   明鴻微微蹙眉,關切道:“朕怕你身子還未好全,吹了那麽久的冷風要受不住,朕再命人進來加些炭。”

   心中湧起一陣浪潮般的喜意,將唇角衝得高高上揚起來。那樣欣喜的心意怎麽也藏不住地脫口而出,項易水急忙攔下明鴻,道:“不用不用,嬪妾真的不冷。方才沐浴過,若是炭火燃得太旺,衣裳又穿得厚,不免要生出汗來,沒得辜負了皇上的一片好意。”

   明鴻這才作罷,拉著項易水在紫檀木大闊床榻邊緣坐下,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低沉若弦鳴的嗓音在項易水的頭頂響起,“朕對你的心意,又豈止是區區的菡萏池沐浴這般簡單。”

   項易水就勢靠在明鴻的肩上,握著他的手指,誠懇地道:”菡萏池殊榮,嬪妾已然受寵若驚,皇上萬萬不可再對嬪妾這般殊寵了。“

   “除了宮中的四位妃子,這菡萏池總是要有第五人去的。”明鴻側臉在項易水的頭上蹭了蹭,不以為意,“難不成這菡萏池要和三瓣蓮花池一般空著嗎?”

   項易水喜愛明鴻這樣直接而又深重的情意,卻深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不由道:“臣妾入宮日淺,又無大功。無論資曆德行都無法與宮中諸位姐姐相較,實在是不敢讓皇上格外優渥相待。”

   ”你自有你的好,朕對你也有朕的心意。難道你忘了不成?“明鴻低首湊近項易水的麵孔,直視其清明如山間活泉的雙目,目光懇切而有微微的急切。

   項易水在這樣的目光下啞然失語,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九五之尊這樣沉沉欲墜的目光。那樣沉重的心思是自己不敢想象,亦是無力承受的。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嬪位,他這樣毫不遮掩的青睞是自己得以生存的根本,亦是能為自己招來滅頂之災的源頭。

   可是前路既然漫漫,自己亦是無力回轉。比起亦步亦趨地處處受製於人,若是能有他的眷顧在前方鋪平一切泥濘坎坷,也許一切就會變得容易許多。

   因著室內燃了不少炭火,朱漆雕花長窗並未關得嚴絲合縫。兩扇透雕和合如意二仙並瓊花蘭草圖樣的窗扇間有一指寬的縫隙,透進濃黑如墨的一叢夜色。

   那樣沉鬱的黑暗和無盡的詭秘,像極了那一日澤妃緩緩逼近的雙眸,冰冷而又刺人地盯在自己麵上,宛如千萬根尖利的長針要將自己紮得麵目全非。

   心頭猛然湧上的寒意像是方才在宮中吹的冷風在體內聚集而成的一根冰棱,迅速而又狠辣地戳破在這室內的暖意中逐漸飄忽不知何方的心房。項易水陡然一驚,迎上麵前明鴻仍舊熾熱的眼神。

   隻有這樣的眼神,才能幫助自己抵禦澤妃那樣陰狠的心吧。

   不止是她,或許來日,在這寂寂深宮中,自己要麵對的,會是更多、更狠辣的人。

   既然如此,何不用他的情,用他對自己真切的心意的回應,來幫自己一把呢?

   項易水低首拉起明鴻置於腿上的左手,從自己鬢邊扯過一縷如墨輕滑的發絲,一圈圈細致緊密地纏上明鴻修長有力的手指。

   “你這是做什麽?”明鴻看得有趣,看看繞了一圈發絲的手指又看看項易水隱約含笑的麵孔。

   項易水將發絲和手指同時牢牢捏在掌心,抬首時眼中已然見了晶瑩的淚意,她澹然一笑,似是欣喜,似是滿足,又似是無奈而自傷,“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嬪妾是微薄卑賤之身,隻能居妾室之位,自然不可犯僭越大罪,與皇上行結發之禮,冒犯先皇後之英靈。可是嬪妾私心,亦欲以雲鬟之發,聊表嬪妾與皇上同心之意。來日嬪妾的心意若是能有這發絲一般的分量在皇上的手中、心中,嬪妾亦是終生無憾了。“

   是那一夜的滿室燭火焚燒如焗,暖光重重漫上二人年輕姣好的麵容。自己湊近她的臉頰邊,在她的耳邊輕聲卻鄭重地道:“朕與你同心相攜。”

   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她是明澈簡潔如同秋水一般的女子,轉目凝視間一切心思都至清無疑。可是她卻認為對自己的情意,是需要覓向無人處這般隱晦而卑微的嗎?

   明鴻任由項易水握緊自己的手指,亦伸出右手覆上她的手背,用力握了握,再將手從她的手心抽出來。

   對項易水吃驚而傷痛的眼神視而不見,明鴻隻管自己看向床榻邊一座紫金仙鶴銜芝盤雲燭台,語氣是少有的沉悶無力,“妃嬪之位,自然是不可和皇後相提並論,亦不可僭越冒犯的。先皇後故去四年,朕卻依然不能忘懷往日之情,怎可和任何女子行結發之禮。“

   心中劃過的疼痛像是意圖用自己的體溫去融化冰層時被凍僵的血肉,那樣一分分深入卻不見傷痕的疼痛,更讓一顆心、整個人失去了所有的氣力和生機。

   原來竟然是自己的癡想。原來還以為他對自己是不一樣的。

   卻是不一樣的吧,可是這點不一樣,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無所不得的帝王來說,又能算得了什麽?

   自以為是獨一份的心意,也許在他的眼中,不過是可笑的自作多情罷了。

   自以為是到了溫柔暖香之處,卻沒想到,這炭火旺盛,龍涎香濃的殿中,卻比外頭的寒夜,冷了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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