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冬寒賜浴
  回憶起方才昀霞殿內仿佛冰寒霜凍般的氣氛和眾多妃嬪似能傷人的眼神,項易水搖頭無奈。在這冬日天寒地凍的時節,自己卻已然是被置於炭火之上了啊。 “妹妹,慢些!”項易水聞聲回頭望去,卻是扶了侍女的手急吼吼地朝自己走來的誠婕妤在朝自己喊著,“等等我。”

   項易水看著身著一襲梅紅色上下遍繡橫枝臘梅圖鬥篷的誠婕妤,行走在此刻遍地積雪,枝葉掛冰的禦花園中仿佛一枝豔烈紅梅。卻因那樣醒目招眼的色彩中是用柔和纏綿的月白色絲線繡了梅花圖,枝枝枝幹遒勁有力,穿梭其間,反倒不顯的這身鬥篷過於嬌媚豔膩。

   這誠婕妤雖然有時候心性狹窄些,脾氣又急躁敗壞,卻也不算是個不美的女子,亦懂得打扮自己。向來皇帝心情好時,多多寵愛她也是正常的。

   項易水不由含笑轉身立在原地,等誠婕妤走上前來,道:“姐姐方才腿腳那麽快,是跑到哪裏去了?倒叫妹妹沒找著。”

   “這宮苑裏看不見,回了澤意宮也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急什麽。”誠婕妤將鬥篷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張黛眉紅唇,鮮妍魅麗的麵孔來,在滿目銀裝素裹的平淡中有迎麵驚心之美,“我剛才去找喜德儀去了。”

   項易水微微奇道:“姐姐怎麽去找她了?”

   誠婕妤努了努嘴,道:“你方才在昀霞殿中不是想法子借她的事情來為我和你姐姐勸和麽。我就想著她既然跟你姐姐要好,你姐姐的麵色也比前段時間見了我的時候好些,就找她幫幫忙唄。”

   心中略有錯愕,項易水微微瞪眼,不想誠婕妤竟然是為了這件事,“你倒有這份心?你不向來是個眼高於頂,跟我姐姐一樣拉不下來臉的性子麽?”

   “我哪能跟你姐姐一樣啊,那副總要壓人一頭的樣子,”誠婕妤頗有不屑地癟了癟嘴,看著項易水麵色稍沉,這才趕緊改口,“我的脾氣是急,可你姐姐的脾氣卻是死性子。這過去的事不就過去了麽,我早就說大不了我也給她跪下就是了。她那日好歹也沒跪,這總算是她占了贏吧?”

   項易水哭笑不得,早就知道這誠婕妤還是這樣直接到幾乎荒謬的性子,不由苦笑著道:“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情啊?你下跪是自願的,那一日你卻是硬逼著我姐姐的。換你你能那麽快就忘了?更何況我姐姐從小就是嫡長女的身份,你那日可算是真的太沒把我們項家放在眼裏了。”

   “切,那我父親好歹也是皇上親封的平野王,我的膝蓋不也值錢麽。”誠婕妤渾然不以為然,卻也有些無可奈何,“我就是知道你姐姐心裏揪著這件事情不肯放,這不才看在你的麵子上去偷偷求了那喜德儀幫個忙麽,也不知道事情怎麽樣呢。”

   項易水看誠婕妤略微煩躁地扯著鬥篷滾邊上蓬鬆暖融的銀狐細毫,便開口道:“那喜德儀雖然嘴上伶俐,心思卻也難得是個周到的,她既然答應了你,想來也不會全然無功而返,你且耐心些吧。”

   “哦,那我等著就是了。”誠婕妤無奈歎氣,盯著項易水看了片刻,卻突然雙目一亮,麵色轉憂為喜,大有頑皮之意,“左右這事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等著倒是無所謂。可是就怕有些事情,妹妹你卻等不及了。”

   項易水是何等心思細膩,一個轉眼就明白了誠婕妤話中的意思,麵上頓時就紅了一片,“姐姐你就是個嘴上沒把門的,想什麽說什麽,虧還沒吃夠嗎?”

   “你要是也像那個姓沈的一樣啊,那就算我眼瞎!”誠婕妤憶起前事,頓時憤恨難當,大翻了一個白眼怒氣衝衝的。

   項易水無奈搖頭,知道這一時半會的,也勸不住她,便索性不說話了。

   誠婕妤一人生氣,自然覺得無聊,轉臉又是一臉笑眯眯的樣子,對項易水道:“誒,方才貴妃娘娘說再過三日就是你沐浴承寵的日子了,你可好生準備著啊。”

   項易水含笑低頭,心中想起那一日明鴻溫厚雄渾的氣息和擁抱,口中喃喃,“三日......”

   三日後,十月二十三,再降微雪之日。明鴻口諭賜澤意宮新露堂正六品嬪項氏蓮清池沐浴,於戌時三刻至菡萏湯。

   項易水由明珂和何尤卿伺候著褪去全身衣物,細膩凝脂的肌膚露在空曠的浴室中仍舊起了細細的一層戰栗。麵前菡萏湯中有溫熱氤氳的水汽在灑滿水仙、梅花、紫荊、玉蘭等諸般冬季花卉的水麵上漫揚蒸騰好似山間雲霧。

   一頭及腰如緞的長發早已不再被滿頭珠飾累贅著,自然垂下輕柔順滑地覆在背上像是上好的雲錦綢緞。項易水緩步順著池中的玉雕台階逐漸向下,直至全身沒入水中,隻剩下一張淨白如玉的麵孔在漫漫水霧中隱約如同淨水芙蕖。

   身下是精雕玉琢的纏枝含苞菡萏紋,深深淺淺帶來略微堅硬的觸感,卻也厚重得讓人心覺沉穩。緩緩坐入水中的時候帶起滿池泉水有波浪輕蕩,一下下的撲打在胸口讓人微微窒息。

   項易水長出了一口氣,將背靠在池邊,在溫熱暖潤的泉水中由著何尤卿和明珂用小木桶舀起熱湯焦再在自己的背上。

   在泉水中泡得久了,似乎滿池花瓣的香氣都漸漸滲入體內,閉目呼吸,早已分辨不出那中人欲醉的濃鬱花香到底是從水中,還是從自己的身上而來。

   “你倒是會享受,不枉朕給你這樣的殊榮。”這樣溫熱的泉水中泡得久了,項易水難免生出了兩分睡意,卻在半夢半醒間猛然聽見熟悉而溫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何尤卿和明珂早是慌得跪在了一邊,被明鴻打發退下了,隻剩下項易水遽然變色地呆呆看著明鴻。

   “怎麽了?”明鴻覺得自己站著,而項易水卻在陷於地表之下的浴池中,這樣看去實在費力,便索性在池邊坐下,“看到朕都傻啦?被這溫泉熱壞了?”

   項易水回過神來大是窘迫,也不知道在滿池飄蕩的花瓣間自己的身子被明鴻看去了幾分。當即雙手向胸前一攏,將大片的花瓣合圍過來擋在自己胸前,身子盡力向水中沉去。

   “皇上怎麽會來這兒?”項易水瑟縮著不敢亂動,覺得自己的身子在池水中不受力地一沉一浮,倒像是自己此刻動蕩不定的心情。

   明鴻舒眉而笑,眉目邊角處垂掛下柔和的弧度,“朕來看看佳卿今夜沐浴蓮清池中,比之唐朝楊貴妃華清池中水洗凝脂來,是否能平分秋色,亦或是勝之一籌?“

   “皇上這話可就錯了,”項易水略有不滿地嘟起嘴來,“嬪妾聽聞楊貴妃身有臭汗之症,這才尤為喜歡熱湯沐浴,加之以多種香料以掩異味。皇上特命下人遍灑花瓣於這池水之中,難道嬪妾在皇上眼中,竟也和楊貴妃一樣?”

   明鴻微微一愣,不想項易水倒是思路異於旁人甚多,旋即啞然失笑,“好端端地想起那些野史做什麽,朕的一番話,旁人聽來誰會不覺得是在拐著彎誇你呢?”

   項易水這才微微含笑,道:“皇上誇就誇吧,老愛說些嬪妾聽不懂的話。皇上聖心不可妄自揣度,嬪妾又才疏學淺,哪裏能懂得皇上的深意呢?”

   “就看你這張嘴,豈能是’才疏學淺‘四個字?朕看合該在給你封個女官的職位,日日在宮裏舞文弄墨的才好。”明鴻朗聲大笑,隨手揮起大片水花淅淅瀝瀝朝著項易水麵上落去。

   項易水驚呼一聲,急忙轉首避開水花如雨落下。水珠顆顆晶瑩剔透,亮似明珠,在濃鬱芬芳的花香中濺在皮膚上碎成細細漣漪亂散。

   似乎是覺得項易水慌忙躲避的樣子別有趣味,明鴻笑聲不斷,連連揮起成片池水向著項易水兜頭蓋臉而去。項易水匆匆躲避不及,如同置身溫暖春雨中聞得百花奇香。耳邊是明鴻作為一個帝王少有的開懷大笑,如同一個放肆嬉笑的孩童一般頑皮。

   既然躲不開,項易水索性不再躲避。立於池水中任由明鴻揮起泉水落在自己的麵上、發間和袒露於水麵之上的肩頭。

   溫熱的泉水落盡眼中有微微酸澀的感覺,項易水卻不伸手去揉,隻隔著眼中模糊的水光迎麵看向坐在池邊的明鴻。他的麵孔已然看不清楚了,卻記得他的眼角眉梢有博朗的英氣和溫潤的情懷。生氣時自然是有九五之尊的龍威無匹,可是動情時自然也如同一個常人一般溫情帶笑。

   他這樣頑皮而又真心歡喜的樣子,真叫自己覺得他不是一個帝王,隻是一個開心的孩子。

   見得方才驚忙無措的項易水突然間靜靜而立,明鴻不由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含笑無言地迎麵看去。

   彼此兩相對視,終究還是明鴻先開口,對著項易水伸出手去,道:“過來。”

   項易水在池中費力且緩慢地行走,明鴻也不急,隻靜靜看著項易水穿過百花花瓣緩緩而來,仿佛水中白曇在寂靜的夜間兀自而開。

   浴室中周遭無人,唯餘蒸騰水汽和著四周通天徹地乳白色的鮫綃帷帳鼓蕩如翼。滿室的寂靜中隻有項易水破水而來的水波蕩漾之聲,“嘩——嘩——”的一波接一波,如同輕輕拍打在心間。

   項易水終於走到明鴻麵前,仍將鎖骨下的身子置於水中不敢露出。明鴻靜靜地看著麵前容色白淨不輸出水芙蓉的項尚儀,這個入宮兩月有餘,方才開始侍寢的女子。

   這兩月有餘的時光裏,她已然經受了太多。自意歡殿中自己對她的格外留意,到她入宮後的種種波折,這個出身富貴世家的女子,的確是受了許多委屈的。

   自己對著後宮中的種種隱秘並不是不知道,可是身為帝王,他亦有自己的無奈。

   有時候即便是明白,卻不得不顧及這宮中的其他女人。

   無論是那些女人對自己,還是自己對她們,都不能算是無情。

   隻是眼下,終於是等到了這個時刻,這個決定後宮女人真正地位的時刻。

   明鴻伸手拂去項易水被池水黏在鬢邊的一縷黑發,眼中波光粼粼,似是滿室燭火與池中溫泉相映。

   “朕先出去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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