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雲鬢花開
  彼時項易水正坐在妝案前對鏡自照,將易都崎配好的一劑“玉顏露”用指尖沾了點均勻抹在臉頰上,半透明的粘稠液體順著指尖的方向延展開來,給肌膚添上一層瑩潤的光彩。 眼神一轉,突然見得鏡中自己的背後站了一個男子,身形碩長矯健,似一柄檀木犀角的彎弓般淩厲。

   項易水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嗔道:“皇上怎得又不讓下人通報一聲,回回都嚇嬪妾一大跳。”

   明鴻哈哈一笑,不以為意,“偏偏朕還就是還看你花顏失色的樣子,真是好笑。”

   項易水含羞用袖子遮了半邊臉,道:“皇上沒得像個孩子似的頑皮,真是叫嬪妾都自歎弗如。”

   “哦?”明鴻故作好奇狀,“那你想跟朕比什麽?朕給你個機會”

   項易水展顏一笑,道:“皇上是因何與嬪妾有言談之歡的呢?”

   明鴻深解其意,含笑點頭,道:“嗯,不錯。既然如此,朕方才看你對鏡自照的樣子,竟是想起一句詩詞來,你且猜猜是哪一句?”

   “皇上剛才說愛看臣妾‘花容失色’的樣子,那麽臣妾便猜是......“項易水眸光一閃,目露狡黠之色,”溫庭筠所作《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中的一句‘照前花後鏡,花麵交相映’。“

   “好啊,朕才不過隨口誇你一句,你竟然如此自得,真是不知羞。”明鴻伸手指著項易水哭笑不得,說完食指彎曲成鉤,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哎喲,”項易水吃痛呼了一聲,“皇上自己說的話,嬪妾方才又在梳妝,這樣一句難道不應景嗎?”

   明鴻略作思量,便道:“嗯,如此說來,你的心思倒比朕來得獨特些。朕本來想得是’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此刻念來,確實不如你的好。便算你小勝一籌吧。”

   項易水福一福身子,麵色微紅,道:“如此便多謝皇上盛讚啦。”

   “你這小妮子,”明鴻無奈搖搖頭,卻又道:“你剛才那一句算是應景,而朕又想了一句算是應時,你且再猜猜?”

   “應時?”項易水微微錯愕,旋即啞然失笑,“皇上是在說笑嗎?這冬日裏的詩詞何等之多,嬪妾怎能猜到?”

   明鴻卻是大手一揮,道:“誒,不是冬日時節的’時‘,而是你自己的時間。朕再提點你一下——你且想著,你入宮多久啦?那詩,是香山居士,白樂天寫的。”

   “香山居士......”項易水微微沉思,卻見得明鴻臉上略有些頑皮的笑意,又往自己身上去想,霎時間腦中一道閃電劃過,驚破滿麵的紅霞漫漫。

   明鴻見得項易水突地滿麵通紅,顯然是想了出來,頓時便拊掌而笑,道:“朕就知道你心思聰敏,必定是能猜出來的。”

   “你都入宮兩個多月了,如今雖然仍舊身子單薄,卻不是已經到了’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的時候了嗎?”

   心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蓬勃地開放著,迅速地展開然後將整個心房充斥得滿滿的。像是花一樣的絢爛多姿,五彩繽紛,整個人如同置身在萬千光影中目眩神迷。卻又比無聲地花開來得澎湃有力,好似無垠碧海中的陣陣浪濤,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岩石,“嘩啦”一聲撒開無數的浪花紛紛。那是自己即將滿意,卻無處安放的欣喜。

   入宮兩月有餘,知道總是有這樣一天的,卻沒想到會是他這樣狡黠頑皮地在自己麵前提起。仿佛一個孩子一樣地期待,期待著和自己......

   項易水覺得臉上這樣熱,熱得仿佛要將這初冬時節中的所有冰雪都融化。自己的眼前是一片迷蒙,連明鴻的臉都看不清了。

   迎麵而來是明鴻身上濃鬱的男子的氣息,他將自己的麵孔攏在自己的懷中。家常湖水藍團福緞裳的麵料絲滑柔順,摩擦在臉上滑得像是捉不住的水。那樣溫暖而沉穩的氣息,勝過了這世間的一切,兜頭蓋臉地將自己包圍。仿佛要讓自己就這樣無限——無限地沉淪下去。

   第二日去向雲貴妃請安的時候,昀霞殿中的氣氛微妙而又沉重。

   雲貴妃即便不能說寵冠六宮,但是她的位份卻是穩如泰山,自然不會在乎一個嬪位即將侍寢。

   是以她泰然端坐於翟鳳穿雲五蓮寶座上麵色自然,噙一絲安逸淡然的微笑,看著項易水道:“項尚儀,你如今身子已然大好,皇上也早已解了你的禁足,也到了該侍寢的時候了。”

   項易水麵上一紅,低下頭去摸了摸耳垂,道:“是,侍奉君上乃是嬪妾的本份。嬪妾自然承接聖命,不敢懈怠。”

   澤妃彈了彈指甲,斜眼睨了項易水一眼,道:“尚儀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倒也難得。”

   “尚儀本也無大錯,”和妃笑看著項易水,隻看得她又低下頭去,“想來若不是妹妹的身子不好,早就有這一日了。”

   沈嬪在一邊笑語晏晏,雙頰抹著的是一層上好的“醉雲霞”胭脂,望之嬌嫩如同三月間剛剛成熟的水蜜桃,“妹妹這樣得皇上青睞,項淑媛又早承聖恩多年,皇上怎麽會忍心一直置之不理呢。想必這兩月裏皇上時時看著尚未禁足的項淑媛,也是不忍心將項尚儀禁足於新露堂多時的。”

   項舒亦在旁一聲冷笑一聲,蔥白纖長的手指抵在鼻頭下麵像是聞到了什麽令人欲嘔的味道,“我和項尚儀犯下過錯,哪裏比得過沈嬪這樣快的時來運轉,幾日的功夫也就重新入了皇上的眼,那可不是比我姐妹二人強得多了。”

   “那是那是,”喜德儀向來和項舒亦交好,自從項舒亦因沈嬪的緣故被皇上責罰以來,一直都對沈嬪多有怨懟,此刻自然也是要幫著項舒亦講話的,“說來也是沈嬪之前的福氣呀太好了,沒得害得誠婕妤倒是不走運了。卻不知誠婕妤運氣好了呢,沈嬪卻又惹皇上不痛快了。偏偏項淑媛和項尚儀獲了罪了,這沈嬪呢便又好了起來。這一來二去,你上我下的,可見沈嬪的氣數呀,是一般人碰也不敢碰的呢。”

   喜德儀本來就是一顰一笑皆動情至極的女子,雖則不算閉月羞花之姿,然而卻難得在宜喜宜嗔,極易感染他人心情。她這樣滴滴瀝瀝一大番話聽來雖然繞耳,然而隻消細細一想就知道她不過是在借言諷刺沈嬪專會借著作踐她人的機會來步步高升而已。

   話中意味雖然上不了台麵,卻奈何喜德儀語速極快,聲音清脆。或喜或怨,或怒或驚,眨眼揚眉間表情甚是豐富,便像是在演戲一般讓人抱著看笑話的心情在一旁看著,倒是惹得不少人吃吃發笑。

   既然是像極了玩笑的話,那沈嬪自然也拉不下臉麵和喜德儀多作計較,隻能嘴角極其生硬地抽了抽,麵色青白地咬了嘴唇不說話。

   誠婕妤在一邊看著,本想自己開口教訓教訓這個一味隻知道抓巧賣乖的沈嬪,隻不過稍稍猶豫,擔心自己口齒上的功夫比不過人家,便被喜德儀占了機會去。

   隻不過既然懷著是一樣的心思,誠婕妤這樣幹脆爽練的女子自然是不會在意的。有意朝喜德儀看了一眼,彼此相視而笑,靜默無語。

   隻不過誠婕妤眼神一轉,卻見得項舒亦麵色冷冷地看向自己,便自覺有些許的尷尬,未作多想之下卻是勉強笑了笑。

   然而這笑還沒收回去,誠婕妤便覺得是自找沒趣了。豈料項舒亦移開眼神,麵上卻是不動,隻不過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也算是有所回應了。

   項易水在一邊看著,不由喜從中來。這項舒亦和誠婕妤二人之間的矛盾可謂是時日不短了,然而即便項易水此刻再獲盛寵,項舒亦卻仍是未見起色。若是她一心放不開之前的過節,於她複寵實在是不利。

   此刻既然眼見得項舒亦心結有所紓解,項易水借機便道:“德儀姐姐的嘴巴好快,竟是把誠婕妤的話給搶去說了。怪道我親生的姐姐向來甚少誇人,卻對姐姐你多有讚賞,此刻看來果然是個好伶俐的人物,竟和誠婕妤想到一塊去了。”

   項舒亦還未作言論,倒是澤妃今日的話似乎多了起來,“隻不過月餘的功夫,項尚儀和誠婕妤的感覺倒是越來越好了,竟然連誠婕妤在想些什麽都知道。若不是心裏清楚,隻怕旁人都要以為她們倆才是親姐妹了。”

   項易水聞言麵色一變,生怕項舒亦聽了去要吃心。急忙扭頭向項舒亦看去,卻見她隻是微微一哂,也不接話,也不作色。項易水心中揣摩不出她的心思,便也不敢再多言了。

   “好了好了,你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卻連讓本宮和雲貴妃說句正緊話的功夫也沒有。”淑妃在一旁適時插了句嘴,說完隻意味深長地看著雲貴妃,麵色含笑。

   雲貴妃本來隻低頭啜著手中的一盞銀毫尖,聞言眼瞼上揚在眾人麵上掃了一通,眼神過處眾人無不垂目避讓。

   略略抬了抬頭,雲貴妃語氣緩長地道:“都說完了?”

   無人出聲,隻有淑妃在一旁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隻顧著自己撥弄著手指上的一枚纏絲瑪瑙多寶戒指。

   “其實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雲貴妃將茶盞在手旁的高幾上擱了,好整以暇地摸了摸臉頰,顯然是對自己要說的話不當回事,“隻不過今早皇上旨意下來,要賜項尚儀蓮清池沐浴。”

   從雲起宮中出來,一眾妃嬪或三或兩相繼離開。那些無論相伴還是獨行的妃嬪在經過項易水的身邊之時,多多少少都會將眼神和口中細碎的低語,紛紛落在她的身上。

   心中低低歎了口氣,連帶著麵前自己呼吸在空氣中化作的水霧都濃厚了幾分。項易水幹脆深深吸了口氣,用鼻中湧進的冰涼氣息來讓自己更加清醒,好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

   蓮清池賜浴。盡管心中明白明鴻對自己不可算是稀疏平常,然而自己卻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能有蓮清池中沐浴的殊榮。

   佛前蓮花開三朵,五瓣並開以求佛。蓮清池以蓮花命名,以求滿天神佛福蔭庇佑之意。池中泉水乃是宮苑近側香山上的溫泉之水從大費人力時間開鑿出來的溝渠中引進宮中,分別流進皇帝所用的“五瓣蓮花湯”,皇後所用的“三瓣蓮花湯”和妃嬪所用的“菡萏含苞湯”。

   中宮無主,這“三瓣蓮花湯”中自然是常年無人得浴,而那妃嬪所用的“菡萏蓮花湯”在明鴻登基以來的五年之中,所能得聖上賜浴者,亦不過是區區四人而已。

   貴妃、淑妃、和妃、澤妃相伴皇上最早,自然是有獨一份的恩寵在身,得浴菡萏湯並不為人稱奇。然而在這四名妃子之下,正三品以上的位份高位者卻也不在少數,卻並未有一人曾得浴此湯。反倒是入宮不過兩月有餘,並且在侍寢之前已然被罰過禁足的項易水,以區區從五品的尚儀之位,成了這六宮中第五位得浴菡萏湯的妃嬪。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