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花落故人情
  項舒亦遽然皺眉,低喝道:“此計一用,便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即便是解了我眼下的困境,亦會讓我成為眾矢之的!皇上的憐惜與寵愛——即便我不敢奢求真情——自然是越多越好,如此我才能多兩分妥當與安穩!” 奕歡點點頭,福了福,道:“小主說的是。小主既然已胸有成竹,奴婢隻陪著小主就是了。可是項嬪小主那邊......”

   奕歡猶記得當日項舒亦震怒失望非凡的樣子,終究是猶豫著不敢再說下去。

   而項舒亦卻像是在奕歡越來越細的囁嚅聲中同樣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身子一軟,便坐在了墊了鵝毛軟墊的坐墩上。

   “你去打聽過了嗎,易水怎麽樣了?”

   “打聽過了,卻聽得內務府的小內監說那些個公公好不黑心,竟然克扣了新露堂九成的份例。”奕歡小心翼翼地覷著項舒亦的神色,卻不敢隱瞞,到底還是硬著頭皮說了。

   “什麽!”項舒亦果然聞聲勃然大怒,一雙細長的遠山眉陡然揚起似是嵯峨山峰險峻無比,“澤妃已然明令不準他們苛待我和易水,他們竟然還有這樣大的膽子?”

   “那內監說是新露堂的何尤卿和明珂自己甘願用那些份例來孝敬內務府的公公的,為著這事他們還著實納罕著呢。”奕歡急忙解釋,生怕項舒亦氣性難平,在這緊要關頭做出什麽事來。

   聞言亦是驚詫,項舒亦皺眉沉思片刻,卻是忽然展顏一笑,”好,看來我這個妹妹還並不是一味的冥頑不靈。到底是知道開始為將來多做打算了。“

   “聽新露堂中的下人說,項嬪小主這一月裏都沒吃過一頓好飯,瘦得嚇人。小主可要悄悄地送些東西過去?”奕歡知道項舒亦如此說,肯定是明白了項易水有何籌謀,但到底也是害怕這個項府的二小姐出了什麽事情。

   項舒亦略有些猶豫,卻還是一咬牙,道:“不用!她既然有此打算,自然也是曉得分寸的。和妃娘娘不便出手助我,卻不一定會置易水於不顧。本宮就不信皇上會絕情至此,隻要我還有一點機會,就一定能東山再起!“

   曾經的新露堂,隻是一個尚未承寵的小小嬪位所居之地。然則雖說遠不能與一宮主殿相較,卻也是滿庭桂花飄香,佳人倚欄獨望的閑靜所在。

   然而明鴻此次前來,卻見得滿目荒涼不盡,初冬時節朔風剛起,卻已然將這新露堂中的悠然生機,幾乎磨挫殆盡。

   庭中原本枝葉葳蕤,樹冠層綠疊翠如華蓋般的數株“雨落金錢”桂花樹花開如遍灑金錢,風起花飄似落雨,聞之猶帶月中香。然而此刻西風薄涼,蕭索冷冽之意幾乎侵肌裂骨,哪裏還能得見半點金黃蕊小的桂花痕跡。

   明鴻怔怔看著光禿黝黑的桂花枝丫,半晌默默無語。花已落盡,情又如何?

   誠如和妃方才所說,花開時節如碎金漫地,浪漫美好如畫中之境。然而一朝花落,所有往日旖旎溫情的記憶都化作無人看顧的泥灰塵土,要待得花期再至,不知又是何時。

   那麽項易水此刻的心裏,是否便如這桂花殘枝與冰涼泥土一般,荒涼貧瘠幾乎讓人不忍卒睹?

   似乎在風中站得久了,那冰涼的冷流漸漸滲入心底,突地驚起一層霜凍般的疼痛。明鴻心頭一跳,便欲轉身向內室中走去。

   遽然轉身,卻又瞬間僵滯。四目相顧之間她是溫和靜默,淡然不驚,一如初見之日似水一般通透明澈。

   而自己,卻是在意料不及之中,生出了惶然無措之感。

   她竟然那樣瘦!是因為自己,才吃了這麽多的苦嗎?

   明鴻匆忙幾步走上前去,驚覺走近了再看,項易水瘦得更是讓人心驚肉跳。

   原本姣好明麗的麵容現在卻是兩頰凹陷,更顯得一雙含水雙眸極為醒目。眸中眼神動處帶起如水清波,即便那水因著心傷多時亦如失了源泉般無甚生機,卻也顯得青白無血的麵色更似一卷陳舊的宣紙般薄弱。

   “皇上......”項易水費力地揚起一絲笑意,輕淡得如同一縷香煙。正想要從內室中走出來迎向明鴻,卻因為腳步費力地在地上拖著,竟被門檻絆了一下,整個人頓時失力地向地上倒去。

   明鴻瞬時搶步上前,堪堪在項易水的身子著地之前將她拖住,整個人抱入懷中竟然沒有一點女子美好身軀的溫潤飽滿之感,隻覺得瘦得凸起的骨頭一根根在懷中硌得自己生疼。

   顧不上去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明鴻趕緊打橫將項易水抱著進了內室,放到榻上用錦被蓋上,卻發現連這被子也是秋日裏用的薄棉裏子的,哪裏能抵住這初冬時節裏的濃重寒意。

   猛然驚覺這內室中竟然這樣冷,回頭四顧卻發現一個火盆暖爐也不見,殿中的青銅瑞獸大鼎中半點溫度、煙氣也無,想來連碳都沒有,就更遑論焚香了。

   心頭猛地湧起一股慍怒,明鴻眉心擰起一個高高隆起的“川”字,向著何尤卿和明珂問道:“這是怎麽回事,一個嬪位小主,過得就是這樣的日子?你們竟然膽敢疏忽職守,苛待自家小主?”

   “皇上息怒,還請皇上明鑒,”何尤卿趕緊拉著明珂下跪磕頭,口中淒然,“不是奴婢們備懶疏忽,而是新露堂,的確是這般光景了。”

   明鴻聞言更是驚怒,留神看去卻發現何尤卿和明珂二人俱是瘦了一大圈,麵色白得發青,雙目之中一點神光也無。一頭發髻雖然梳得一絲不苟,然而發質枯槁如同失了水分的稻草一般。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水分的花朵,雖然還有形體可辨,卻是連一點鮮活的氣色也無了。

   明鴻長於深宮,其母為先朝明玉夫人,雖則得寵多年,卻也不無失寵困窘的時候。對於這宮中種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如何不知,隻不過略一思量的功夫,就明白過來。

   “內務府的那起子奴才,還真是越來越猖狂了。”明鴻恨急咬牙,嗓子裏逼仄的聲音沙啞而又低沉,“你們還不趕緊去內務府領些滋補的吃食過來?再把那些管事的太監全部叫到新露堂中!”

   何尤卿和明珂急忙磕頭領命,轉身出了內室。彼此相視無言,唯有唇角一絲淺笑輕揚。

   “皇上,”項易水抿了抿嘴唇,覺得長久挨餓的胃中翻滾如攪,於是便把側臉用力向著枕頭裏靠了靠。

   明鴻聞言急忙轉身,隻見得項易水輾轉側身,半張臉頰埋在絲錦裹棉的雲枕裏更顯得整個人似乎瘦得要陷進去。

   心中覺得微微酸疼,明鴻坐在床沿邊,俯身問道:“你稍稍忍耐著些,朕已經派下人去內務府了,等下便叫小廚房給你做些吃食。”

   項易水聞言不語,隻是將臉往枕頭裏埋得更深,微微抽噎著垂淚不止,在絲錦的枕麵上洇開一片水漬。

   “哎,哎,你別哭。”明鴻急忙將身子俯得更近些,直把臉湊到項易水的枕邊,伸手扶開被她的淚水黏在臉頰上的縷縷鬢發,“朕知道這些日子來你受苦了,沒想到內務府的人竟敢這樣輕慢新露堂中的事情。”

   許是被明鴻直白而又纏綿的目光望得暖了心神,項易水循著臉頰邊手掌上的溫度轉過臉來,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道:”其實內務府的人盡忠職守還是玩忽職守又有什麽區別,皇上以為這一月裏,嬪妾心裏惦記的隻有安樂享福嗎?“

   “那你......“明鴻心中有所猜測,卻難啟齒。

   項易水一聲哽咽,伸手拉住明鴻錯金線繡江山萬裏紋的袖口,淚水連連直下,“皇上,臣妾真的知錯了。”

   明鴻似被一震,目中唯有驚異,隨即看著項易水目不斜視,隻看著自己悔極而哭,不由略微不忍。

   項易水邊哭邊道:“那一日的確是嬪妾有心欺騙皇上,可是眼看著姐姐處於那般境地,百口莫辯,嬪妾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心看姐姐被皇上發落。姐姐從來都沒有不管嬪妾,嬪妾自然也不能見姐姐獲罪而無動於衷。”

   明鴻啞然且震動,問道:“明知是欺君,你還是義無反顧?”

   項易水被“欺君”二字所懾,不由默然片刻,然而沉默過後還是道:“皇上,你知不知道嬪妾身為庶女,在小時候根本不得父親所愛。姐姐雖是女兒身,但到底是嫡長女,當得起大任,豈是嬪妾可以比的。”

   憶起往事,項易水的眼神在淚水中有些許的迷蒙莫測,不知悲喜,“那一年我還隻有四歲,因為一時貪看弄破了父親的朝服。父親發了好大的脾氣,立時行了家法要查出到底是誰做的。姐姐明知是我,她知道父親如此大怒是要打死我的。可是姐姐替我頂了罪,因為是我百般纏著姐姐要她帶我進父親的書房的,可是我卻在伸手去摸那朝服的時候不小心推到了架子,這才劃破了朝服。”

   “朝服形同禦賜,若有損傷,那是不敬大罪啊!”明鴻聞言略微心驚,不由出言感歎。

   “正是如此,父親他......”項易水似是悲傷不淺,傷心嗚咽之聲更重,“父親他不停地用戒尺打姐姐的背,那天那樣冷,地上的雪那麽厚,可是父親脫了姐姐的外裳,叫她跪在雪地裏。父親打了不知道多少下,直打得姐姐昏倒在了雪地裏才作罷。”

   明鴻聞得這樣的往事亦是心驚,旋即眸中一亮,回憶湧上心頭,“朕看過舒亦的背......”明鴻說到一半,臉上一紅,見得項易水似是未曾聽見,這才喃喃,“原來那幾道疤,是這樣來的。”

   “我在一旁嚇得失了主意,卻怎麽也不能閉上眼睛,隻能看著姐姐她把嘴唇咬破了都不喊不叫。最後她暈倒在雪地裏的時候父親扔下戒尺走了,我衝上去抱她,卻發現......她,她後背的衣裳全濕了!那都是血,都是血啊!”

   項易水越說越慟,言至最後已是失聲痛哭,蒼白的麵色在淚水中益發顯得如霜披月般淒涼似雪。明鴻被這樣痛徹心扉的哭聲勾起往日不堪的回憶,那樣慘烈到自己再也不願回首去看的歲月,那樣掩藏在無盡帝王榮耀背後令人泣血的日子。

   那個時候,自己還不是皇上,不是天下之主。隻是一個鬱鬱不得寵的閑散皇子。

   一時觸怒先帝,自是一番嚴懲,卻也是有一個人,跪在乾德殿前的青磚地上,替自己承下一記又一記的鞭撻。而自己卻因為不得寵的懦弱,在一旁冷眼看著。

   心底幾乎要被歲月塵煙埋沒的傷口突然間被另一個感同身受的人撕裂開來,明鴻在發誓奪得皇位之後的歲月中,第一次覺得這樣不忍。

   “易水,別說了。既然是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說它了。”

   項易水死死握住明鴻的手掌,冰冰涼死一塊薄到虛無的冰片,卻沾上了滾燙的眼淚。這樣瘦的她竟然還有這樣頑強的氣力,死死抓著明鴻的手掌不放。

   明鴻皺眉默然不語,隻在心潮激蕩,難以自製中看著項易水失聲痛哭,“皇上,嬪妾不可以不管姐姐的。嬪妾真的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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