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初心不再
  笑容略略疏淡,和妃隻嘴角還有兩道明麗如蘭花輕綻般的弧度,“想來項婕妤入宮三年,平日裏管教自己宮中下人甚是妥帖沉穩,少不得有些心氣過高了。” “她太不懂事了。”明鴻微微皺眉,不滿之意已是顯而易見。

   和妃卻是輕輕搖頭,道:“項淑媛是從小學著要料理府中事宜的女子,性子當然要跟誠婕妤不一樣,自覺顏麵掃地,不免要耿耿於懷好些日子。隻是這三年裏臣妾在旁看著,她是幹脆利落,卻不是心思歹毒。從頭至尾,亦不過是讓沈尚儀添油加醋,將兩人間的爭執,說得厲害了些。”

   明鴻深深皺眉,直問道:“那麽和妃是覺得朕該寬恕於她?”

   和妃卻道:“不,臣妾雖信項淑媛無歹毒之心,卻也覺得她年輕氣盛,傲氣太過,需知過剛則易折。借此一事,叫她好好反省是不錯的。”

   明鴻微微一愣,旋即啞然失笑,道:“你說了這半晌,卻不是為了她求情,倒真是叫朕意料不到。”

   和妃亦是露齒而笑,兩彎眼睛如小小月牙一般嬌俏,“臣妾隻是怕皇上愛之深,責之切,沒得太過生氣,倒忘了事無絕對,本也不是些了不得的大罪。臣妾鬥膽多言,這宮中女子,各個出身世家,從小嬌生慣養,少不得都要有犯錯的時候。隻是皇上寬宏大量,二位娘娘亦是仁慈和善的,該多給她們些曆練改進的機會才是。”

   明鴻轉眼盯著殿中紫銅鎏金大鼎微微出神,望著那氤氳而起的如雲香霧窕窕嫋嫋,潔白若碧空絲雲。大鼎紫銅鎏金的材質光澤鮮亮,其色濃豔,反倒襯得縈繞不散的沉水香霧看上去如晨間露水般清冷微涼。

   那樣讓人微微心驚的疏冷,像極了項舒亦初入宮時眉目間的隱隱傲氣。那樣出身世家的女子,自然是心高氣傲的。

   明鴻低歎一聲,道:“且叫她靜靜心吧,否則無法服人。朕日後再去看她。

   和妃深以為然,點頭相應,“皇上隻要心中明白,項淑媛多受幾日的委屈也算是磨練了,左右內務府的份例不少分毫,也吃不得多少苦。”

   明鴻隻點點頭,不作回應。和妃沉默片刻,又道:“隻是臣妾心裏擔心,那項嬪身子尚未好全,又受責罰,雖說算不得冤枉,但隻怕姑娘家年紀輕,膽子小,萬一又是個敏感多思的......”

   麵前猛然浮起那一日點點桂花散落如雨,向著自己淡然輕笑的女子,平和安靜若一泓秋水。明鴻遽然一驚,脫口道:“澤妃也吩咐了內務府不準做些陽奉陰違的事情,項嬪她應該不打緊吧?”

   “項淑媛身子康健,吃穿用度一概不少那當然是無妨。隻是項嬪病疾未愈,若是心神不寧,隻怕就不好了。”和妃恍若不覺地撚著袖口上的一圈細碎米珠點綴,側首抿著嘴唇微微皺眉。

   “可是......"明鴻張口欲言,卻像是有些為難,”我若在這個關頭去看項嬪,難保她不會以為朕的心意已經回轉。若真如此,隻怕她還是不懂事。“

   伸手撚起一粒佐茶的醬黃豆粒吃了,和妃微微歎氣,舉眸望向明鴻,眼中升起絲絲如風般清淺的眷戀,“那麽皇上,您的心意回轉了嗎?”

   心中像是有一根細若牛毛的尖刺倏然紮了進來,那樣輕微卻讓人一下驚醒的疼痛轉瞬便是不見,卻叫人清楚地知道並非幻覺。傷口無處可尋,卻是心中有許許的溫情於那個曾經的痛處而生。

   自己到底是氣她更多?還是對她的憐惜更多。

   心緒紛紛雜雜亂如那日桂花散落如雨,茫然四顧間隻剩下斯人一張素麵帶笑,清清淺淺似靜水一泓。

   “朕的確......”窗外有烈烈勁風呼嘯而過,帶起一叢修篁枝葉搖曳橫擺,沙沙聲響像是冬日裏冷雨重重,打得心頭一陣煩亂,“哎,朕的心意,跟她說過的。”

   和妃用自己的掌心覆上明鴻置於案幾上的手背,覺得一陣溫暖沉厚,“是,皇上是六宮所有妃嬪的皇上,要雨露均沾。是以皇上的心意難得甚於世間所有珍寶。可是愈難得,愈叫人患得患失。項嬪到底和皇上相處時日尚短,一月的時光,足以讓秋日裏原本燦然若金的桂花,盡數化作無人顧問的泥灰塵土了。若要再開,不知還要等到何時呢?”

   迎著明鴻因心中驚動而激蕩的眼神,和妃隻顧笑意迷蒙,眼中似有在回憶中貪戀的意味,“不管臣妾是否有協理六宮之權,總記得那年皇上對臣妾道明的心意。因此臣妾才知道有這樣的福氣,比手中權勢要來得真實可靠千百倍。”

   似有淚光盈然於睫,卻在麵上那樣溫雅和暖的笑意中顯得不似哀傷,反倒更像是被往日的時光浸潤了心扉,“那麽皇上,臣妾懇求皇上也賜予項嬪同樣的福分吧。莫叫宮中,多出一個傷心人來。“

   時光在神思怔忡間仿佛回到當年,還是在王府中,自己問還隻是個侍妾的和妃,“懷柔,以你的家世、身份,我隻不過是個不得寵的閑散王爺,你卻怎麽總是開心不盡的樣子。“

   “因為我的確是開心呀,”她望著自己,笑著露出兩派潔白齊整如貝的牙齒,兩隻眼睛宛如天邊皎潔月牙,隱隱有眼波閃動,澄淨如水,“隻要能看著你,我就開心呀。”

   多年過去了,自己不再是一個閑散王爺,她亦不是當年總是喜笑顏開、天真浪漫的易懷柔。連著雲貴妃、淑妃還有澤妃,都不再是王府中的樣子了。

   唯有一個新進宮的項易水,還似當年那些尚未進入這深深後宮之中的女子一樣。或者說,曾經像她們一樣。

   是不是隨著歲月流轉,一切都是留不住的惘然?一切的情意,帶著算計,或者是沒有算計,都是留不住?

   沉默已久的明鴻倏然從暖榻上站起,大步向著內閣的透雕纏枝五瓣梅的門邊走去,卻在門口處停了下來。

   轉身看著含笑靜默向自己看來的和妃,明鴻道:“懷柔,當年朕對你的心意,還是在的。”

   和妃點點頭,展唇而笑,亦是淚落於頰。該說的,不該說的。想說的,不想說的。終究都是說了。

   便如同那些想做的,不想做的,最終還是做了。

   項舒亦和項易水向自己投誠,如今身陷囹圄,自己少不得要出手相助。可是項舒亦家世貴重,容貌姣好,更因早年在項府中多有曆練而頗具上位者之風度。更何況,皇上對她亦不可算是無情的。

   皇上是個顧念舊情的人,即便因為性子自相矛盾,對玩弄心計的妃嬪向來憎惡異常,但是自己要進言解她二人之困實不算難。

   然而若是項舒亦區區一月便又得恩寵,來日不免又是一個勁敵。心機深沉的澤妃已然趕在自己前麵手握協理六宮的大權,若是再有人分去已然不多的一點實權,自己便真的是受人掣肘了。

   是以自己隻需言語間提及過去之事,卻不言寬恕項舒亦之過。更是勸皇上多多顧惜位份不高,尚未成氣候的項易水。想來項氏姐妹來日脫困,亦無話可說。

   況且皇上對自己即便不及往年,卻也不算一點情義也無。自己言及項易水卻又不忘提及往事,想來皇上心中亦是對往日情誼多有感觸。

   如此一番苦心算計,才算是真的顧及全麵,算無遺漏了。

   和妃以手掩麵,手肘撐在酸梨木貼花金紋案幾上,衣袖順著小臂輕滑如水一般一路順勢而下,露出藕白的一截手臂,更似此刻蒼白無言的哀涼心境。

   麵上的笑容似乎已經成了習慣,人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心思純良,隻覺世間萬物仿佛春花爛漫的無知少女了。當年那樣為了情愛可以不顧一己之身,委身為人侍妾的少女在王府和這後宮之中多年,終於還是明白了用計謀來保全一己之身的必要。

   情意自然還是有的,隻是這樣要用算計來爭取、來求存的情意,終究還是如同日日如一的笑容,失了當年純清無暇的意味了。

   良久哀歎,和妃仰麵望著片刻前明鴻跨步而出的門洞,還是苦笑無言。

   長合宮,風榆閣中。

   沉香木淨光無飾的書案上已然淩亂灑滿了百餘張的丹青妙作,張張皆是人物之象,畫意了然。行墨用彩之處筆鋒細膩行走如流水,想來作畫時定是胸臆直抒,以致有此思如泉湧、筆走龍蛇之力。

   項舒亦一月之中亦是瘦了一圈,雖比不上項易水那般形銷骨立讓人望之心驚,卻也是臉頰凹陷,神色倦怠不堪。然而此刻她卻絲毫不停地沾墨填彩,手中一管紫毫青玉毛筆行動如飛,落紙不停,幾乎到了一觸即離的地步。

   信信幾筆以作結尾,隻不過一刻鍾的功夫,一副惟妙惟肖的對月當飲的人物水墨畫便又成了。

   然而項舒亦卻隻是略略掃了一眼,微微點頭,隨手甩到奕歡手中叫她趕緊晾幹了,便又扯過一張澄心堂紙,開始作畫。

   “小主,你好歹也歇歇吧。”奕歡將畫掛在橫杆上等著其自然風幹,回頭看著項舒亦容色憔悴,不免要勸,“這一月裏您日日作畫、抄詩,除了睡覺用膳幾乎一刻不停,身子骨怎麽吃得消?”

   項舒亦手勢微微一頓,旋即迅速連點筆尖兩下,畫作畫中之人點漆雙眸,“吃不消也得撐著!不管沈尚儀誣陷我的罪名真實與否,現在在皇上心中我就是不好的。既然如此,我便一定要讓皇上記得我的好,否則皇上怎會忘懷前事?”

   “小主的琴棋書畫乃是宮中四絕,少有人妃嬪能與小主相較的。小主又何必作如此多的畫,抄恁多的詩呢?隻消有一副精心之作,也能叫皇上過目不忘了。”奕歡用帕子擦去項舒亦額頭上的一層薄汗,連連歎氣不止。

   “你當皇上是傻子嗎?”項舒亦橫了奕歡一眼,手中仍是行筆如飛,“蓄意獻媚,炫耀長技,這都是這宮中最最爛俗的爭寵法子了。我被皇上降罪在前,若是此刻竭盡全力已畫作或是書法奪皇上眼球,能不落得刻意之嫌嗎?“

   奕歡心知項舒亦所言有理,卻也不由問道:“那小主如此作畫的打算是......”

   “情之所動,方不能自已。我如此大費力氣,就是要讓皇上知道這一月裏我備受相思之苦,身心俱疲。又要以此來讓皇上記起我的過人之處乃她人之所不能及。”項舒亦略作停頓,口中氣息稍稍急促,乃是因為長久作畫而倍感勞累。連上唇處都有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奕歡皺眉歎氣,道:“其實小主也不必如此的,隻消讓皇上知道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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