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求轉心意月如鉤（下）
而這樣一副姐妹之間相護打趣逗樂，好不愉快的場景，因著項易水刻意未曾關上暖閣的門，一絲不漏地落入了明鴻的眼中。 明鴻本是帶著滿心怒氣而來，先前在新露堂中聽說項易水午後便被李淑媛急衝衝的召去了惜霜殿中，一連數個時辰都沒回。兼之沈婉怡今早前來求見自己，說是李淑媛不僅在被降了位分之後再次為難項易水，更是揚言絕對不會放過項舒亦。
自己本來還猶自不信李淑媛竟然膽大至此，絲毫不將自己這個皇上的意思放在心裏。然而方才看著何尤卿急不可耐的麵色，心頭怒火一上，原來的三分相信，一下便成了八分了。
為著要看個究竟，自己特意沒有讓隨行的內監通報，卻不想自己眼見著的，會是這樣融洽和諧的情景。
自己多少年，都沒有見過，更遑論置身於這樣歡諧的情境中了。
為了這個皇位，為了這份權柄......
明鴻的心中猛地一痛，不敢再去回想。
“皇上！”項易水正笑得開心，然而一轉首看著明鴻正麵帶訝色地站在門外看著自己和李淑媛，登時嚇得麵色一變。
李淑媛原本都被項易水逗得忘記了兩人的打算，猛然間聽得項易水這樣一叫，再轉首看去，那才是真的魂不附體，連驚呼一聲都忘了。
心道這才是真正要緊的時刻，項易水心上一根無形的弦也漸漸擰得緊了。當即也顧不上多想，便趕緊拉著李淑媛疾步走出去向皇上行了大禮。
“起來吧。”明鴻看著項易水連急著向自己行禮都要拉著李淑媛一道前來，就知道事情定有蹊蹺的地方。
項易水出了一口氣，和李淑媛一同站起來，旋即便轉首向著四周的宮人訓斥道：“怎麽當差的！皇上來了都不通報，天色一黑就開始備懶至此了嗎？”
“妹妹，”李淑媛在項易水的手臂上拉了一把，似有勸阻之意，“皇上向來體貼，多有不願驚擾妃嬪的時候，罷了吧。”
說完，隻偷眼朝明鴻覷了一眼，旋即低頭不語。
李淑媛的眼神雖則一閃即逝，其中脈脈溫情與寂寥之意卻如拂麵春風般不著痕跡，但叫人久久不能忘懷。
被李淑媛這樣子難得的平和溫柔的樣子按下了心頭那塊原本像是被硌住的地方，明鴻隻覺得原本冷硬的心腸，不由地也軟了下來，“的確是朕讓他們不必通傳了。”
李淑媛聽得明鴻的語氣並不像是完全不想理會自己，猛然揚起麵孔，帶著如芙蓉初綻一般清新亮麗的驚喜之情。
明鴻看在眼裏，心情不如來時那般沉悶，亦是感歎李淑媛果真是生得貌美，便也微微笑了笑。
“皇上總是這樣，沒得顯得臣妾失儀。臣妾厚臉皮也就算了，淑媛姐姐可是有得著急了呢。”項易水覷著李淑媛和明鴻之間的動靜，向明鴻嗔怪了一聲，自然而然地將話頭引到了李淑媛的身上，說完隻捂著嘴嗤嗤笑著。
李淑媛麵上又起了雲霞一般的紅暈，可礙著皇上正在麵前，行止不可無禮，登時便急得隻能跺腳，一個勁地向著項易水使眼色。
明鴻怎會看不見李淑媛的動作神情，自然明白項易水話中的“著急”並不單指妃嬪在皇上麵前失儀，不知不覺地更是放緩了語氣，“朕的命令，與你們無關。”
這話雖然聽著像是對兩個人同時說的，然而明鴻的眼神卻是落在了李淑媛身上。李淑媛麵色通紅，死死地攢著手中一條絹子，聲音輕微地道：“臣妾失德，不敢再失禮於皇上。”
明鴻眼神在李淑媛的身上打量不停，半晌輕歎了口氣，道：“你知道錯了？”
李淑媛當即連連點頭，垂淚道：“臣妾慚愧，居貴嬪之位而無容人之量，叫皇上失望至此，實在是該受降位之罰，還好項嬪妹妹寬宏大量，不多作計較，才能讓臣妾有略作補償的機會。”
“朕看著你們剛才的樣子，像是已經冰釋前嫌了？”明鴻微微皺眉，心中疑慮像是一股霧氣一般彌漫開來。
項易水“嗬嗬”一笑，道：“皇上可是忘了臣妾那晚說的話了嗎？本就是些女人間小打小鬧的事情，哪裏用皇上這樣費心呢？皇上那晚那樣懲治姐姐，姐姐當時便知道錯了，隻是不敢在皇上龍威之前多言，第二日卻是眼巴巴地趕到新露堂中跟臣妾道了歉呢，倒叫臣妾惶恐。”
“是我的錯，一味地隻想拿著貴嬪的款來強壓你和容婕妤，卻不想那副樣子真是難堪死了，是多慚愧的事情，活該要叫六宮的姐妹看笑話。”李淑媛用絹子拭了拭眼淚，握著項易水的手朝她看著。此刻她是真的半點也不懷疑項易水的用心之真切，是以說得半點虛假也無。
明鴻點點頭，道：“你這話倒是說到點子上了，你要是不懂這點道理，隻怕是一輩子都再也當不得貴嬪之位了。”
李淑媛的麵上有甚為明顯的擔憂與惶恐，她也無意多做掩飾，隻是懇切地向著明鴻道：“皇上，還請皇上看在臣妾誠心改過的份上，再給臣妾一次機會。臣妾不求皇上能理解寬恕臣妾，隻希望時日長久，皇上能見得臣妾的真心。“
人是可以在一日之間生出改過之心的，可是卻不可能在一夜之間無欲無求。悔過自然是要誠懇，然而演戲，亦是不能太過了。
皇上憎惡的不是李淑媛對於榮寵的在乎，而是她不能容忍且不知悔改的心。
這一點，項易水早就知會過李淑媛了。她也做得很好。
“看來朕前日對你的發落真是沒錯，你能生出這樣的悔過之心，朕亦是欣慰。”明鴻盯著李淑媛仰起的麵孔看了半晌，看著她含淚的雙目雖有哀切之情卻無半分心虛。
她對自己的情意，自己並不是不曉得。嫉妒厭惡之心，這後宮之中誰人沒有？
自己也是曾經深受其害的人啊。
又何必再多做苛責。
明鴻心中泛起酸苦之情，像是憐惜李淑媛，又像是在憐憫自己。終究還是伸出手去，在李淑媛的臉頰上，撫了一撫。
這樣的話，便是對李淑媛之前嫉妒之罪的寬恕了。然而李淑媛終逢大赦，卻並沒有立即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隻是立在原地似是一時如夢初醒。
降位之事固然是奇恥大辱，後宮中的流言蜚語亦是讓好強的她如芒在背。可是直到聽見明鴻這樣一句“亦是欣慰”的話，李淑媛才發現，自己才真的是釋然了。
即便沒有位分的恢複，沒有恩寵的降臨，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比不過皇上的心。都比不過皇上看自己的眼神。
其實若論位分，項舒亦尚在自己之下。上麵又有四位位分高重的妃子壓製，自己何曾是真的憂心來日項舒亦會淩駕於自己之上，以至於自己沒有立足之地。
這宮中妃嬪的位分，有高就有低。自己忍耐不住的，無非是皇上對項舒亦日漸深厚的情。
可是沒有她，終究是會有別人的。然而此刻，設計讓自己重得聖心的，卻是她的妹妹啊。
李淑媛沉默半晌，終於愴然落淚，雙膝一軟跪在明鴻麵前，悲聲道：“皇上，臣妾真的知錯了——”
說罷，深深叩首。
庭院深深，月色積水空明。一眾下人如同泥胎木偶不發一言，唯有秋夜涼風森森。
李淑媛瘦弱的背脊因著叩首時的彎曲而凸出一道羸弱的弧形，隨著淒切的嗚咽聲聲而顫抖不止。闔宮寂靜無聲，似乎隻剩下麵前這個叩首謝罪的妃嬪無盡的悔恨。
她舞蹈時的身影，是那樣美。
美得像是好多、好多年前......
項易水看著明鴻麵露深深不忍之色，上前蹲下身子親自將李淑媛摻了起來，問道：“怎麽六宮中有很多人因朕發落你而有微詞嗎？”
李淑媛聞言隻是搖頭，淚落如同鮫人對月，激起心頭一波波的漣漪。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該用的心機也都用盡了。那便給這個因為真心而犯錯的女子，一點真心的時間吧。
項易水蹲身告退，輕若無聲地轉身離去。
在轉過身子的前一刻，目光劃過李淑媛被淚光模糊的眼神。其餘的都看不清了，隻覺得有太多太多。
隻見得她微微點頭，在重獲皇上心意的時刻，還不忘對自己說一句無聲的“謝了”。
看來自己，真的是沒有幫錯人。
可是這個人，同樣是要從皇上那，分走一份心意的人。
可憐九月初三月，露似真珠月似弓。
項易水緩步離去，抬首唯見夜空高遠，一彎下弦月似殘鉤高懸。清冷冷的月華照出天幕中重重灰棉堆疊般的積雲，一如自己繁雜沉重的心。
第二日一早，尚在淑妃宮中請安的時候，皇上的旨意便下來了。
小成子道：“傳皇上口諭：淑媛李氏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雖德行有失亦無需太過苛責，特許複位一級，升為婕妤，賜號誠。惜霜殿不可再居，亦無需遷出澤意宮，隻消開修篁軒以居便可。”
那怕今早李淑媛前來逸初殿時神氣麵色已是大好，眼角眉梢即便刻意掩飾亦有不難發覺的溫情喜悅之色。然而這樣的事情是不好放在明麵上問的，到底發落李淑媛是皇上的旨意，欣然領受，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
是以當時殿中人人都明白這其中必有蹊蹺，卻無人相問。
然而皇上的旨意一下，確實如同驚雷過境，隻將一眾人等駭得啞口無言。
然而更讓眾人難以置信的，是皇上的第二道旨意。
小成子對著誠婕妤笑嗬嗬地道了聲“恭喜小主”之後，又朗聲道：“然婉儀沈氏，信口開河，顛倒黑白。亂言是非以致後宮不寧。此等不正之風不懲不足以安人心。故著降其為正六品貴人！以此為後宮之戒！”
宣完旨意，小成子便躬身告退，留下一殿妃嬪麵麵相覷。
“沈貴人！本宮看你平日裏平和溫順，沒想到竟然這樣不懂事！竟然敢在皇上麵前亂言是非？”淑妃怔怔看了沈貴人半晌，直盯得她在椅子上瑟瑟發抖，連頭也不敢抬。卻終究是忍耐住，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往身邊的高幾上一擱。
沈貴人本就驚懼難堪，此刻被向來寬和端莊的淑妃這樣當頭厲喝，口中一聲嗚咽就急忙走到殿中跪了下來，磕頭道：“娘娘，娘娘贖罪啊。嬪妾真的知錯了，嬪妾當日也是怕誠婕妤氣性太高，與容婕妤和項嬪齟齬更深，想著自己人微言輕勸不進去，這才去向皇上稟報的。”
“這後宮中的事情，你不想著先來匯報本宮和淑妃，倒是跑去眼巴巴地求見皇上了，真是有心。”雲貴妃端坐高位，冷冷一笑。眼角桃紅色的胭脂鋪展開來像是一把溫柔刀，不動聲色地重傷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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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著要看個究竟，自己特意沒有讓隨行的內監通報，卻不想自己眼見著的，會是這樣融洽和諧的情景。
自己多少年，都沒有見過，更遑論置身於這樣歡諧的情境中了。
為了這個皇位，為了這份權柄......
明鴻的心中猛地一痛，不敢再去回想。
“皇上！”項易水正笑得開心，然而一轉首看著明鴻正麵帶訝色地站在門外看著自己和李淑媛，登時嚇得麵色一變。
李淑媛原本都被項易水逗得忘記了兩人的打算，猛然間聽得項易水這樣一叫，再轉首看去，那才是真的魂不附體，連驚呼一聲都忘了。
心道這才是真正要緊的時刻，項易水心上一根無形的弦也漸漸擰得緊了。當即也顧不上多想，便趕緊拉著李淑媛疾步走出去向皇上行了大禮。
“起來吧。”明鴻看著項易水連急著向自己行禮都要拉著李淑媛一道前來，就知道事情定有蹊蹺的地方。
項易水出了一口氣，和李淑媛一同站起來，旋即便轉首向著四周的宮人訓斥道：“怎麽當差的！皇上來了都不通報，天色一黑就開始備懶至此了嗎？”
“妹妹，”李淑媛在項易水的手臂上拉了一把，似有勸阻之意，“皇上向來體貼，多有不願驚擾妃嬪的時候，罷了吧。”
說完，隻偷眼朝明鴻覷了一眼，旋即低頭不語。
李淑媛的眼神雖則一閃即逝，其中脈脈溫情與寂寥之意卻如拂麵春風般不著痕跡，但叫人久久不能忘懷。
被李淑媛這樣子難得的平和溫柔的樣子按下了心頭那塊原本像是被硌住的地方，明鴻隻覺得原本冷硬的心腸，不由地也軟了下來，“的確是朕讓他們不必通傳了。”
李淑媛聽得明鴻的語氣並不像是完全不想理會自己，猛然揚起麵孔，帶著如芙蓉初綻一般清新亮麗的驚喜之情。
明鴻看在眼裏，心情不如來時那般沉悶，亦是感歎李淑媛果真是生得貌美，便也微微笑了笑。
“皇上總是這樣，沒得顯得臣妾失儀。臣妾厚臉皮也就算了，淑媛姐姐可是有得著急了呢。”項易水覷著李淑媛和明鴻之間的動靜，向明鴻嗔怪了一聲，自然而然地將話頭引到了李淑媛的身上，說完隻捂著嘴嗤嗤笑著。
李淑媛麵上又起了雲霞一般的紅暈，可礙著皇上正在麵前，行止不可無禮，登時便急得隻能跺腳，一個勁地向著項易水使眼色。
明鴻怎會看不見李淑媛的動作神情，自然明白項易水話中的“著急”並不單指妃嬪在皇上麵前失儀，不知不覺地更是放緩了語氣，“朕的命令，與你們無關。”
這話雖然聽著像是對兩個人同時說的，然而明鴻的眼神卻是落在了李淑媛身上。李淑媛麵色通紅，死死地攢著手中一條絹子，聲音輕微地道：“臣妾失德，不敢再失禮於皇上。”
明鴻眼神在李淑媛的身上打量不停，半晌輕歎了口氣，道：“你知道錯了？”
李淑媛當即連連點頭，垂淚道：“臣妾慚愧，居貴嬪之位而無容人之量，叫皇上失望至此，實在是該受降位之罰，還好項嬪妹妹寬宏大量，不多作計較，才能讓臣妾有略作補償的機會。”
“朕看著你們剛才的樣子，像是已經冰釋前嫌了？”明鴻微微皺眉，心中疑慮像是一股霧氣一般彌漫開來。
項易水“嗬嗬”一笑，道：“皇上可是忘了臣妾那晚說的話了嗎？本就是些女人間小打小鬧的事情，哪裏用皇上這樣費心呢？皇上那晚那樣懲治姐姐，姐姐當時便知道錯了，隻是不敢在皇上龍威之前多言，第二日卻是眼巴巴地趕到新露堂中跟臣妾道了歉呢，倒叫臣妾惶恐。”
“是我的錯，一味地隻想拿著貴嬪的款來強壓你和容婕妤，卻不想那副樣子真是難堪死了，是多慚愧的事情，活該要叫六宮的姐妹看笑話。”李淑媛用絹子拭了拭眼淚，握著項易水的手朝她看著。此刻她是真的半點也不懷疑項易水的用心之真切，是以說得半點虛假也無。
明鴻點點頭，道：“你這話倒是說到點子上了，你要是不懂這點道理，隻怕是一輩子都再也當不得貴嬪之位了。”
李淑媛的麵上有甚為明顯的擔憂與惶恐，她也無意多做掩飾，隻是懇切地向著明鴻道：“皇上，還請皇上看在臣妾誠心改過的份上，再給臣妾一次機會。臣妾不求皇上能理解寬恕臣妾，隻希望時日長久，皇上能見得臣妾的真心。“
人是可以在一日之間生出改過之心的，可是卻不可能在一夜之間無欲無求。悔過自然是要誠懇，然而演戲，亦是不能太過了。
皇上憎惡的不是李淑媛對於榮寵的在乎，而是她不能容忍且不知悔改的心。
這一點，項易水早就知會過李淑媛了。她也做得很好。
“看來朕前日對你的發落真是沒錯，你能生出這樣的悔過之心，朕亦是欣慰。”明鴻盯著李淑媛仰起的麵孔看了半晌，看著她含淚的雙目雖有哀切之情卻無半分心虛。
她對自己的情意，自己並不是不曉得。嫉妒厭惡之心，這後宮之中誰人沒有？
自己也是曾經深受其害的人啊。
又何必再多做苛責。
明鴻心中泛起酸苦之情，像是憐惜李淑媛，又像是在憐憫自己。終究還是伸出手去，在李淑媛的臉頰上，撫了一撫。
這樣的話，便是對李淑媛之前嫉妒之罪的寬恕了。然而李淑媛終逢大赦，卻並沒有立即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隻是立在原地似是一時如夢初醒。
降位之事固然是奇恥大辱，後宮中的流言蜚語亦是讓好強的她如芒在背。可是直到聽見明鴻這樣一句“亦是欣慰”的話，李淑媛才發現，自己才真的是釋然了。
即便沒有位分的恢複，沒有恩寵的降臨，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比不過皇上的心。都比不過皇上看自己的眼神。
其實若論位分，項舒亦尚在自己之下。上麵又有四位位分高重的妃子壓製，自己何曾是真的憂心來日項舒亦會淩駕於自己之上，以至於自己沒有立足之地。
這宮中妃嬪的位分，有高就有低。自己忍耐不住的，無非是皇上對項舒亦日漸深厚的情。
可是沒有她，終究是會有別人的。然而此刻，設計讓自己重得聖心的，卻是她的妹妹啊。
李淑媛沉默半晌，終於愴然落淚，雙膝一軟跪在明鴻麵前，悲聲道：“皇上，臣妾真的知錯了——”
說罷，深深叩首。
庭院深深，月色積水空明。一眾下人如同泥胎木偶不發一言，唯有秋夜涼風森森。
李淑媛瘦弱的背脊因著叩首時的彎曲而凸出一道羸弱的弧形，隨著淒切的嗚咽聲聲而顫抖不止。闔宮寂靜無聲，似乎隻剩下麵前這個叩首謝罪的妃嬪無盡的悔恨。
她舞蹈時的身影，是那樣美。
美得像是好多、好多年前......
項易水看著明鴻麵露深深不忍之色，上前蹲下身子親自將李淑媛摻了起來，問道：“怎麽六宮中有很多人因朕發落你而有微詞嗎？”
李淑媛聞言隻是搖頭，淚落如同鮫人對月，激起心頭一波波的漣漪。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該用的心機也都用盡了。那便給這個因為真心而犯錯的女子，一點真心的時間吧。
項易水蹲身告退，輕若無聲地轉身離去。
在轉過身子的前一刻，目光劃過李淑媛被淚光模糊的眼神。其餘的都看不清了，隻覺得有太多太多。
隻見得她微微點頭，在重獲皇上心意的時刻，還不忘對自己說一句無聲的“謝了”。
看來自己，真的是沒有幫錯人。
可是這個人，同樣是要從皇上那，分走一份心意的人。
可憐九月初三月，露似真珠月似弓。
項易水緩步離去，抬首唯見夜空高遠，一彎下弦月似殘鉤高懸。清冷冷的月華照出天幕中重重灰棉堆疊般的積雲，一如自己繁雜沉重的心。
第二日一早，尚在淑妃宮中請安的時候，皇上的旨意便下來了。
小成子道：“傳皇上口諭：淑媛李氏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雖德行有失亦無需太過苛責，特許複位一級，升為婕妤，賜號誠。惜霜殿不可再居，亦無需遷出澤意宮，隻消開修篁軒以居便可。”
那怕今早李淑媛前來逸初殿時神氣麵色已是大好，眼角眉梢即便刻意掩飾亦有不難發覺的溫情喜悅之色。然而這樣的事情是不好放在明麵上問的，到底發落李淑媛是皇上的旨意，欣然領受，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
是以當時殿中人人都明白這其中必有蹊蹺，卻無人相問。
然而皇上的旨意一下，確實如同驚雷過境，隻將一眾人等駭得啞口無言。
然而更讓眾人難以置信的，是皇上的第二道旨意。
小成子對著誠婕妤笑嗬嗬地道了聲“恭喜小主”之後，又朗聲道：“然婉儀沈氏，信口開河，顛倒黑白。亂言是非以致後宮不寧。此等不正之風不懲不足以安人心。故著降其為正六品貴人！以此為後宮之戒！”
宣完旨意，小成子便躬身告退，留下一殿妃嬪麵麵相覷。
“沈貴人！本宮看你平日裏平和溫順，沒想到竟然這樣不懂事！竟然敢在皇上麵前亂言是非？”淑妃怔怔看了沈貴人半晌，直盯得她在椅子上瑟瑟發抖，連頭也不敢抬。卻終究是忍耐住，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往身邊的高幾上一擱。
沈貴人本就驚懼難堪，此刻被向來寬和端莊的淑妃這樣當頭厲喝，口中一聲嗚咽就急忙走到殿中跪了下來，磕頭道：“娘娘，娘娘贖罪啊。嬪妾真的知錯了，嬪妾當日也是怕誠婕妤氣性太高，與容婕妤和項嬪齟齬更深，想著自己人微言輕勸不進去，這才去向皇上稟報的。”
“這後宮中的事情，你不想著先來匯報本宮和淑妃，倒是跑去眼巴巴地求見皇上了，真是有心。”雲貴妃端坐高位，冷冷一笑。眼角桃紅色的胭脂鋪展開來像是一把溫柔刀，不動聲色地重傷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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