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善意
  項易水在這樣突然間沉靜而膠著的氣氛中微微心慌,不知是自己說錯了什麽,才讓片刻前猶自和潤清朗的皇上露出這樣意味難測的神情來。 然而明鴻隻是出神,絲毫不顧尚且在自己麵前驚疑未定的項易水。

   正當項易水忍耐不住要開口告罪的時候,明鴻終於回過神來。

   他從鼻中長出了一口氣後走到小圓桌邊的紫檀木鼓式坐墩上坐下,還是緊著眉頭道:“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偏偏是那個好生不懂事的李貴嬪,這般容不下人!”

   項易水心中懷疑,皇上難道是得知了今日早晨自己和姐姐與李貴嬪二人之事?然而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地問道:“皇上怎得就不高興了?李姐姐看著雖然氣勢盛些,卻也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啊。”

   “大家閨秀......”明鴻微微一哂,口中意味莫名地念著項易水稱讚李貴嬪的用詞,“她算得上是出身名門,否則也當不起貴嬪這個位置。隻是她性情暴躁,竟要逼舒亦當眾跪下來折辱她!這豈是名門淑女該有的行徑?”

   果然是有人把今早的事情告訴了皇上!

   項易水心想果然如此。隻是姐姐性格剛強,是決計不會做這種背後戳人脊梁骨的事情的。至於和妃娘娘雖然不像是麵上那樣一味與人為善的樣子,但是是否會直接揭人短處倒也是個未知數。而這宮中人多眼雜,少不得便是有人在暗中看了去,再到皇上麵前嚼了舌根。

   細細想來,這宮中事事都有可能,也事事都出乎人的意料,真是叫人無處可尋,難以捉摸。

   心思急轉,項易水稍稍猶豫便是拿定了主意,隻勉強維持了三分笑意,道:“本來不欲皇上為了這樣的事情煩心,到底是上不了台麵的女人間的長短。卻不想皇上還是知道了。”

   明鴻不耐煩地擺擺頭,道:“沈婉怡膽子小,生怕你們日後見了麵愈發難堪,便來求朕調和調和,可是朕一想起這事情就來氣!李貴嬪是頭一批入宮的,至今也有三年了。本來朕也是器重她,不然也不會給她貴嬪的位分。可是她身居高位,非但沒有容人之量,絲毫端不出賢淑溫和的氣度,反倒是要用位分強壓,欺辱下位妃嬪,真是不成樣子!”

   項易水一聽這話,喉頭一緊幾乎要倒吸一口冷氣!

   竟然是沈婉怡!

   那樣一個溫順柔婉的女子,像是一隻初生的幼雀一般弱小可憐,戰戰兢兢,連舉目看人都是怯生生的樣子。卻原來是她在從中作梗!

   盡管項易水在今早的爭執中覺得這沈婉怡空有一副溫婉可人的樣子,做的卻是些挑撥離間、添油加醋的缺德事情。言語間故作可憐委屈,實則做作虛偽讓人心生煩膩。

   也隻有李貴嬪這般膚淺張揚的女子才看不出這般淺顯的把戲。

   然而項易水卻實在是沒有想到這件事情竟然是沈婉怡自己向皇上提及的。雖然現下還想不穿她這般兩麵三刀懷得是什麽心思,但是隻想著今早她那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就知道這個女人實則是心機極深,不可小覷!

   “姐姐性子剛硬,從來不肯服軟,無意間衝撞了哪位娘娘也是有的。今早雖說李貴嬪霸道了些,但到底也沒讓姐姐吃了什麽大虧,和妃娘娘勸了幾句,娘娘便也想通了。”項易水強行按下激蕩的心潮,好聲好語地向明鴻勸道。

   果然明鴻麵露訝色,問道:“你對此事不加否認,卻也不為舒亦和你自己覺得不忿嗎?”

   “一時之怒自然是有的,十餘年的姐妹情誼,臣妾怎麽忍心看著姐姐無故被人逼著下跪呢?”項易水麵色平靜卻又釋然,一派風輕雲淡,“隻是事後靜下心來細想:這百人便有百般性情,正如姐姐不肯服軟低頭,以致李貴嬪震怒蠻橫,左右不過是性格相衝的兩人偏偏撞到了一處。雖則臣妾心疼姐姐,卻也不敢不說實話。這幾日姐姐為了臣妾的身子憂心多時,言語間難免急躁些,若說李貴嬪少了些容人之量,姐姐她卻也是可以稍稍輕聲軟語些。今日之事,臣妾說句不怕來日姐姐要生氣的話:無人有大錯,也無人無錯!”

   明鴻皺眉沉默良久,眼中有風起雲湧般的情緒滾滾而動,燭火映來的橘紅光彩像是溫柔、疼惜、無奈、淺殤種種繁複無盡的情感被融在一起。

   憐惜地摸摸項易水因病而瘦削的麵頰,那樣平靜而溫淡的神情在掌下似乎還有流水般柔潤的觸覺,明鴻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隻能道:“朕沒有想到,你如此坦率天真,卻還能這般的平靜溫和。是不是在你的眼裏,一切都是合你心意的?”

   項易水被明鴻這樣親昵而讚賞的語氣所感動,伸手握住他在自己麵上流連的指尖,含笑道:“哪裏有事事如意呢?隻是臣妾不願強壓心思,也不願日日與自己置氣。多問問自己的心意,多想想他人的不易,總是輕鬆些的。”

   明鴻終於被項易水那樣輕快自然的笑意所感染,亦是不由地笑著點點頭,道:“你有如此胸懷,真是不辱沒了你父親項承榮兩朝元老的身份。”

   “父親自幼悉心教導,姐姐和臣妾總是不敢忘記的。”項易水看皇上像是暫時放下了心結,這才真正鬆快起來。

   明鴻笑意不減,道:“不錯不錯,舒亦剛強幹練,不愧是項府嫡女,頗有其母一府正室的風範。你坦誠無虛、平靜溫和,亦是賢淑有度。你們兩姐妹,雖則性格迥異,但確是有相像之處的:到底是不同於一般女子。”

   項易水輕輕搖頭,道:“宮中諸位妃嬪,若非各有長處,豈能瞻仰天顏,侍奉君上?隻是等著皇上自己去細看罷了。”

   “既然你如此說,那這件事揭過不提也就是了,向來舒亦雖然要強,但也不是氣量狹小的。”明鴻點點頭算是應下了項易水的話,他微微沉思,又道,“想來朕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去看李貴嬪了,也難怪她最近氣性大些。既然如此,朕去看看她也就是了。”

   項易水暗出一口氣,心想一番口舌,終於是達成目的了。

   “那就請皇上替臣妾傳達恭賀之意了。”項易水“嘻嘻”一笑,麵露調侃之色。

   明鴻卻一皺眉,似是不滿地問道:“誒,你就這麽放心朕到別的妃嬪那去?你對朕到底是什麽心思啊?”

   項易水掩唇而笑,道:“嫉妒是妃嬪大忌,臣妾膽子可小著呢。”

   “你呀!”明鴻掌不住笑了,無奈又好笑地搖搖頭,卻是向著惜霜殿的方向去了。

   項易水望著明鴻的身影在隨行內監手中的琉璃犀角宮燈的照映下中隱入了夜色中,旋即沉下了臉色,隻餘眉宇間一點點思慮猶存。

   “小主啊!您到底在想些什麽呢?您不趁機向著皇上訴訴冤屈也就是了,竟然還把皇上勸道李貴嬪那邊去!你真是......真是......”項易水還未從門邊轉過身子,就聽見明珂嘰嘰喳喳,連珠炮似地發了一大堆牢騷。

   項易水無奈地歎了口氣,轉過神來瞪了她一眼,這才讓她唯唯諾諾地禁聲。隻是她麵上那樣明顯的不忿之色,顯然是不服氣的。

   無言地掃了何尤卿一眼,項易水也不說話,隻好整以暇地回到桌邊坐下。

   何尤卿上前倒了杯茶,放到項易水麵前,垂首道:“與人為敵不如與人為友,沒有生死大仇,何必自招強敵呢?”

   項易水聞言,這才淺淺一笑,淺啜一口盞中茶水,隻覺得口齒含香,“尤卿啊,明珂若是有你一半的通透,我也就不必時時頭疼了。”

   何尤卿忙道:“奴婢不敢。奴婢年紀大了明珂姑娘甚多,看得多了,自然知道得就多。明珂姑娘心思也是靈敏的。”

   明珂被何尤卿這樣一說,反而紅了臉不好意思,聲如蚊訥地道:“奴婢隻是想著今早那李貴嬪那樣蠻橫霸道,連帶著婕妤小主的麵子都不給,皇上好歹還看重婕妤小主和小主你呢。”

   “正因為如此,那你覺得這李貴嬪是個怎樣的人呢?”項易水轉首問明珂。

   “也就這樣了。”明珂癟癟嘴,腳尖在地上一前一後地摩挲著,語氣頗為輕蔑,“絲毫不懂得審時度勢,一有怒氣便不管不顧地在人前發作,跟小主比差遠了呢。我看就是她身邊個可憐兮兮的沈婉怡都比她聰明些,至少人家還懂得博可憐呢。”

   項易水點點頭,道:“你倒是還能看穿這點,還算不錯。李貴嬪為人跋扈,不懂收斂,這便看得出她無甚城府,隻憑意氣行事。這樣的人,我若是稍稍示好便能解化幹戈,又何必在自己尚未在宮中站穩腳跟之時就招惹強敵?”

   “那說不定她不領小主這個情呢?”明珂仍是不解地問道。

   “那我也不知道了。”項易水輕歎了一口氣,亦是無奈,“隻是凡事總要先嚐試,若是無果便再尋出路了。

   “小主此舉,亦不失明智。隻是李貴嬪在宮中三年,和容婕妤同時入宮。本來榮寵和位分皆在容婕妤之上,然而最近卻被容婕妤分寵不少,想來必是積怨頗深呐。”

   項易水以手支額,順勢滑下來的如墨青絲間映出一點點蒼白的臉色,她疲倦地揉了揉臉頰,道:“哎,我如何不知啊。若不是姐姐近期來風頭太盛,我又怎麽會因為在選秀時的一點點出彩就差點被人毒害?可是若是因為一點點的衝突便不斷地算計、報複,我亦是心有不忍,也不覺得乃是上策。”

   何尤卿似是懂得項易水的諸般憂愁,麵色凝重地看向門外夜空中那一角如冷鉤殘月的殿角飛簷,其上一排相連六座福瑞坐獸裝飾,那是惜霜殿作為一宮主殿的貴重象征。

   亦是一個後宮中位分高貴的女子,堅定到淩然的心意。

   “如此,隻看李貴嬪是否能體察小主的善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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