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澤妃
  “早就聽聞項嬪妹妹心思巧妙,常人遠遠不及,眼下本宮才是真的知道皇上為何在眾多秀女中獨獨青睞妹妹一人了。”和妃輕揚下巴,示意二人起身,目中有如春光澤比之唇角笑意更奪人心神。 項易水重新落座,低首以示恭順,道:“娘娘過譽,臣妾愧不敢當。臣妾所言皆是真心所想,來日娘娘自能明鑒。”

   和妃捋一捋頸間一束如流墨長發,目光投向殿宇外明亮的漢白玉階與開闊院地,“如此甚好,也不枉本宮看好你們,咋們隻待明日。”

   項易水與項舒亦相視而笑,心知一樁心事,終能落地。

   明鴻到承華宮中的時候已是黃昏,卻尚未到用膳的時候。

   內監傳報聲響後不過片刻,澤妃便扶著荷香的手匆匆迎了出來。

   迎麵望見身量瘦長的澤妃著一身天水碧疏繡月白色茉莉碎花長裙,在紅日西沉的欲墜晚霞中像是一泓清淺的靜靜山泉。

   還是極其熟悉的平靜麵色與神情,明明已在急切間步履匆匆,卻還是不肯在麵上顯出半分的心思。

   心生無奈,明鴻卻又覺得好笑。看向澤妃的眼神不由在秋日最後的天光中軟和了下來。

   “臣妾見過皇上。”澤妃迎麵蹲下行禮,聲調是和麵色一般的無波無瀾。

   明鴻微微一笑,點點頭,道了聲:“起來吧。”

   澤妃由荷香攙著,剛不過將身子站起一半,卻不想明鴻竟親自伸手過來扶了一把。

   “皇上!”澤妃雖然一向清冷鎮靜,然而突然之間得此聖上禮遇,也是不由地麵露訝異之色,一時之間亦是惶恐不已。

   “無妨,”明鴻擺擺手,卻是不在意,“這秋日裏涼意已然頗重,你卻是穿得單薄了些。”

   一邊向毓秀殿中走去,明鴻一邊轉首在澤妃身上多打量了幾眼,卻見得一身衣物在秋風中起伏飄動,絲毫不見秋日衣物應有的緊實厚密。

   澤妃在皇上麵前亦是不敢麵色過於生冷,卻也隻不過稍稍動了動嘴角,弧度看起來頗為勉強無奈,又低了低頭,倒像是有三分苦笑。

   她道:“臣妾自知有錯,不敢再一味貪圖富貴享樂。身受秋寒方知苦痛折磨為何滋味,亦是要警醒自身體會他人之苦。”

   明鴻的麵上微有錯愕神情,疑問道:“澤妃何出此言?”

   “皇上,”澤妃在毓秀殿前停住腳步,抬首望向明鴻,麵上淒苦之情頗濃,“臣妾知道皇上是在怪臣妾。”

   悲哀淒涼的神情隻不過是一瞬,短暫得像是錯覺。然而即便澤妃迅速地將麵色收斂,那抹傷情之色卻還是凝成了細細的一縷,橫亙在澤妃幽深的眼底。

   毓秀殿高大沉重的朱紅雕花殿門雄偉如同天宮禁闥,通天落地的兩扇半開半掩像是遮擋了另外一重穹宇。澤妃清瘦纖長的身影在被天邊一抹殘陽照過殿門時而生的傾斜陰影下,像是一隻細長的輕薄碧葉。

   往日的清冷似乎一層冰麵,不過此刻已是被被心中隱傷衝破了。澤妃雙目光澤粼動地看著明鴻,道:“自容婕妤得寵以來,廢嬪芳淑媛的不滿之意臣妾心知肚明。然而一來臣妾為其表姐,心中確有維護縱容之意;二來表妹她心性執拗,向來甚少服人。臣妾縱使孜孜教誨,她不思悔改之下也實在是無能強行壓製。本來隻以為表妹德行不足,一味拈酸吃醋,卻實在不想她會行此狠毒之事。表妹固然有傷天和,然而臣妾亦是德行不足以服人,這才讓皇上灰心失望,臣妾亦不敢有怨。”

   明鴻知道澤妃向來心性冷淡,麵色亦是寡淡不近旁人,非大慟大喜亦或大驚大悲則不見其動容分毫。然而她每每在看著自己的時候,麵色雖不甚喜,卻是平淡之中自有滿足恬靜之意。可是此刻她這般愁上眉頭,無奈無望的神情真是叫人無法不憐惜。

   越是隱忍的人,一朝露情,便越是讓人心神震動。

   明鴻頓覺心頭微微不忍,澤妃向來罕有這樣傷苦的神色,便略有些著急地道:“朕又不曾怪你。”

   澤妃落淚,兩滴清淚像是滿湖的哀愁在眸中牽掛不住,終究墜了下來。

   然而她卻是在笑的,她輕輕地喚道:“皇上。”

   罷了,又道:“三日之前項嬪入宮,表妹她口出怨言,冷嘲熱諷與容婕妤起了齟齬,皇上是知道的。而當晚,皇上便道政事繁忙,不來臣妾宮中用膳了。”

   猛地憶起前事,明鴻亦是微微一怔,然而細細一想,當日自己果然是不喜芳淑媛心胸狹隘,連帶著亦覺得澤妃身在妃位,卻連自己的表妹也疏於管教。

   原來,她是這樣明白自己的心思,卻從來不曾顯露過分毫。

   還是說,是自己疏於體恤了?

   這樣不用心,便如同那許多年前......

   心中猛然一痛,被回憶中不可觸及的角落再度中傷,明鴻的語氣中便帶了兩份疼痛,道:“的確是朕心裏不痛快,遷怒於你了。你莫要難過,不要怪朕。”

   澤妃神色稍稍平靜,像是再度把心情一分分地盡收眼底,“臣妾怎敢,皇上是天子,天子怎會有錯。”

   明鴻微微蹙了蹙眉毛,反倒是有了三分不快,道:“孔子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朕雖為天子,卻也不稀罕違心奉承之語,不準你和朕虛與委蛇。朕日後亦不會有失君子風度,因他人之錯遷怒於你。”

   “皇上一言九鼎,必定不會失信於臣妾。”澤妃湛然一笑,清淺幾乎無痕,像是雁過之跡,隻把所有的濃濃情思,都放在眼裏了。

   明鴻與其四目相對,隻覺得心頭被一股蜜釀般的情意包圍。那樣濃厚卻又沉靜無瀾的情,是容易叫人忽視的。然而一朝醒轉,卻又驚覺原來自己是這樣的難以抗拒,幾乎要在甜蜜中失了心神。

   這樣含蓄,卻這樣沉重的情啊。

   猛然間心頭一亮,像是被一股清亮的雪光照過。因深情而略覺沉重的心頭忽地便是一鬆,那樣清冷的感覺像是掬起了一捧雪水,點點滴滴落在心頭,生出讓人一陣激顫的爽快涼意。

   眼前仿佛再現那一雙澄淨光明的清湛眼眸,殷殷情思,輕快欣喜都是毫不遮掩的。那樣純真,那樣直白的歡樂和向往,仿佛不用開口,自己就能聽見那一句她已然說過的“臣妾......臣妾自然是喜不自勝。”

   那是項嬪。

   “皇上......”耳邊傳來澤妃清冷的聲音,將明鴻驚了一下,回過神來。

   “怎麽?”明鴻下意識地問道。

   澤妃麵色已是平靜無波,一如從前了。隻是眼眸微動時開口道:“臣妾已經備下了晚膳,皇上可要在臣妾宮中一同用一點?”

   明鴻點點頭,應允道:“好,朕欠你的一頓晚膳,今晚便和你一同用了。”

   澤妃的雙眸在天邊夜色中的最後一道晚霞中顯得流光溢彩,道:“那臣妾日後亦定當以身作則,教導妃嬪,算是對皇上的一份承諾。”

   “愛妃德行出眾,當得起這份責任。”明鴻微笑點頭,攜了澤妃的手進了毓秀殿。

   澤妃眼眸微動,眼神輕飄間像是憶起前事,“但願不要再有芳淑媛這般不服管教的妃嬪了,否則臣妾真是無可奈何。”

   明鴻輕笑一聲,道:“這有何妨,你居於妃位已兩年有餘,來日朕賜你協理六宮之權,你多向貴妃和淑妃學著就是了。”

   澤妃眼瞼一揚,旋即不動聲色地道:“謝皇上,臣妾定當虛心向二位娘娘求教,以報皇上恩德。”

   “嗯。”明鴻頷首應道,再不多言。

   隱去唇角的一絲笑意,澤妃平靜的麵色在已然傾來的夜色下尚未來得及被毓秀殿中的燭火照亮。那樣端然不動的麵目像是死寂的神佛之像般幽深莫測,唯餘一雙藏了萬千心思的眼眸深如無盡之海。

   望著身前明鴻挺拔堅毅的背影,澤妃心知這個無匹尊貴的男人亦是有他心中的一處軟傷。

   一時的失意不要緊,隻要知道他在乎的是什麽。

   那麽等機會來了,自己便能更進一步了。

   畢竟,自己是他親封的澤妃啊。

   用過了晚膳,項易水覺得身子倒是比前幾日有氣力些了,想來淑妃為自己安排的易都崎的確是個可靠的太醫。

   雖說淑妃為了明哲保身,不願為了自己和姐姐陷入風波爭鬥,但是,她亦是在自己力所能及隻出為自己做了不少安排。這樣的善意,在這後宮之中已然是難得非常了。

   那麽自己,也不該再奢求更多了。否則人心不足,反倒是要讓人心生煩膩。

   項易水搭著何尤卿的手在院中緩緩漫步,夜風中微微覺得冷,便稍稍哆嗦了下身子。

   還未開口,便已然有一層輕薄的暖意自肩頭蓋下。

   項易水略微錯愕地轉首看去,卻是明珂將一件海水藍的抱花團錦闊肩披風披在了自己肩頭。

   “知道小主如今的身子受不了涼風,奴婢就拿著披風跟來了。”明珂一邊將披風在項易水的肩頭整了整,一邊說道。

   何尤卿亦是含笑讚道:“到底是小主自小帶大的家養侍女,論體貼自然是頭一份的。”

   項易水感念地拍了拍明珂的手,倒也沒有什麽言語,隻是投去一個了然的眼神。

   明珂喜滋滋地低頭笑著,也跟在項易水的身後漫步庭中。

   “明珂小丫頭的心思自然是體貼關懷暖人心。”項易水將目光放在何尤卿身上,“可是尤卿你也是穩當妥帖,籌謀周到啊。”

   何尤卿微微一愣,低頭道:“奴婢不敢生受小主謬讚。”

   項易水略笑笑,道:“若不是你知人善用,引薦了小元子,我和芳淑媛的恩怨,隻怕還沒有這麽快能有個結果。”

   “奴婢在宮中多年,隻不過是曉得幾個人的長處和脾性而已。”何尤卿垂下眼眸,毫不倨傲,“若說知人善用,小主的心思巧妙,安排周到,才真是叫奴婢佩服。”

   項易水展唇而笑,略有些無奈,道:“運氣尚可,宮中有貴人相助罷了。”

   何尤卿了然地點點頭,道:“淑妃娘娘位分貴重,淑和端莊,向來行事決斷,宮中諸人都是服氣的。”

   明珂在一旁亦是附和道:“也多虧了和妃娘娘仗義相助。”

   項易水憶起今日欣和宮中相談,麵上笑意倒是更濃了,“和妃娘娘雖然不如淑妃娘娘位高權重,但是也在妃位,為人也是和善可親。得她相助,我和姐姐倒是少了幾分擔憂了。”

   “小主,”何尤卿適時出聲提醒,“小主莫要怪罪奴婢多嘴。和妃娘娘為人和善是不假,隻是這宮中,從來就是沒有不圖回報的善意的。”

   項易水一笑,道:“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今日和妃娘娘話裏話外,亦是不無要借助我和姐姐二人之力的意思。”

   再次思量今日和和妃的一番言談,項易水心中亦是了然,“隻是被人所用,證明尚有可用之處。如同利益往來,雙方受益,一切都是無可厚非。難求之處便是跟隨之人並非狠辣無情,用人之後尚且留下一條生路。”

   “小主看得明白,”聽得項易水如此說,何尤卿心下稍稍放心,“如此說來,宮中除了從不偏頗的雲貴妃和淑妃二位娘娘,便再也沒有和妃娘娘這般適宜跟隨的人了。”

   “從不偏頗?”項易水哂笑著搖搖頭,“隻不過是沒到時候而已,她們尚且還能沉得住氣。”

   何尤卿無言,隻能道:“是。”

   而明珂在一旁又道:“除了和妃娘娘,尚還有一位澤妃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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