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情謀
  項易水送走了項舒亦之後也沒了什麽胃口,本就是大病未愈的人,體氣便虛些,吃多了也克化不動,便讓何尤卿著人撤了桌上的飯菜,自己在新露堂的院子裏緩緩踱步。 走了一會,也覺得精神有些短,便又在廊下的圍欄上坐了,隻靜靜地看著院中一株桂花開得如同遍灑金錢,甚是好看。

   然而那細細碎碎隨風飄的桂花紛樣間似乎錯了自己的眼,怎麽花開繁盛的枝丫間,仿佛站了一個人?

   再定睛一看,還真是一個人,而且還不是一般人。

   一身明黃朝服以深一色金色絲線繡五爪金龍並江山萬裏圖案,那不是皇上還是誰?

   紛紛揚揚隨風而落的桂花如碎金一般在空中飛旋,零零落落的瞬間皇上的容顏已然看不真切。一如那日在意歡殿中遠遠隻看見帝冠上垂下的明珠十二旒,將他朗朗的少年容顏遮掩。

   那一日匆匆舉目間隻見他在晃動珠簾後的一雙清冷雙目,瑩然如同新雪映月。

   而此時他眼中的神光不變,隻是再也沒有遮擋的麵目上,有著淺笑一點點。

   這天下間最尊貴的男子的到來並沒有被滿宮的內監通報,仿佛他的身份並不是坐擁山河的九五之尊,而隻是她的夫君。

   是以,自己隻對他,報以淺淺一笑。

   而明鴻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方才沒有康方壽成通報澤意宮的內監,似乎自己隻是想看看,這個數日前讓自己心神一動的項嬪,私下裏在做些什麽。

   而自己步入新露堂中時,見到的卻是這個閑坐庭中看花落的寂寞宮嬪。

   她無聲而坐,怔怔出神的樣子似乎格外落寞。因著還隻是一個新入宮的小小嬪位,新露堂中亦沒有多少下人伺候,此刻也隻有一個貼身侍女在她身後默然無聲,偌大的庭院中,便有了森森寂寥之感。

   而當她終於發現了自己的時候,她像是一時間都不認識自己。她的麵上沒有一般妃嬪見到皇上時的欣喜若狂或者是惶恐不安又或者是諂媚邀寵,她隻是將自己平淡地放在眼裏,像是自那日以來,早已將自己看得慣了。

   而她忽然間的淺淺一笑,像是這金秋時節中的帶香桂花,落入一潭秋湖靜水中,驚起了點點漣漪。

   她倒是和選秀那日一般有趣。

   是以,自己也淺淺一笑。

   項易水真正反應過來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真不明白自己是著了什麽魔竟然如此不把皇帝當一回事兒。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由心而生的笑意落在皇上的眼中會不會被當做冒犯之意。

   身後的明珂早已是驚恐萬分地上前行大禮,可是自己,卻還在原地不動。

   然而看他麵上暖似金輝一般的微笑,想必也是不介意的吧。

   如此,自己倒不宜顯得莽撞了。畢竟二人相視而笑,也著實是不錯的氣氛。

   “皇上萬福金安。臣妾一時不察,竟不知皇上來了,還請皇上恕罪。”項易水強忍著心裏的一點不安,盈盈上前給明鴻見了禮。

   明鴻見她倒不像是昨日才在自己麵前失儀了,反是像自己隻不過是去禦花園中走了一遭,就又回來的熟稔樣子,便油然而生一種親切隨意之感。

   “無妨,是朕沒讓下人通傳,免得驚了你休息。”明鴻揮了揮手,便自己朝著院中走去。

   項易水暗鬆一口氣,便跟在他身後,道:“皇上好體貼的心思,倒叫臣妾惶恐。”

   明鴻回頭道:“朕本不粗鄙,乃是你沒給朕機會。”

   項易水不料皇上會這樣講,一時間倒是有點尷尬。明鴻仿佛也是聽著自己這話覺得不對味,匆匆轉身,便見項易水略微錯愕地看著自己。

   轉念一想,自己這話豈不像是有心要項嬪來探究自己有著如何體貼溫柔的內心?

   明鴻頓時便覺得耳朵和臉頰上原本尚自和暖的日光有了燙人的溫度,那股子燥熱逼得自己急忙轉過頭去,再不看她。

   項易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這院中滿天滿地的金黃色日光中,皇帝的耳朵根子,竟然紅紅的。

   一念至此,項易水心中還猶自不信這堂堂的帝王便這般臉紅了,卻是不由別過臉去忍俊不禁。

   明鴻半晌也不聽對麵的人有什麽動靜,轉過頭來就看見項易水竊笑不已。見得自己被取笑,他卻也隻能故作不知,隻撓了撓鼻尖,自己也抿嘴無聲地笑了笑。

   完了喉嚨裏幹咳兩聲,轉了話題,“朕見你方才一人坐著看這桂花怔怔出神,可是有什麽心事?”

   項易水低了低頭,又歎了口氣,道:“回皇上,臣妾並無心事。隻是想著自身福薄,沒來由地攤上這樣一場病,看著桂花既美且香,卻是風過而落,也不知何時又要落得個花盡樹蕭條的下場。”

   “誒,好端端生此傷感之意做什麽。花開花落,來年再開,這乃是世間常事。再說你的身子,既然已經知道是沈太醫診錯了脈,便好好調養著,這宮裏還能沒個好太醫麽。”明鴻眼見項易水身量消瘦,臉色微白,在一襲銀白色輕綃長衫中顯得長身玉立。

   然而那長衫裏子雖然加了薄棉來禦秋季涼風,卻仍襯得項易水身量纖纖,瘦得不盈一握。風起衣衫動,青絲幾千重。這樣看來,竟欲乘風而起。

   明鴻心中一動,突然間竟覺得呼吸一緊。

   然而項易水還是搖了搖頭,道:“臣妾自入宮以來,眼見著各位姐妹容貌淑德都遠在臣妾之上,臣妾實在是覺得自身無德,貌亦無鹽,實在是不足以侍奉皇上身邊。本來想著雖然不如姐姐那般能得皇上多年青睞,但好歹還能留著這幅身子,來日還可為皇上注香灑掃,以報恩德。可是哪裏想到臣妾平日裏身子還算康健,突然間卻患了急症。沈太醫又診錯脈象,讓皇上以為臣妾命不久矣。臣妾還以為......以為皇上要厭棄臣妾......”

   說罷,項易水聲音哽咽,扭首望向那一株仍在疏疏花落的金錢桂花,鼻翼一張,到底是落下淚來。

   而明鴻初聽得項易水的自傷之意,隻以為她是妄自菲薄,倒也不甚在意。然而接著聽她絮絮而說,言及自身病況之事和項舒亦得寵之事,又提及沈從平莽撞妄言,致使她一時失儀,唇角的一絲淺笑,便漸漸湮沒了。

   眼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陰翳,明鴻隻淡淡道:“現下夏秋交際,時氣不對,身子反複些也是常有的事情。現在沈從平既然不在了,朕回頭再給你指一位太醫,隻把你調養好也就是了。你如今身子弱,也別亂吃東西。”

   項易水看了一眼皇上,好似自覺難為情,笑著把眼淚抹了,“謝皇上關懷,倒是讓皇上見笑了。本來還以為昨日臣妾如此失儀,皇上必定厭惡臣妾,現在看來到底臣妾還有些福氣。”

   “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明鴻微微一哂,在項易水猶自蒼白的臉色上多看了一眼,“朕先回去了,你也不必送了,好自養著吧。”

   “臣妾隻看著皇上離開,如此臣妾才放心了。”項易水心頭一陣欣喜,麵上卻強忍著隻淡淡而笑,頗為堅定地說。

   明鴻點點頭,“那便隨你。”

   如此,項易水便將皇帝送至新露堂門垂花門外,自己盈盈站在門口,目送他離開。

   明鴻望著項易水如玉蘭長立的身影,蒼白的麵色中隻一雙眼眸還清湛有光。她像是無力長久站立,隻用手臂將身子斜斜地倚在門框上,微笑地看著自己。

   那樣虛弱卻滿足的神態,倒像是望著自己,能給她幾分氣力。

   明鴻唇角一動,一絲笑意方露,卻是被他手上用了用力,強忍住了。

   接著他轉過頭,再也不看這個自己今日心血來潮前來看望的宮嬪,隻冷冷道:“去乾德殿。”

   “去乾德殿!”方壽成一聲高喝,一行人便急急離去了。

   項易水見得皇帝的儀仗一個拐彎,消失在宮牆的轉角處,便轉身回到了新露堂中。

   “小主,方才你可真是嚇死奴婢了。那可是皇上啊,你怎麽......”明珂長長出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忍不住向看起來仍自氣度閑定的項易水問道。

   項易水輕笑,複又在廊下的圍欄上坐了,歪著頭靠在圍欄盡頭處的朱紅廊柱上,道:“正因為如此,皇上啊,多少諂媚殷勤的女人沒有見過,我又何必去添一份他從來就不缺的東西呢。”

   明珂皺了皺眉頭,還是心有餘悸,“可是,那畢竟是皇上啊。萬一您這副樣子觸怒了聖上,那可不是更加不妙了麽。”

   搖了搖頭,明珂閉著眼舒了口氣,道:“不會的,意歡殿選秀的時候你不在,可還沒看見我失禮的樣子呢。那個時候,我就敢時不時地拿眼睛去偷瞧皇上的樣子。後來回想起來,他不是不知道的。”

   明珂聞言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在項府中的時候就知道這位庶出的小姐被老爺寵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沒想到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一時之間,這個從小循規蹈矩的丫頭竟然不知道說什麽了。

   “雖然現在想起來的確後怕,但是至少我的運氣還不算差。”項易水睜開眼睛,在澄金的日光中微微沉下眼瞼,“當日皇上就讚我‘坦誠大方,進退有度。守禮卻不死板,狡黠卻不失儀。’我方才那番樣子,是要在數日不見皇上之後,提醒他我們當日初見的樣子,好叫他觸景生情啊。”

   明珂聽完項易水一席話,心思豁然開朗,想來這位庶出的小姐雖然身份不算頂高貴,自小也極受寵愛,但是到底是個聰明的人物,竟然能想到這一層。

   “小主真是聰明。”明珂喜笑顏開地屈膝一福,心服口服地誇讚道。

   項易水微微打了個哈欠,把身子坐直了,道:“向來初見最是難得,初心更是可貴。一入宮中,無論為人還是為己,這一切都是變了。我對皇上不是沒有心意的,可是當初入宮第二日為著不引人注目,對他已是冷淡婉拒,若是在受過挫折之後突然間熱情相迎,他會猜不中我打得是什麽算盤?到時候,才是真的不妙了。”

   明珂細細品著項易水的話,半晌問道:“那小主如今是為了在這後宮中的生存,還是為了自己對皇上的情意呢?”

   項易水聞言愣了一下,又苦笑著哀歎了一聲,道:“哎,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啊。我自從入宮來,這也是第一遭和人鬥心鬥計,這其中門道,尚且不甚清楚呢。隻是我私心想著,若是皇上能對我也有那麽兩份情意,一切都會容易得多吧。方才若不是看皇上對我還算溫和,我也不敢話裏話外在暗示著我被人謀害的事情。”

   “那麽小主,日後還請你用些心對著皇上吧。”明珂不懂男女之情,更不懂皇上和妃嬪間的情,隻是順著項易水話中的意思煞有介事地說著。

   項易水“哈哈”一笑,轉過頭來在明珂的腦門上戳了一下,口裏笑罵道:“死丫頭,腦子裏成天裝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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