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相左
  “臣妾拜見皇上,拜見諸位姐姐。臣妾備懶來遲,還請皇上恕罪。”項易水盈盈行禮,隻刻意把聲音放得輕些,像是氣力不濟。 “罷了。你既然還未痊愈,也算不得遲了,隻不過其他妃嬪比你勤勉些,起來吧。”皇上擺了擺手,也無欲追究。

   項易水這才由何尤卿攙著在一旁落了座。

   “易水。”項舒亦方才聽雲貴妃身邊的珍珠前來通傳,說項嬪即將前來拜見,一時還難以置信。此刻見的項易水果然前來,氣色也不太過難看,當即便與她執手對望,安心不已。

   項易水被項舒亦這聲“妹妹”一喚,眼中頓時便是火辣辣的一陣刺疼,強忍著淚水,隻在自己的雙手上用了幾分力氣,也喊了聲“姐姐”。

   “你們姐妹情深,想必老天也不會有意為難項嬪。項嬪入宮數日,聽教習姑姑說是極為恭敬和善的,必定自有福祉。”雲貴妃澹然含笑,神情雍容恬淡,滿頭華貴珠飾燦然生輝,愈發顯得在皇帝右手邊的首座上端然而坐的她威儀高華,望之如在雲端而立。

   項易水回過神來,麵對著目前宮中可以說是位分最為尊崇的妃子,絲毫不敢大意,當即便一福到底,道:“臣妾昨日身患急病,失儀於皇上、芳淑媛姐姐麵前,實在是有負數日來貴妃娘娘的悉心教導,以身作則,還請娘娘責罰。”

   雲貴見得項嬪行此大禮,急忙對近身侍女珍珠道:“快去扶項嬪起來。”

   說著又對項易水道:“項嬪你也是的,自己還是未痊愈的身子,怎麽動不動就行此大禮呢。你素日裏的用心本宮都是知道的,隻是有病在身,一時行為有失也不能全怪你。即便是本宮,也豈能事事都顧慮周全呢。”

   雲貴妃雖則言行間似是和善可親,溫柔寬容,然而細細看去,其眼神流轉間總有似有若無的淡淡煞氣盤桓不定。其溫和中不失一個威儀,寬和間更見公允,一言一行總是叫人心頭微提,不敢行差踏錯。

   項易水暗暗留心,隻道雲貴妃能居此高位,果然遠非一般妃嬪可比。

   “其實說來都是那個沈從平的錯!若不是昨日他老來無用,斷錯了脈,何以會讓項嬪妹妹如此驚慌失措,在皇上麵前連連嘔吐兩次呢?”芳淑媛邊說邊露出憤懣不平的表情來,倒像是極為嗬護項易水一般。

   隻是項易水將這句話聽在耳裏,剛被何尤卿扶著坐下就氣得幾乎要直直站起來。

   試想想,應當以端莊賢淑為美的後宮妃嬪在皇上麵前嘔聲不斷,涎水長流,滿地都是不堪入目的嘔吐之物。那場麵,即便是皇上大度不以怪罪,被他人知曉,又是何等的丟人!

   果然這滿座的妃嬪聞得此言少有不麵露嫌惡表情的,更有數人已然在跟左右的妃嬪竊竊私語。

   然而芳淑媛本來就生得極其嫵媚的花容月貌,此刻像是為了項易水憤憤不平,氣惱時眼波流轉像是春水清漾,叫人好不動心。項易水一時之間哪裏找得到借口去指摘她的不是。少不得要將這口氣暫時咽下了。

   芳淑媛眼神一轉,向著對麵的項易水投去似有若無的得意之情,口中又道:“平白無故地起了這麽大的風波,讓皇上不快,讓項嬪妹妹傷心,更是讓闔宮的姐妹憂心。這沽名釣譽的沈從平是斷斷不能留了!”

   “哦?這麽說芳淑媛還是一心想要將這沈太醫亂棍打死嘍?”項舒亦好不容易才鬆開方才被自己攢得死死的絞絲金鐲子,才揚了揚眉毛項芳淑媛問道。

   芳淑媛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眼中天真神采一片爛漫,似是深以為然,“是啊,若是將他繼續留著,指不定來日還有哪位姐妹會被這無用之人坑害得更慘呢。我可不想做個‘將死之人’。”

   說著,芳淑媛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虛虛地掐了兩下,刻意咬中了“將死之人”四個字,殿中頓時又響起了一陣極力壓低的竊笑聲。

   項易水隻覺得心中一股怒火幾乎要從眼中直噴出來,當即便不假思索地開口道:“淑媛姐姐多慮了,淑媛姐姐胃口常開,體態豐腴,一看就知道是個有福之人,可見吃得多,動得少可是有極大的好處的。妹妹宮裏養著的那隻大烏龜便是這般,怪道這類東西都這般長壽呢。”

   芳淑媛麵相生得是極美,可惜就是身量不及一般妃嬪苗條嫋娜,這也一直是她不甘且抱憾之處。項易水如此直白地說出來,芳淑媛的麵色頓時不鬱,後來又聽得項易水將自己和隻烏龜並作一類,眉頭一皺地就要登時發作。

   “誒。好了。”淑妃一見芳淑媛的麵色,便及時開口給止住了,“在座的都是諸位姐妹,玩笑開到點上也就罷了,何必計較下去呢。芳淑媛,好歹你也是個做姐姐的,不才剛說心疼妹妹麽。”

   淑妃如此一說,少不得便是有了維護項易水的意思。芳淑媛哪怕一向驕橫慣了,見得是位分和雲貴妃同列正一品的淑妃開口,言語中又著實尋著了自己的錯處,便也一聲不敢響。

   項易水這才在心中冷哼一聲,向著對麵的項舒亦暗暗投去一個眼神,二人彼此心領神會,隻在心中竊喜。

   雲貴妃在一旁端然而坐,隻靜靜地將一切看在眼中,什麽話也不說。後宮之中妃嬪拈酸吃醋,言語相衝乃是常事,然而就算是常事,若是惹得皇上不快,那可就是大事了......

   不該自己說話的時候,那就隔岸觀火吧。

   見得眾人的小小風波暫時算是平息了下來,雲貴妃這才開口道:“那麽敢問皇上是想將沈太醫以醫術不精,妄言妃嬪病症之罪杖殺。還是如淑妃和容婕妤所言,體諒沈太醫多年侍奉宮中,功過相抵,揭過此事不提呢?”

   皇帝的手指在寶座的扶手上敲了敲,略略思索後道:“眼下後宮之中鳳位虛懸,朕說過一應賞罰之事你和淑妃商量著辦也就是了。隻是這等牽扯生殺大事......項嬪,你作何想?”

   項易水尚在回味方才小小的一次反擊所帶來的滿足感,卻不料皇上會對自己有此一問。

   這後宮之事,在中宮虛懸的狀況下向來都是由雲貴妃和淑妃二人商議而定,若是事關重大,再上報太後或者皇上。即便會不時詢問其他妃嬪的建議,也大多是些位分較高的妃嬪,怎麽也輪不到嬪位上去。

   雲貴妃見得項易水神情一愣,便極會察言觀色地掃了皇上一眼,頓時眉峰微微一蹙像是不滿項易水一時支支吾吾,半晌答不上話來,便道:“怎麽說受了委屈的也是你,我們這些局外人說來說去,也是道不出你心中之意的。你照實說便是了。”

   項易水一瞬間轉過許多念頭,一時間倒也拿不準到底要將這沒安好心的沈太醫怎麽辦,便隻能耍個滑頭,道:“臣妾位分低微,不敢亂言後宮之事,不知貴妃娘娘有何高見。”

   雲貴妃聞言“嗬嗬”一笑,然而眼中卻是毫無笑意,卻是眼角梅紅色的胭脂豔烈得讓人心驚,“項嬪倒是賢淑。隻是本宮以為有錯不罰不足以平人心,沈太醫哪怕以前有功,那也是領了賞的。隻是芳淑媛說的杖殺未免也太過絕情了些。從中權宜,這沈太醫既然是妄言病症,那就不如賜他啞藥,叫他再也不能亂說話了吧。”

   眾人聞言皆心中一驚,這餘生有口不能言的痛苦,實在是叫人不寒而栗。這雲貴妃看起來端莊得體,實則狠厲決絕不輸於任何人啊!

   項易水心頭也是一抖,然而眼角餘光看見芳淑媛麵帶笑意地看著雲貴妃,似乎頗有深意。而當自己轉首看向她時,芳淑媛又急忙換了副恍若無事的神情。

   隻是這神情,未免也太刻意了。

   心念一轉,便猛然明白這芳淑媛十有八九是說服了雲貴妃要想法子將沈從平變為一個廢人。哪怕不殺他,一個廢人在這宮中也是沒有多大用處的,而到了沈平從要被逐出宮去的時候......

   原來芳淑媛剛才所說的杖殺,隻不過是以退為進而已啊。

   一下子醒轉過來,項易水便直直跪下,還不等雲貴妃趕緊叫自己起來,就開口道:“皇上,臣妾鬥膽進言,還望皇上莫嫌汙了您的清聽。臣妾雖然不忿沈太醫行醫不慎,妄下斷論,致使臣妾一夜心焦生不如死。隻是臣妾深知為人老者不易,想來世上眾人皆有老來氣力不濟的一日,由己及人,臣妾實在不忍重罰於沈太醫。況且沈太醫在尚藥局中頗有聲名,若是因為一次誤診便要餘生做個啞巴,隻怕其他太醫見了,都要唇亡齒寒,於後宮不安呐!”

   項易水雖然不知道芳淑媛在雲貴妃哪裏使了什麽花招,但是想來雲貴妃居如此高位,眼下又有皇上在一邊看著,必定不會過於偏袒某位妃嬪,自己情急之下也隻有拚盡全力暫且維護沈從平一二了。

   在自己所受的謀害沉冤昭雪之前,他還不能死!

   項易水一番言論可謂是於情於理都能動人心弦,在座諸位妃嬪一時也都不知該作何言論。

   半晌,還是項舒亦身邊的和妃開口道:“項嬪一番話,在情在理,體恤人心又不離宮中情景,實在是值得人深思啊。”

   淑妃在一旁也是點頭相應。

   反觀芳淑媛,卻是嘴角抽搐,雙眼微眯,麵色實在是難看至極。

   皇上也是點點頭,麵上頗有欣慰之色,道:“想不到項嬪這數日裏總是寡言少語,難得多說兩句竟然如此通曉事理,又體恤人情,倒讓朕刮目相看。如此的話,朕也覺得啞藥太過狠毒,那便罰其五年的俸祿,叫他告老還鄉吧。如此,他能自省其過,宮中之人也能稍稍安心。這事朕自會尋個合適的時機稟過太後,後宮之事,總得要太後知曉才好。”

   項易水聽得皇帝終下定論,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和眾位妃嬪一起道:“皇上英明”之後才起身重新坐下。

   而眼神一轉,看見的便又是芳淑媛那張如芍藥花開般妖冶豔麗的麵孔。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芳淑媛方才還難看無比的麵色,現在卻變得如同嬌花照月,甚是迷人。

   項易水心中突地“咯噔”一下,脊背上微微發涼,如同一條毒蛇蜿蜒爬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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