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拜見
  而關心項易水的人生的,卻不僅僅是她自己。 承華宮中,芳淑媛由荷香在前麵領著,腳步匆匆地踏進毓秀殿。而此刻殿中翟鳳寶座上端然正坐的便是澤妃。

   澤妃此刻正在淺啜著手中一盞上好的碧螺春,茶香嫋嫋中,她的麵容顯得有些不真切。

   這毓秀殿是承華宮中的主殿,一般是見客時才用的。

   芳淑媛見到澤妃這副倒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要來的樣子,毫不詫異,隻笑顏如花地對著澤妃行了個禮,道:“臣妾見過澤妃娘娘,娘娘金安。”

   澤妃瞧了一眼,也沒什麽表情,隻嘴角揚了揚,道:“起來吧。”

   芳淑媛道了謝,方起來在澤妃左手下邊的黃花梨木高背椅上坐了。

   “沒想到臣妾還真是一語成讖,那個項嬪竟然沒死!”

   芳淑媛坐下後澤妃便不講話,殿中半晌寂靜無聲。澤妃如同心神遠遊般不發一言,連眼神都是散散的,卻終於是芳淑媛實在忍耐不住,恨恨地開口。

   澤妃的目光在芳淑媛的麵上一掃而過,又盯著一邊窗欞上的雕花圖案怔怔出神,口中慢條斯理地道:“這宮中有人倒黴,就有人走運,不奇怪啊。”

   芳淑媛急不可耐,又不敢衝突位分遠比她高的澤妃,隻把手掌捏成拳頭晃來晃去,“可是那蠍毒沒要了她的命,現下又命了沈太醫為她調理著,他們哪還敢讓她有一絲半點的差錯。若是等她身子大好了......”

   “她有幸沒死,不代表要讓她活蹦亂跳。藥石之理,錯了一星半點那也是一輩子的事情。沈太醫老了,不中用了,出了什麽事兒,那是項嬪自己倒黴。怪不得別人,更怪不得我們。”澤妃忽地轉過頭來打斷芳淑媛,隻目不交睫地盯著她看,原本眼中靜靜無波,此刻卻有一點星子般的光亮越來越醒目。

   芳淑媛看著澤妃一雙桃目中眼波流動像是三月春澤,這才覺得心神一寬,笑道:“是啊,沈從平老了,偏偏手底下的那群新進太醫又是聽話的。他說是什麽脈,那就是什麽脈。既然會診錯,那藥錯了,也就不稀奇了。”

   “妹妹說的沒錯,一個既不走運亦不得寵的嬪,一個老眼昏花的太醫帶著一眾初入宮中,唯馬首是瞻的太醫。這三種人湊到了一塊,項嬪豈有善終呢?她不死也好,省了一番功夫。”

   澤妃淺淺一笑,卻笑得甚是僵硬。唇角微微一勾便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餘下兩頰僵硬的肌膚如同生冷的鐵皮,越發顯得嘴角那一絲淡薄的弧度了無生氣。

   停了停,澤妃又繼續道:“若要動手,還是趁早的好。若是一個個的都像容婕妤那般,便是難辦了。”

   一聽得“容婕妤”三個字,芳淑媛的麵色便遽然一冷,哼了一聲道:“她得意了這三年,算是羽翼已豐,咱們暫且動不了她,便不能讓她的妹妹也有了出息!”

   “自然,”澤妃仰了仰頭,似是頗為愜意,“當初小看了項舒亦,不料如今這麽難辦。隻是你此次行此險招,來日若是事發可不要扯上本宮。我雖然不喜她們,卻也沒指使你去害人。”

   芳淑媛不禁麵色變了變,看著斜眼覷著自己的澤妃,自己這個表姐,還真的是會明哲保身啊。

   然而芳淑媛本就是主意一定,便渾然不怕死的性子,狠了狠心意也隻是語氣有些擔憂地道:“隻是那東西在宮裏難得,管得也緊,便沒拿到多少分量,這回項嬪命大......”

   “命大?”澤妃原本仿佛沒有七情六欲一般的神情陡然不見,眼角一眨如針尖一般戳人,眼中那股透著陰狠的怨毒像是無月的夜晚中湧起的黑色潮水,在眸底攪起黑茫茫的沼澤,“再大的命,也要她丟掉半條!廢人的身子,怎麽侍寢呢?”

   芳淑媛見得澤妃陡然一變的神情,咽了口唾沫,而聽得之後的話卻又恍然大悟,拊掌稱讚道:“娘娘思慮周全,臣妾拜服。”

   澤妃的眼角抖了兩下,像是從胸腔裏發出兩聲“嗬嗬”冷笑,道:“項嬪的身子一日好過一日,咋們可就要一日比一日思慮得多了。”

   芳淑媛麵色怔怔,尚且不知道澤妃是什麽打算,而看她其臉色吧,便更是一無所獲。

   費盡心思還是不解其意,而澤妃已然對著身邊的荷香道:“去,給沈從平傳個話,既然項嬪不是該死的人,那就讓她好起來,越快越好。這宮裏,得多點熱鬧呢。”

   一覺醒來,才發現窗外已經有了金澄澄的一片日光,透過薄如蟬翼的細密窗紗,在室內化作一層浮動的金光。在睡意仍濃的懵懂間,仿佛看見了朦朦朧朧的霧。

   待得人稍稍精神了些,便看見窗前原來還有一個女子正在往窗欞下桌案上的一隻白汝窯冰紋花樽中疏疏插著幾枝桂花,原來已經是秋天的時節了。

   項易水一開始以為這個女子是明珂,然而仔細看去才發現這背影比起明珂來要高了幾分,亦結實些,比起明珂的輕巧靈捷來,更顯幹練爽利。

   這才發現原來是自己身邊的掌事宮女,何尤卿。

   故意幹咳兩聲,那女子聞聲急忙轉過身來,麵帶喜色地問道:“小主醒了?小主這一覺可真是好睡,昨兒的晚膳沒用,就一直睡到卯時三刻了呢。”

   項易水這幾月間與何尤卿相處下來,知道其在宮中頗有資曆,也算是個積年的姑姑了,是以對她也格外客氣些,便道:“急病向來傷身,我這突如其來地一病,身子必然虛些,便嗜睡了。”

   何尤卿隻淺淺含笑,走上前來替項易水倒了杯茶放在榻邊的高幾上,道:“小主無須擔心,有沈太醫的藥養著,不日小主就能大好了。”

   不日大好嗎?項易水心中冷笑了一聲,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倒是要看看這個尚藥局之首今日給自己把過脈之後怎麽說。

   “去將沈太醫請來給我把脈。”項易水淡淡地吩咐道,麵上並無過多表情。

   何尤卿一時也猜不中項易水在想些什麽,但愈是如此,她便愈不敢小覷了自己這位小主,當即便領命下去了。

   不一會兒沈從平便被何尤卿領著來了屋內。

   項易水一見沈太醫,昨日種種在心間浮現,卻隻把所有的怨恨都化作輕飄飄的一句“沈太醫,看來我倒是生氣足得很呢。就是不知是太醫你的藥好,還是你的脈息差呢?”

   沈從平麵色一僵,當即跪下連連叩首,口中不住道:“老朽有罪,老朽有罪,不料小主有如此祥瑞之體,隻可惜老朽有眼無珠,一時妄言叫小主受了這許多委屈,該打!該打!小主宅心仁厚,心善似菩薩,還請饒恕老朽醫術不精之罪。”

   項易水聽得沈從平一口一個“老朽”不斷,就知道他是要倚老賣老了。又誇自己心慈人善,無非是要把自己架在賢良淑德的架子上下不下來。

   自己好歹也沒受多大的罪,要是一意追究,倒是要顯得自己心胸狹隘,婦德有失了。

   好厲害的太醫啊!不愧是宮中的老人了。

   項易水心中冷笑不已,但是既然台階已經給了自己,自己大大方方地下也就是了。

   “太醫言重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日後太醫若是能用心調理我的身子,便也無礙了。”項易水隻作大方,不在眼前這個關節與他計較。

   沈太醫一躬到底,道:“卑職定當竭盡全力。”

   “嗯。”項易水點點頭,“既然如此,沈太醫來幫我把把脈吧。”

   沈太醫道了聲“是”,便走上前來以絲巾覆上手腕,伸手把脈。

   比起昨日的反複思量,這回沈從平隻不過是須臾的功夫就收回了手,麵帶喜色地道:“小主的脈象平穩,隻是還有些虛弱,多服些補氣的藥方便會好了。”

   項易水心道:這話才是不假呢。

   雖然沒有料到沈從平會完全如實回答,不過倒也遂了項易水的心意。

   項易水笑道:“如此甚好,尤卿,你叫人進來服侍我洗漱。我要準備準備,去給貴妃娘娘請安。”

   何尤卿聞言一愣,道:“可是貴妃和淑妃娘娘今早已派人來過旨意,這幾日小主無需去晨昏定省了。”

   “那是兩位娘娘體恤我,我卻不可失了身為妃嬪的禮數。無需多言,照我說我的去做。”項易水覷了何尤卿一眼,語氣已是不容置疑。

   何尤卿麵色一變,急忙低頭道:“奴婢知道了。”

   如此,何尤卿和沈從平便各自退下。

   一番洗漱,換上了一襲中規中矩的倩碧色以銀色絲線繡通水紋樣的長身襦裙,項易水便攜著何尤卿與明珂的手到了雲貴妃的雲起宮中。

   方到昀霞殿外,便聽得是淑妃的聲音道:“項嬪妹妹的身子既然能好轉過來,對沈太醫小施懲戒也就是了。日後隻叫尚藥局中的諸位太醫格外小心些便罷了。”

   “哼,這回若是輕縱了,下回便就不知道是宮中的哪位姐妹受如此大的委屈了。你們可沒見著昨日項嬪妹妹那可憐見的樣兒,我看在眼裏實在是......可惜我在一邊看著,卻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

   芳淑媛的聲音像是銀鈴迎風輕晃,滴玲玲地清然作響,讓人聞之心神一動。

   然而心中的憤怒和怨氣像是午夜林間的霧氣一般湧起,帶來一陣陰冷彌散在四肢百骸。

   項易水心中難忘昨日芳淑媛在皇上麵前一意挑唆,羞辱自己不算,更是逼得姐姐在皇上麵前跪下相求,一念至此,幾乎要恨得眼中滴出血來。然而為了麵上能露出毫無破綻的一絲淺笑,項易水狠狠咬了咬下唇,隻逼得自己定下心神。尚未跨過門檻,便道:“淑媛姐姐可是言重了,說起愧疚,哪裏比得過妹妹我昨日禦前失儀,辜負了諸位姐姐平日裏的教導的悔恨自責之心呢。”

   眾人聞聲,齊齊轉過頭來,項易水麵不改色,放眼望去,這大宣朝後宮中的諸位妃嬪,盡收眼底。

   大宣朝第五任帝王明鴻原本的原配李氏於登基前一年患病離世,皇帝悲痛難抑,登基後下旨追封為端敬皇後。另為示對先皇後尊崇之意,亦明言五年不再立中宮。

   是以現在後宮之中雲貴妃、淑妃兩位妃子位份最高,為正一品。其下宮中妃嬪按位份高低便依次為和妃、澤妃、華昭儀、李貴嬪、容婕妤、芳淑媛等人,並其餘一些不大得寵的低等宮嬪,項易水倒也隻是知道個名號位分,並不相熟。

   而因後宮之中中宮無主,東西二宮兩位太後又常年不理外事。是以除了前朝政事,皇帝銘鴻閑暇時亦要對六宮之事多加管理。若是早朝下得早,便少不得要到雲貴妃或淑妃一同接受妃嬪拜見,並聽取料理六宮之事。

   而今日,項易水便正巧遇上明鴻下朝而來,坐於昀霞殿主位之上。

   項易水迎麵看去,隻想著這個男子,便是自己在餘生中要全力依靠之人了。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