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試探
  沈從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隻以額頭觸地,連看都不敢看在場的眾人,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句完整的話來。 項舒亦見得沈從平話中像是有極其不詳的意味,也顧不得皇上尚在麵前,急忙喝問道:“你吞吞吐吐什麽?還不快說項嬪她怎麽了?”

   芳淑媛見機以手捂胸,做出好不驚懼的樣子,道:“哎呀容婕妤怎得如此疾言厲色,真是厲害得緊啊。怪道平日闔宮裏的姐妹無不稱讚容婕妤治下有方,眾人皆服氣呢。”

   皇上朝項舒亦看了一眼,略有不快地喊了一聲:“舒亦。”

   項舒亦這才略微惶恐地將身子向後靠了靠,低頭輕聲道:“臣妾失儀,還望皇上恕罪。”

   說完,又轉首對著沈從平喝道,“你在宮裏這許多年了,怎麽連這點沉穩都沒有?診出了什麽盡管說!朕恕你無罪就是了。”

   沈從平這才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滿頭滿臉的冷汗,看著項易水咽了口唾沫,道:“項嬪小主的脈象乃是必死之脈中的雀啄脈。《傷寒論》中曾雲:寸脈下不至關,為陽絕;尺脈上不至關,為陰絕,為皆不至,決死也。小主有此脈象,至多一日之內的功夫,必死無疑!”

   “胡說!”項易水聽此一言,忍耐不住地大喝一聲,卻覺得一口悶氣出得太猛,眼前一陣發黑。

   這太醫明明是在胡說八道!項易水自知體內存有餘毒是不假,但是她醒來之後早就偷偷搭過自己的脈搏,明明就隻是因為體內熱毒太盛,以至於邪正相搏、氣血塞盛的實脈!他卻言自己命不久矣,簡直就是居心不良!

   可是還不等項易水提起一口氣來質問他,芳淑媛就一聲嬌啼,“皇上——”

   這聲聽起來又驚又懼,還有著纏綿不盡的關懷之意,真真是聞之生憐。她眼中帶憂,麵色生愁,嬌柔無比地立於皇帝身側,眼中卻有晶亮一點寒光直直對著項易水,“臣妾聽聞將死之人陰氣猶盛,專克生人陽氣。皇上是九五之尊,豈可粘上一星半點這樣不吉利的晦氣。咋們還是快些走吧。”

   “胡說!”項舒亦倏然站起,狠狠瞪著芳淑媛,再也顧不得禦前儀表,“我妹妹好端端的怎麽會是將死之人?”

   芳淑媛故作嬌嗔地瞥了項舒亦一眼,如花似玉的臉上卻是嬌怯不勝的神情,“哎呀容婕妤可是忘了嗎?三年前婕妤剛入宮時便大病一場,那可是多虧了沈太醫的精妙醫術細心調理半個月才治好的呀。沈太醫的醫術宮中無人不知,怎得會診錯呢?沈太醫,你說是也不是?”

   沈太醫連連以頭搶地,“微臣不敢妄言,皇上若是不信,大可請尚藥局中諸位太醫一同來診。”

   ?

   項易水強忍著不讓自己的身子頹倒下去,體內燥熱的血流像是比平日裏快了數倍似地在全身上下奔躥著。她死死攢住自己上身綴著細密碎珠的鴨卵青短襦領口,憑著掌心裏被珠粒硌著的生疼觸覺來維持自己最後一絲清明。

   “皇上......我.....我.....”

   然而項易水的眼前陣陣發黑,所有人的麵孔都像是朦朧夜色中忽遠忽近的白色幽靈,如同被冰冷的雨水泡過一般白得觸目驚心。

   項易水神思混亂,卻隻有一絲清明的神智在腦中跳躍著:哪怕是讓他們對自己突然之間通曉的醫理心生疑惑,自己也不能不辯解。若是平白無故地背上了不詳的名頭,以自己尚未得寵的低微位份在這崇敬鬼神之說的宮中,隻怕是要任人宰割了。

   然而項易水隻強撐著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個字,胃裏像是突然之間湧進了一陣寒流在翻騰著,五內不和之下就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來。

   這一口吐得床榻邊的沉香木踏腳板和項舒亦茶白色裙擺上盡是酸臭不可聞的穢物。芳淑媛連連尖叫著和皇上同時向後退去。

   “皇上你看,項嬪若不是已經神智昏聵了,怎麽會連‘嬪妾’二字都忘了,如此大膽地在皇上麵前自稱‘我’。哪怕不是命不久矣,如此重病之身豈可侍奉皇上天子之尊?這是決計不能侍寢的了。如此汙穢滿地,皇上亦是萬萬不可在此地久待。”芳淑媛用手帕掩住口鼻,對著已經皺眉不止,側過頭去的皇帝搶先說道。

   項舒亦顧不上白色裙擺上極其紮眼的一團穢物,直直地在皇上麵前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語氣急而不亂,“皇上明鑒,妹妹的確是身患急病不假,可是哪有向來身體康健之人突然之間就要一命歸西,事先連半點征兆也無的。妹妹禦前失儀,皇上要責罰臣妾也不敢相勸。隻是還請皇上能夠讓其餘太醫再來診治一番,莫要讓妹妹病痛之下再受冤屈!”

   項易水本就吐得涎水長流,項舒亦的話才剛說完,被離自己麵前不過一尺多遠的穢物的臭味一衝,又是“哇”的一大口吐了出來,隻吐得胃中空空如也,在床榻邊幹嘔不止,腹部抽痛難耐。

   這一吐,項易水便心知肚明,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替自己挽回的餘地了。

   自己現在這幅令人厭棄的病死鬼模樣,即便能活到後天,也是決計不準接近皇上身邊的,更遑論侍寢了。

   芳淑媛真是有備而來,無論自己是被冠上“不詳”之名,還是稍好一點地成為重病之人,都是無法承寵的了。這沈從平,定是被她收買了!

   ?

   果然,皇帝徑直把身子退到了項易水眼角餘光已經看不見的遠處,口氣不容置疑,“舒亦,朕知道你心疼項嬪。可是且不論她是否真的是將死之人,會克人陽氣,就看她現在這幅模樣,也是滿身的病氣,哪裏是能夠近人的?”

   “可是皇上......”項舒亦聞言大急,剛要再說,卻猛然被皇帝截住了話頭。

   “容婕妤!朕看你向來溫淑端莊,怎麽此刻卻如此不識大體?項嬪眼下這等模樣,莫說是朕與你,便是其他的闔宮妃嬪也不能加以接觸,否則萬一染了什麽病氣,豈不是要六宮不安?”

   “是啊是啊,容婕妤若是真的疑心沈太醫的醫術,明日裏再命兩位太醫過來一同把個脈也就是了。若是能熬到明日,那就證明沈太醫果真學藝不精,到時候在治他的罪也不遲。可是若熬不到......那也隻能哀歎項嬪福薄了。”芳淑媛好聲軟語地順著皇上的話,說得滴水不漏。

   皇帝“嗯”了一聲,道:“你真不放心,朕明日再命兩位太醫來把個脈也就是了。隻是現在,你也不可在此地久待!項嬪朕自會讓沈太醫配兩副好藥養著的。”

   皇帝的話裏已經帶了不容置疑的意味,項易水隻側頭躺在床榻上動彈不得,目光恰好落在他年輕俊秀的臉龐上,隻覺得一片白皙的側臉像是蒙了霜的玉璧,透出一種令人寒心的無動於衷。

   罷了罷了,自己到底是自作自受。入宮之後一心避寵,他是皇上,他自有後宮佳麗三千。項易水不由自嘲,自己這樣一個被稱不詳的女人,口吐穢物,對他來說,又能算什麽呢。

   ?

   項舒亦入宮三年,深知皇帝心意一定便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自己若是執意而行,也失意於他的話,妹妹才真的是沒救了。

   當即隻有無奈地回頭望了項易水一眼,做了兩個口型。

   項易水勉強地認出來,那是無聲的“等我”。

   ?

   項舒亦從地上站起來,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對皇上勉強露出淡然合體的笑意,如同已然轉了心意,說道:“臣妾一時擔心太過,乃是臣妾心性不夠沉穩之錯。還請皇上莫要怪罪,臣妾相信皇上必定會明察此事,給妹妹一個清白。”

   “你知道就好,無論項嬪是否真的命不久矣,先讓沈太醫開兩副固本培元的方子養著身子總是沒錯的。等到了明日,一切就都分明了。”皇帝點點頭,最後瞥了項易水一眼,像是微風清掃而過,連一絲波動也無。

   芳淑媛媚眼橫波如同春光瀲灩,無聲地掩唇而笑,轉身緊跟著皇上出去了。

   隻有項舒亦,她原本就清亮的眼神在皇帝轉身的那一刻變得更加冰冷似雪,光亮卻沒有溫度。她在轉身的最後一刻看了項易水一眼,對她點了點頭,麵色冷得像是凍住的湖。

   而項易水卻還隻能如同活死人一般,躺在床榻邊看著項舒亦決然離去的身影。

   這個原本在寂寂深宮中唯一一個給她溫暖和依靠的女子,卻還是救不了自己。

   芳淑媛!

   悲傷中,項易水的心頭陡然生出了強烈的不甘。冰冷的感覺卻像是火一樣在心間升騰起來,那是因為怒意而生的恨!

   自己避寵本事為了躲開後宮紛爭,沒想到自己不受寵反而幾乎要了自己的命!不僅自己,連帶著姐姐也備受牽連,若不是因為她尚算受寵,隻怕此刻境地比自己亦是強不了多少!

   如果無寵隻能讓自己陷入更深的廝殺爭鬥之中,那麽還不如一心爭寵來得痛快與直接!

   ?

   胃裏的毒物已經排盡了,項易水在躺了良久之後終於有了幾分力氣。

   手指摸了摸掌心的牛黃,要不是幾日前姐姐給自己送來這種價格貴愈等量黃金的珍貴藥材,自己今日隻怕真的是要死了。

   “明珂,扶我起來。”項易水的聲音顫顫的,像是受不住力而將斷未斷的絲線。

   明珂一邊不斷地抽噎一邊將項易水的身子在床榻上靠好,兩隻眼睛腫得像隻核桃似的,“小主,咋們可要怎麽辦呢?”

   “不能坐以待斃,當務之急是要把我的身子養好。他們既然說我是將死之人,那我就要好好地活到明天!”項易水深深吸了口氣,又道:“你去拿筆墨來,我寫張方子給你,宮中除了尚藥局之外可還有其他的地方能拿到藥材?”

   對於項易水來說,這一場謀害和冤屈來得可是毫無頭緒。自己入宮時日尚短,更是個還未得寵的小小嬪位。看著皇上剛才的樣子,這幾日裏隻怕是已經將自己給忘了,為何還有人會來害自己?

   隻是無論如何,先解決迫在眉睫的危機總是沒錯的。

   方才的沈太醫明顯就是在蓄意誣陷,欺君之罪何等之大,他竟然也敢睜眼說瞎話,如此難保尚藥局中沒有他的一幹同黨。項易水自知自己所需的藥材數量不少,想必一個小丫鬟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盡數給她拿來,隻有從其他的路子著手了。

   項易水的眼神從先前被她摔倒地上的杯盞上一掃而過,故意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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