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將死
  漸漸失去的不隻是眼前的那一線光明,還有四肢百骸中本來就被蠍毒消磨殆盡的氣力。 項易水用拚盡全力去拍打芳淑媛死死克主住自己咽喉的雙手,然而一切都不過是垂死掙紮。

   臨死前的絕望中項易水無聲地張大嘴巴,卻隻能將冰涼的空氣留在唇舌之間,卻終究是進不了肺腑,更救不了自己的命。

   門外忽然有內監非男非女的通報聲傳來,“皇上駕到——”

   明顯地感覺脖子上的雙手有著一瞬間的顫抖,旋即鬆了開去。

   劫後餘生的本能自發地驅動身體攝取此刻自己可以獲取的空氣,項易水原本因為即將生機喪盡而軟綿綿地沉落下去的身體猛然地挺了起來,迅疾劃過喉嚨的空氣帶起一串的摩擦聲。

   芳淑媛的身影早就在裙擺輕動間到了門邊,恭敬合宜地一福到底,口中溫柔情綿的一聲,“嬪妾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起來吧,何須這樣的大禮。”皇上的聲音還是如同自己初見的那一日清朗玉潤,如同喉間含玉,口有明珠。

   項易水在意識仍舊模糊的時刻卻依然記起自己在意歡殿選秀那一日見到的皇上,端坐於深廣殿宇深處的赤金盤龍帝王寶座上,高高處於九龍漢白玉階之上肅穆莊嚴如同神仙中人。

   他是天子,可他問話時的口氣是如斯和藹溫柔。他還問自己叫什麽名字。

   他此刻亦如同那一日一樣溫情繾綣,言語親和,卻是對著一個想要自己去死的女人了。

   項易水猛然驚醒過來——那個芳淑媛是想要自己死啊!

   “皇上!”項易水咬牙勉力將自己的半邊身子撐在床沿上,麵色蒼白地高聲呼喚,想要將片刻前的性命之危盡數道明。

   “易水!”然而項易水還沒能來得及開口,卻被急忙從門外跨進來的項舒亦揚聲打斷。

   項舒亦不顧身後的丫鬟一疊聲的“小主,小主小心啊”的勸告,徑直奔至項易水的身邊,捧著她的麵孔問道:“易水?你怎麽樣?”

   項易水一時怔怔,半晌才反應過來麵前這個急得滿頭冷汗的女子是自己的嫡出姐姐,亦是自己在這寂寂深宮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不久前的兩度死裏逃生猛然湧至心頭,項易水驚懼交加之下瞬間得以依靠,心下一鬆當即便淚水長流,口中哭喊道:“姐姐——”

   “不哭,不能哭!”項舒亦見得項易水神思不清,竟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此刻又嚎啕大哭全然不似平日裏的樣子,想起自己在來此處之前暗中查到的蛛絲馬跡,便輕輕在項易水的耳邊道:“無論如何,都不能和皇上說出芳淑媛的事情!”

   這樣不傳六耳的輕輕低語一字不落地傳入項易水的耳中,讓她心頭一陣急抖,卻止不住她如同斷線珠簾一般的眼淚。

   “好了,哭什麽?”猛地有威嚴不奈的聲音響起,像是寺廟裏回音震震直入人心間的鍾磬之聲,與方才的溫和柔情有著天壤之別,“一大清早就如此聒噪,沒得叫朕心煩!身為妃嬪,竟然一點端莊賢淑氣度也無,容婕妤竟然有你這樣的妹妹!”

   項易水尚自坐在床榻,猛地見到這極其醒目的明黃龍袍卻是一時心神難轉。直到項舒亦上前走到芳淑媛身邊一福到底行了個大禮,口中道:“皇上萬福金安,妹妹一時急病,心中惶恐以致禦前失儀,還請皇上恕罪。”自己方才如夢初醒。

   帝王在前若是失禮,隻怕自己剛撿回來的命就要沒有了!

   項易水急急忙忙掀開被子想要下床行禮,然而剛想要站起來卻覺得大腿一軟,竟然一個側身就倒在了地上。

   芳淑媛回過頭來看見她如此丟人的形態,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快意和冷笑,然而轉臉朝向皇上時卻早已是傷情滿麵,“皇上,還請你不要怪罪於項嬪妹妹。嬪妾方才來得早,見得項嬪妹妹病急以至於胡言亂語、舉止粗狂。眼前的這幅樣子雖然有失妃嬪風度,卻還是請皇上寬恕吧。”

   “胡言亂語?行止粗狂?”明鴻赤金鑲玉束發冠下的清朗麵孔瞬間籠上一層沉悶的陰鬱,連那支純色通透的羊脂白玉合和簪的瑩潤之光都無法緩和分毫,“她都說什麽?做什麽了?”

   項易水聞得芳淑媛想要反咬一口,麵上頓時湧上一波異樣的潮紅,她瞪大了眼睛趴在床沿上,手指著芳淑媛道:“你胡說!明明就是你!是你.......”

   項易水死裏逃生,雖則性命再無大礙,然而此刻體氣不足,麵色蒼白,發絲散亂不堪地披散在麵頰和脖頸上。又兼此刻因為怒火中燒,難免聲嘶力竭、麵目猙獰。趴在床沿上的這幅樣子真的是頗有幾分不堪入目。

   明鴻一見如此,麵上厭棄憎惡之色陡然而生,轉過頭去幾乎都不想再見。而然項舒亦聽得項易水的口氣不對,連忙換了神色直瞪著項易水輕輕搖頭,雙目中警告之色顯而易見。

   項易水心知無論自己說什麽,皇上此刻肯定都是不會相信自己的。自己的樣子,哪怕是看不到,在過去學醫的日子裏看也看得多了。但凡中毒之後的人,哪怕是撿回了一條命,一課三顆之內那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更何況姐姐讓自己不要說,那自己就一定不能說!姐姐是不會害自己的。

   無力地垂下手臂,項易水強忍淚意,不甘地死死抓住床沿,終究隻能說了一句,“是嬪妾方才在淑媛姐姐麵前失儀。”

   “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哪裏還有半點四日前的模樣?朕真的是看錯你了。”明鴻目光悲憫,卻絲毫沒有同情之意,隻是因為帝王至尊而居高臨下。

   芳淑媛垂淚走上前來,在項易水身邊坐下,俯身在她耳邊好生安慰,“妹妹你放心,哪怕是你身患頑疾,但是隻要還能好好活著,皇上和我,還有你的嫡出姐姐容婕妤都不會不管你的,你隻要好生將養著就是了。”

   皇帝和項舒亦在一旁隻看著芳淑媛如畫的麵目更加項易水慘白無血的麵容醜陋不堪,卻根本不曾察覺芳淑媛此刻搭在項易水背上的右手正在狠狠用力抓著項易水的皮肉。三年後宮養尊處優養起來的寸把長的指甲死死陷進皮肉之中再用力的捏進掌心揉搓著。

   項易水一聲慘叫,在床榻上奮力地尖叫掙紮,淚水長流,口中叫聲直如夜梟般淒厲,“姐姐!姐姐救我!救我啊!”

   “你給我滾開!”項舒亦再難忍耐,當即上前一把抓住芳淑媛的外裳衣袖,將她向邊上拉了一個趔趄,將項易水抱在懷中對其怒目而視,恨不能暴起反擊。

   芳淑媛順勢向後趔趄幾步,正好落入明鴻的懷中,抬手望去早已是淚盈於睫,毫不嬌弱,“皇上,皇上隻是一片好心,想要對項嬪妹妹略作寬慰,可您看妹妹這樣......真是嚇死臣妾了。”

   明鴻的眼神中像是有一層幽暗的光線在遊動著,隨著對項易水不住地打量在明鴻的眼底攪起一陣波動,“容婕妤,朕平日裏對你已算是寵愛有加。可是此刻明明是你妹妹項嬪失儀在前,無故怨懟芳淑媛在後。眼下更是疾病突發令芳淑媛受驚不小。你還如此是非不分地遷怒於項淑媛,如此行徑,可是忘記了朕為何賜你封號‘容’?”

   項舒亦心知時機未到,自己查探的事情苦於沒有實證,若是此刻揭穿芳淑媛反而會打草驚蛇、前功盡棄。可是如果自己不護著項易水的話,她哪怕不被心狠手辣的芳淑媛設計害死,隻怕也要在觸怒明鴻之後生不如死。

   心中竭力忍耐,卻無論如何不能發作,還要想法子保住項易水的命。如此種種,即便是項舒亦三年後宮爭鬥,不免也是一時思量不及。

   然而突地腦中靈光一閃——既然芳淑媛將自己下毒掩飾成項易水突發疾病,拿自己何不來個將計就計!

   上前斂群跪下,項舒亦鄭重磕頭,道:“皇上恕罪。嬪妾方才是心疼妹妹太過,以致於失禮於皇上,更是辜負了芳淑媛的一片好意,嬪妾願意致歉。隻是還請皇上看在妹妹備受病痛折磨的份上,能指派一位太醫來略作診治,也好叫妹妹早日調養,來日哪怕於皇上麵前奉帚灑掃,亦可回報皇上隆恩之萬一。“

   芳淑媛在一旁冷眼瞧著項舒亦跪地而求,嘴角冷笑連連,絲毫不以為意。待得項舒亦說完,她亦是跪於明鴻麵前,求道:“容婕妤說的是,項嬪妹妹實在可憐,臣妾不怪她言行無狀。還請皇上將沈從平沈太醫派來替項嬪診治,沈太醫的醫術,絕對是信得過的。”

   明鴻欣慰地點點頭,道:“你倒是有氣量,那好,我便要看看項嬪得的是什麽病。也算是不辜負了容婕妤死命求著朕一定要來看看的苦心。”

   皇帝的眼神朝著項易水微微一掃,冷漠似冬日裏凍實了的冰,對著身邊的一個小內監吩咐道:“去,傳尚藥局沈從平。”

   皇上下令,內監自然是拚了命地去辦,隻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那剛才跑出去的小內監就帶了個身穿海藍色布衫的老叟進來了。

   沈從平匆匆上前在皇上跟前跪下,規規矩矩行了個稽首大禮,又對著三位小主躬了躬身子。

   皇帝“嗯”了一聲,隻說:“快起來吧,去看看項嬪是怎麽了。”

   沈從平急忙應了一聲“謝皇上”,便走上前來,從隨身帶來的黑檀木五鬥提盒中取出了一塊絲巾覆在項易水的手腕上,接著將手指搭上,替她診脈。

   其實項易水對自己的脈象再清楚不過,隻是心想自己擅長醫理的事情向來知者不多,這宮中處處危險至此,還是莫要聲張,隻當做一張底牌為好。

   沈從平微微皺眉,側首沉思著,像是在思索什麽難解之題,卻是半晌也沒道出個所以然。

   正當眾人都微有不耐之時,他卻突然圓睜雙目,驚詫不已,倒像是活見鬼了一樣急忙站起來倒退幾步,在皇帝跟前跪下磕頭不已,口中不斷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這一下突如其來,眾人都被他這幅樣子弄得一頭霧水。皇帝也不解地問道:“沒頭沒腦的你這是做什麽?”

   “皇上......項嬪小主她......她的脈象......”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