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美女蛇
  “後來,該死的都死了,我殺的。”季衍青很平靜地講述這段往事,仿佛是個局外人,這一切都和她無關。

   江望舒接收到了很多信息,但還是如霧裏看花,雲中賞月。比如這個杜若的身份,她本是楚將卻會說一口枳地官話;比如該死的都死了,杜若、夫錯、黎戈到底誰該死?再比如神龍酒,這才是他最關心的東西。

   “江侯就不好奇?”季衍青自斟自酌,又是滿滿一碗,照樣一滴不灑。

   江望舒搖搖頭,說道:“這是你南蠻家務事,鄙人不想卷入。”

   “神龍酒也不要了?”季衍青笑道,“江侯不說,我也知曉江侯此行的目的是神龍酒。”

   “要。”江望舒吐出一個字。

   “江侯,”季衍青伏在江望舒背上,吐氣如蘭,“隻要江侯答應我一個條件,神龍酒自然奉上。”

   “說。”江望舒隱隱猜到季衍青的條件,還是想確認一下。

   季衍青如一條斑斕美女蛇在江望舒眼前晃動,用極其富有魅惑之意的嗓音說道:“如今南蠻全靠我一個女人家支撐,還請江侯留下來,南蠻七十二寨,二十萬南蠻勇士,包括我,都是你的。”

   不可否認很有誘惑力,季衍青覺得就算江望舒推辭也會有短暫的考慮。

   江望舒不假思索搖頭,他並沒有動心,季衍青有些猝不及防,她實在沒想到江望舒連一瞬考慮的功夫都不舍得。

   “那換個條件,江侯助我奪回南蠻。”季衍青極具誘惑的聲音再度變得冰冷,完全沒有講價的餘地。

   江望舒在猶豫,或者說在權衡。一個是有點緣分的後生,一個是未知的危險。

   南蠻有二十萬勇士,有季衍青這個陰狠如射的夫人尚且無法平定,他不知道這背後隱藏的力量是什麽。

   未知的,才是可怕的,比如蛇。

   恰好江望舒麵前就有一條蛇,一條斑斕美女蛇。她的美貌讓男人瘋狂,強如南蠻大王黎戈也無法征服她;她的武力豈止是不俗,二品裏麵少有敵手;除了這兩樣,她還有一顆裝滿陰狠和狡詐的腦袋。

   南蠻美女蛇季衍青,盡管江望舒之前並沒有和她打過交道,但早有耳聞。

   “江侯當真忍心嗎?”季衍青的冰冷再度融化,蠱惑之意險些讓江望舒失神。江望舒自認酒量尚可,不至於一碗倒,但此時一陣眩暈感裹挾著困意湧來,讓他懷疑自己的酒量。

   “江侯,江侯?”恍惚間,江望舒聽見日覃杜若的聲音,但日覃杜若絕不會這樣叫自己。

   “江侯,你是不是很熱?”江望舒這次聽清楚了,是美女蛇季衍青的聲音。江望舒點頭,他很熱,像是被丟進火爐。

   一夜無話。

   玨和亓官莊一前一後從十丈高跳下,落在深潭裏,摔得七葷八素但好歹暫時安全了。

   還沒來得及喘氣便是一陣箭雨,所幸箭雨落到深潭已經沒有後力。

   “公子,瀑布後麵有個山洞。”亓官莊驚喜喊道。

   兩人費力穿過瀑布,瀑布的衝擊牽動了肩膀的刀傷,亓官莊疼得齜牙咧嘴。玨拉著阿五爬上山洞外的平台,兩人並肩坐著喘氣,數十塊石頭從天而降落在水潭裏,劫後餘生的快感讓玨渾身酥麻,並肩作戰的喜悅讓亓官莊久久回味。

   休息過後,兩人開始輕點物品,亓官莊兩手空空,玨手裏有一把短刀和從不離身的書簡。心情跌落到了穀底,想必江望舒、武去疾和蒲音也遭遇不測,僅靠著這一把短刀想要在南蠻生存下去簡直是癡人說夢。南蠻潛伏著太多危機,看得見的有野獸、南蠻人、毒蟲、高山險水,還有隱藏在暗處的危機。

   未知的永遠是最可怕的,比如黑暗。

   天色漸漸暗下來,但兩人不敢走出瀑布,也不敢進黑漆漆的山洞,隻好坐在外麵的平台上。

   寒冬臘月跳進水裏,兩人渾身沒一塊幹淨地方。玨還好,他一向捱冷,但亓官莊不行,他值得消耗不多的體力保持暖和。

   這一夜分外難熬,別說是一向謹慎的亓官莊,便是沒心沒肺的玨也不敢閉眼。

   一直到上午,兩人才走出瀑布,順著密林往高處走。當務之急是如何填飽肚子,亓官莊已經餓到兩眼發昏,加上背上和肩膀的傷口,幾乎算是一個廢人,他有氣無力地跟在後麵,嘴裏嚼著路上摘來的老茶葉。

   “亓官,你在這裏等我,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吃的,”玨把竹簡遞給亓官莊,認真說道,“這個不能丟,拿好了。”

   亓官莊兩眼通紅,但實在餓得沒力氣哭。他自然知曉公子有多舍不得這卷書簡,平日裏都是不離身的,舍得給自己是讓自己放心。

   整整一個時辰,亓官莊沒等到玨,他艱難地爬起來,放眼所見除了無邊的寂寥隻剩下無盡的恐懼。

   他並不怪公子,自己現在是個十足的累贅,隻會牽連公子。有時候,選擇擺在麵前,但卻沒有選擇的餘地,比如現在。

   再過了半個時辰,亓官莊躺在地上,雙眼失神,索性閉著眼。他已經麻木了,背上和肩膀的疼痛完全感受不到。他這一生從對那幾個大孩子痛下殺手時就沒奢望過能善終,被兄弟和女人背叛時是仇恨支撐著他挺過來,最後落難巴山。白活一輩子,除了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亓官莊回味昨天和公子並肩作戰的快感,二對數十,如此懸殊的差距,但挺過來了。

   “亓官。”亓官莊最喜歡的是公子喊他名字。

   不對,亓官莊猛然睜開眼,這不是幻覺,是公子的聲音。亓官莊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扶著一顆老鬆站起來,大聲喊道:“公子,我在這。”

   平心而論這是亓官莊一輩子吃過最香的兔肉,他靠著火堆大快朵頤,幾乎連骨頭都吞了下去。

   “本來我很快抓到兔子了,開始迷路了。”玨小口撕著兔肉,小聲說道。

   亓官莊完全可以想象公子迷路時滿山亂竄的樣子,他吃得肚兒圓圓,笑得沒心沒肺。

   “亓官,我辛辛苦苦去抓兔子,你還笑。”玨佯怒道。

   亓官莊懷裏抱著一卷《嘉禾》,分外安心,公子還是第一次和自己開玩笑呢。

   “下次你來生火,就知道指揮。”玨丟掉木燧,攤著一雙通紅的手埋怨。

   “公子,我以為你不回來了。”亓官莊嘴裏嚼著兔肉,含糊不清地說。他的眼淚不爭氣地大顆大顆往下掉,他的胸口因為情緒激動而起起伏伏。

   “亓官,”玨盯著亓官莊的眼睛認真說道,“你不是要陪我行萬裏路嗎?這才到哪兒。”

   肚子算是填飽了,第二件事是尋找草藥,丹參和遠誌都在牛車上,至於藥材兩人也記不清、認不清,所以隻能暫且擱置,不過亓官莊身上的刀傷不得不處理。

   好在亓官莊皮糙肉厚,拄著棍子勉強走得動,他有豐富的治療外傷的經驗,認得幾種簡單處理就可以外敷的草藥。

   “公子,那裏有九死還魂草。”亓官莊指著不高不矮的懸崖喊道。

   “九死還魂草?”玨聽著這個名字有些唬人,很不相信亓官莊的藥理知識。

   “也快卷柏,我們都叫九死還魂草。”亓官莊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哪裏還有十惡不赦的匪氣。

   “待在這裏別動,我去采。”玨算是信了,卷柏就卷柏嘛,還九死還魂草,一聽就不靠譜。

   懸崖不高不低,玨攀著樹枝和山石爬上去,胡亂扯了一把,問道:“是這個?”

   亓官莊點點頭,喊道:“公子小心些,夠了。”

   兩人在南蠻深山晃了三天,盡量避開人煙,又不敢往大山裏鑽。靠著玨長期捕鹿的經驗,既沒有遇見凶猛野獸,又沒有遇見南蠻人,還能吃得肚兒圓圓,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不過擺在兩人麵前是是另一個問題,那便是其餘三人如何。蒲音藥理掌握得不錯,但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郎,和他在一起的武去疾雖說這兩年成長不少,但單論武力還不如亓官莊,兩人肯定凶多吉少。至於江望舒,玨和亓官莊一致認為江侯不僅沒事,還在到處找自己,他們對江望舒有盲目的自信。

   白狼寨,江望舒早與武去疾、蒲音兩人見麵,隻是玨和亓官莊下落不明。

   白日蒲音和武去疾進林子挖山參時被一群南蠻勇士團團圍住,武去疾當時就後悔不該來這南蠻,更後悔沒聽江望舒的不要離開主路,畢竟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

   不過武去疾作為綦民擁戴的代司馬,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隻是蒲音除了辨識藥材再也沒有半點長處,所以武去疾幹脆放棄了抵抗,與其送死不如暫且抱住性命,他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江望舒身上。

   被押回白狼寨後非但沒有被當做俘虜,反而有大魚大肉伺候,一路上連蘿卜白菜都吃不飽的武去疾眼眶濕潤了,無論接下來是死是活有這一頓飽飯也賺足了。

   蒲音吃飽喝足後問南蠻侍女江侯還有玨的下落,先是用梁州官話,再用大黎雅言,侍女都無動於衷。

   “江侯很好。”那侍女終於用蹩腳的梁州官話回答。

   聽到這個答案兩人都鬆了一口氣,也不急著去見江侯。蒲音隨蒲邈走過許多地方,無論是荒郊野嶺還是墳地都待過,所以表現出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淡定。

   至於武去疾,雖說在綦民心中是最符合新王的人選,但他也不過剛成年不久,難得出來放鬆一下,本以為有江望舒的庇護是一路遊山玩水誰知連頓飽飯都吃不上,此刻好不容易有人伺候著,他也不客氣地朝那侍女要酒。

   那南蠻侍女果然抱了一小壇酒過來,武去疾聞著撲鼻酒香還未來得及下肚便有了醉意,他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碗,這才想起身邊還有個煮飯煮得半生不熟的少年郎,於是老氣橫秋問道:“小孩,你要來一碗嗎?”

   “你心真大。”蒲音搖搖頭,他一向謹慎,害怕南蠻人在菜裏下肚,都是等武去疾試過之後他才敢吃。武去疾又挑,專吃肉糜,幾個蔬菜沒有動竹梜去碰,讓一向習慣了清淡口味的蒲音覺得有些膩。

   蒲音向那南蠻侍女討了一壺茶,專程給武去疾斟了一杯。

   “你要來的你不喝給我喝?”武去疾望著蒲音,有些好奇這個少年郎是不是被玨給傳染了傻病。

   “飯後喝茶暖胃,酒後吃茶養肝。”蒲音一本正經說道。

   “你師父說的?”武去疾半信半疑喝了茶,但還是忍不住問。

   蒲音點頭,這確實是師傅蒲邈說的,隻是恐怕連他自己都不信,蒲邈向來喜歡飲酒不喜喝茶,隻有實在囊中羞澀才會碰一碰苦澀的茶水。甚至蒲邈記載的許多藥都是要兌酒喝,比如給玨吃那一道遠誌梧桐丸。蒲音一直覺得是蒲邈故意的,就因為這事還被蒲邈訓過一頓:“那些醫官懂個屁的藥理,你看看天下可還有第二個醫聖?”

   蒲音當時就不樂意了,頂嘴道:“可天下也沒第二個大名鼎鼎的庸醫啊。”他故意把“大名鼎鼎”這個詞咬得很重。

   再說眼前,蒲音見武去疾喝了茶也無事這才給自己倒了一杯。

   吃飽喝足過後蒲音提議去找江望舒卻被侍女以江望舒在和夫人商議大事的理由拒絕。蒲音不死心,問侍女還有兩個同伴在哪,那侍女隻說在別處。

   “那讓我們出去走走總可以吧?”武去疾說道。

   侍女點頭,在前頭帶路,隻是後麵跟著的七八個壯碩的南蠻勇士搞得氣氛有些壓抑。武去疾壓根沒有想跑的心思,江侯在這裏,這兒還管吃管住,比起在山野裏上頓白菜下頓蘿卜甚至連白菜蘿卜都沒得吃強。

   兩人隨著南蠻侍女在山穀裏溜達,見到了四匹馬和牛車。四匹馬裏麵隻有玨那一匹黑馬分外神駿很好辨識,但那個牛車不會錯,武去疾想起亓官莊駕著牛車的模樣就覺得好笑。

   已經見到了牛和馬,兩人暫且相信了這個南蠻侍女的說辭,也放鬆下來。

   蒲音被一處栽種著草藥的園子吸引,征得侍女同意後隔著籬笆細細觀看。武去疾則對這些草啊藥啊什麽的不感興趣,他倒覺得眼前穿著清涼完全不像是過冬的南蠻侍女有點不同的味道,於是和他攀談。隻可惜這個南蠻侍女冷冰冰的,雖說問無不答,但她的梁州官話實在蹩腳,兩人交流起來分外困難。

   不過能有個人聊天解悶,甚至還是個相貌不賴的女子,武去疾倒是心情舒暢。

   正如蒲音說的他心大,他承認,他本來也是一個沒心沒肺的角兒,有一個位高權重的爹,有一個文武雙全的哥哥,自己隻要好好瀟灑過日子就行了。誰知道宋、楚、巴三國大軍輪番踐踏過綦國土壤,傳承百年的綦國毀於一旦,就連被他推舉上台的鄭爽季子季郎也死了。於是綦國這個破爛攤子又落到他這個大難不死的不學無術的官二代身上。

   武去疾早就生出把這個破爛攤子丟給江望舒的念頭,反正枳綦兩國一脈相承,都是巴人後裔,再恢複八巴國也不是不可,畢竟如今綦民都是寄人籬下。

   隻是武去疾不敢把這個想法擺上台,他害怕引起綦民的不滿。綦民早就有複國的想法,無數次提議讓武去疾自立為新王,武去疾千般不願萬般無奈隻好一拖再拖,甚至連代司馬的“代”字也不願去掉。

   他有自己的小算盤,那便是充分發揮黃老之學的無為而治主張,盡量少管綦民的雞毛蒜皮之事,盡可能地讓綦民和枳民融合,然後悄然無線地完成恢複巴國的壯舉。

   武去疾當然也想過重建綦國,可是單單憑著數十萬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綦民就可以收複失地了?這隻不過是個虛無縹緲的理想。

   武去疾不是空想家,他是一個實幹家,隻有將綦民綁在枳國的戰車上,靠著武力、戰略都無雙的江侯才有可能收複失地。與其讓綦地淪為楚地,不如重建巴國。

   江望舒一覺醒來望著枕邊人,並沒有驚慌失措或者是氣急敗壞,隻是悄悄穿好衣裳撿起地上的茶壺吃了一碗冷茶。美女蛇季衍青,好手段啊,江望舒有些責備自己太過於大意,竟然被這個女人給糊弄過去了。

   “醒了就別裝了,”江望舒無奈說道,“恐怕夫人比我醒得還早吧。”

   季衍青不避嫌地穿衣著裳,江望舒轉身,等窸窣穿衣聲停下後,他才轉過來。

   “江侯,我隻能出此下策。”季衍青笑吟吟說道。如果說昨日的季衍青還是條斑斕美女蛇,那麽今日便是一碗軟糯香醇的美酒。

   “就當沒發生過,”季衍青聽見江望舒這樣說,臉色有些蒼白,剛要開口又聽見江望舒說,“我會幫你奪回南蠻,我能做的隻有這些。”

   季衍青感激涕零,想要行個跪拜大禮,被江望舒攔下。江望舒認真說道:“這是我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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