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神龍酒
  江望舒與季衍青兩人心照不宣出來,已經有侍女準備好飯菜。季衍青臉色紅潤顯然酒力還沒退,江望舒倒還好,昨夜隻吃了一碗酒。

   休整了一夜的武去疾和蒲音也在,武去疾昨夜睡得很踏實,這些日子都是在荒郊野外,又冷又硌,能在柔軟的獸皮上舒舒服服睡個囫圇覺簡直是人間美事。

   蒲音卻不這樣想,每當他提出去見江侯時那個南蠻侍女便裝作啞巴緘口不言,甚至連玨的身影也沒看見。盡管蒲音自問自己也沒什麽值得南蠻人惦記的,但還是不敢放鬆警惕,一晚上睡得並不怎麽好。

   “江侯,”蒲音見到江侯出來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下,但他左顧右看卻沒找到玨和亓官莊的身影,於是問道,“玨沒和你一起?”

   江望舒盯著季衍青沒有說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江望舒有些生氣。季衍青委屈地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說道:“那兩位貴客跑了,並沒有大礙。”

   季衍青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昨日本來是吩咐南蠻勇士去接江侯的幾位同伴,結果那些個蠢貨誤會了她的意思,再加上言語不通,隻把蒲音和武去疾二人綁縛回來,至於餘下兩人則跳水而逃,恐怕九死一生。

   江望舒豈會被季衍青這番明顯有水分的話所敷衍,這會兒恐怕兩人沒死也傷得不輕,於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備馬。”

   季衍青貝齒咬著紅唇,若是事情敗露恐怕江望舒不光不會幫她奪回南蠻,還會遷怒於她。隻是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也不想再隱瞞下去了,畢竟一個謊言要一千個謊言來圓。

   季衍青叫來昨日參與截殺的數十南蠻勇士再加上江望舒一行三人前往那岔路,季衍青路上有了計劃,一旦事情往壞的方向走那邊用這幾十個蠢材的性命來重新博得江望舒的信任,這個代價她還是舍得的。

   “夫人,便是這裏,昨日那兩位貴客聽不懂我們南蠻話,直接先發製人,我們隻好……”南蠻統領孟墨不敢抬頭看季衍青的臉色,他對季衍青是三種微妙情感夾雜在一起,有尊敬,有畏懼,還有愛慕。

   “江侯,那兩位貴客從這裏跳下去了。”季衍青用梁州官話說道。還好,隻要當場沒死就不算是壞消息。

   “夫人,若是能尋回來,鄙人自然守那一諾。”江望舒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猜測到應該是語言不通,加上亓官莊性子急躁恐怕先動的手。不過這還是算不幸中的萬幸,玨的水性和耐寒能力他自然知曉,至於亓官莊這粗人命也大。

   “謝江侯。”季衍青楚楚可憐地說道。

   “你倆暫且在這裏等我,”江望舒交代過二人後,又對季衍青說道,“若是尋不回來,鄙人也會守約。”

   季衍青心頭五味雜陳,她一向是個要強的女人,這一刻卻被江望舒的柔情融化。

   武去疾還想爭取和江望舒一同去,被蒲音製止。武去疾自然也知曉自己就是個累贅,但留在白狼寨他又覺得不妥,畢竟沒有江侯的庇護他可不敢保證自己的安全。

   武去疾心大不假,但這是建立在強大的自信上,這份自信自然是江侯。

   蒲音倒是沒有反抗,與其拖累江侯不如安安心心在白狼寨等,反正江侯和這個女人之間似乎達成了什麽約定,隻要江侯不死自己也不會有危險。

   江望舒七拐八折到了深潭,望見瀑布後有一個山洞,心中大喜,說不定他倆就藏在這裏,於是開口喚玨的名字。

   可惜,就在半個時辰前兩人剛離開這個深潭,此刻已經遁入大山,唯恐被南蠻人找到。

   沒有人應聲,江望舒沒有火把不敢貿然進山洞,於是隻好離去。他在竭力思索兩人會往哪走,老實說江望舒並沒有一點頭緒,玨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亓官莊又深諳野外求生的經驗恐怕不會讓人輕易找到。

   江望舒盡量設想若是自己會怎麽做,逃生,對,逃生。若是兩人大難不死肯定會選擇逃生,遠離南蠻人,隻能是遁入深山。隻是南蠻深山何其多,江望舒隻能一座山頭一座山頭找。一連晃了三天,隻找到兩堆熄滅了許久的火堆和鹿子骨架,這個發現讓江望舒鬆了口氣,隻要還活著就好。

   此時,玨和亓官莊正在商議下一步該如何,兩人在深山裏竄了兩天,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

   亓官莊堅持認為還要繼續遠離人煙,否則一旦再被南蠻人發現,兩人幾乎是沒有反抗的餘地。玨表示恐怕江侯也在尋找自己的下落,再這樣像個沒頭蒼蠅亂竄說不定會遇見凶猛野獸或是南蠻人。

   最後亓官莊還是屈服了,公子都開口了那便由公子做主。亓官莊用木燧生火,玨在細心地殺鹿子,等吃過這一頓飽飯便去主路附近查探江侯的行蹤。

   一枚箭矢穿了過來,釘在老鬆樹上。

   “公子,有人。”亓官莊拎著棒子護在玨身前,冷眼尋找這支箭矢的主人。

   “亓官,恐怕他們是想抓活的,”玨望著窸窣樹林,說道,“等會我們不要抵抗。”

   數十人從樹林裏鑽出來,衣著和先前見過的南蠻人有些不同,兩人沒有掙紮,正如玨所說的不過是白費功夫。

   “公子,你是不是有辦法?”亓官莊小聲問道。

   “沒有。”玨平靜地說。

   “別說話。”有人嗬斥道。這人用的是南蠻土語,兩人都聽不懂,不過並不妨礙從語氣和表情中領悟他的意思。

   亓官莊幽怨地望著玨,他本以為公子早有打算,這才表現得無比淡定,可聽到那短短的兩個字他險些哭出來。

   江望舒順著沿途能找到的蛛絲馬跡一直往前,果然尋到了一堆還有餘溫的灰燼,還有鬆樹上醒目的箭矢。地上落葉明顯有痕跡,沒有見到血跡,江望舒舒了口氣,繼續往前追去。

   一連三日痕跡都很小,在這裏忽然變大,江望舒猜測到兩人是遭遇了不測,但暫時性命無憂。

   他不敢遲疑,畢竟南蠻形勢連他都不知曉,不知道要麵對什麽敵人。

   一連追逐到下午,江望舒終於聽見人聲,爬到高處看見又是一處寨子,規模比起白狼寨稍小。

   他不敢肯定玨和亓官莊有沒有被抓進這個寨子,但他習慣了凡事做好最壞的打算。

   天快黑的時候有一隊南蠻勇士從寨子裏出來,江望舒注意到這批南蠻勇士的服飾與白狼寨不一樣,他不敢肯定是南蠻七十二寨服飾各有不同還是這個寨子與白狼寨不合。

   江望舒有些唏噓,看來不用季衍青煞費苦心自己也卷入了南蠻紛爭中。他很有耐性,一直潛伏到天黑,期間又有七八隊南蠻勇士魚貫而出,算上第一隊,已經有一個部的建製,人數足足千人。

   江望舒沒心思糾結整整一個部的南蠻勇士天黑出山寨,他在思索如何才能順利進入山寨,然後探查二人的消息。

   一狠心,江望舒藏好追星,自己則從山坡滾落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寨門。

   幾個南蠻勇士迅速圍過來,江望舒假裝痛苦呻i吟,他注意著這幾個南蠻勇士的一舉一動。

   好在這幾個南蠻勇士並沒有什麽大動作,隻是踹了幾腳,然後架著江望舒進了寨子。

   這幾個南蠻勇士架著江望舒穿過寨子中間的平地,最後抵達一處石頭砌成的房子,江望舒認出來這是南蠻的牢房,照樣沒有動作。

   “又一個?先關好,等明早再說。”守門的南蠻勇士極其不情願地打開牢門,然後推搡著江望舒進去。

   江望舒適應了一下牢房的昏暗,再打量這一間極具南蠻特色的牢房。牢房很大,有十來個人,都抬頭望著新來的江望舒。

   玨和亓官莊在江望舒剛進來時便看見了,亓官莊想要大喊被玨攔住,兩人眼巴巴地盯著江望舒。

   江望舒掃視一圈後也發現了兩人,他懸著的心徹底放下來了,躡手躡腳靠過來。

   “江侯,你也被抓了?”亓官莊先是驚喜,然後是失落,連江侯都被抓了還指望誰來救自己呢?

   “傻。”玨用悲憫的眼神望著亓官莊。亓官莊這才反應過來,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但臉色盡是喜意。

   “先別急,等江侯。”江望舒言簡意賅,說完後靠著石牆假寐。

   玨倒是平靜,亓官莊做不到,本以為陷入死境,自己前腳才被關進牢房江望舒後腳便來了。

   “這些是什麽?”江望舒小聲問。

   亓官莊壓抑住心頭狂喜之意,低聲答道:“聽口音是楚人。”

   “楚人?”江望舒用餘光瞥了一眼,嘀咕道,“看來我猜測得沒錯。”

   盡管季衍青沒說,江望舒也勉強猜測到南蠻之亂可不僅僅是南蠻大王黎戈之死,也許楚人的介入才是源頭。他曾經與南蠻人交過手,南蠻的兵器多是青銅鍛造,這才短短幾年竟然摻了半數鐵器。

   十來個楚人聚在一團,虎視眈眈地望著江望舒三人。江望舒稍有動作那十來個楚人便如臨大敵。

   “你們認得我?”江望舒走過去問道,用的是大黎雅言。

   一眾楚人緘口不言,江望舒可不會認為他們聽不懂大黎雅言。雖然沒問出什麽,但江望舒已經得到了想得到的信息,他已經確定了南蠻之亂有楚人參與,隻是不知楚將是夫錯還是杜若,或者另有其人。

   黑夜降臨,本就昏暗的牢房伸手不見五指,那一眾楚人終於鼓起勇氣一擁而上。江望舒冷哼一聲,以一當十,不過一盞茶功夫將這夥楚人悉數製服,並沒有痛下殺手。這夥楚人脾氣也硬,便是被打斷骨頭也沒有哼一聲。亓官莊不解氣,過去把這群楚人悉數打暈。殺人放火的勾當他幹得多了,分寸拿捏得極好。

   “多謝江侯。”玨有些感動,若是江望舒沒趕來恐怕他們二人活不過今晚。

   牢房裏動靜不小但守門的兩個南蠻勇士卻充耳不聞。江望舒本來打算借此機會帶著二人逃出這個寨子,眼下這個打算落空,還得另謀他法。

   “寨主回來了。”(南蠻土語)

   寨子裏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江望舒帶著二人來到牢門附近,或許這是一個機會。

   “黃將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荊楚官話)

   江望舒趴在石牆上,奈何聽不太懂荊楚官話。不過既然荊楚人都出現在這裏了恐怕局勢更加嚴峻。

   “黎刀寨主的選擇很明智,那麽,把那些不成器的斥候還我吧。”(荊楚官話)

   “開門。”(南蠻土語)

   牢門打開,江望舒沒動,這個寨子南蠻勇士不少於一個部,若是一人江望舒自然有把握闖出去,奈何玨和亓官莊兩人也在,他不敢輕舉妄動。

   白牛寨寨主黎刀和他口中的黃將軍兩人有說有笑進入牢房,江望舒忽然暴起,一拳打在白牛寨寨主黎刀臉上。

   那位將軍拔出佩刀朝江望舒劈來,刀法淩厲,江望舒赤手空拳不敢硬接,隻能暫避鋒芒。

   黃將軍手中佩刀模樣獨特,沒有苗刃的厚重,也不像荊刀一般狹長,甚至與南蠻刀相比也大不相同,整體更像是彎刀,又比彎刀厚實。

   “你不是楚人?”這位黃將軍用大黎雅言問,“你是誰?”

   白牛寨寨主黎刀攔住提刀圍過來的南蠻勇士,他指著江望舒用蹩腳的荊楚官話說道:“這是黑牛寨的人。”

   “黑牛寨的人穿這身衣服?”黃將軍半信半疑問道。(荊楚官話)

   “黑牛寨靠近梁州,都穿這身衣服,不信你看。”黎刀指著江望舒身後的亓官莊和玨說道(荊楚官話)

   江望舒聽不懂荊楚官話,一言不發,形勢比他想象中嚴峻得多,他不敢保證能帶著玨和亓官莊闖出兩道封鎖。

   牢房外上千南蠻勇士和數百黃將軍部下將牢房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白牛寨寨主黎刀提著一把大刀惡狠狠說道:“這黑牛寨的人想和我搶女人,被我抓住了,還請將軍給我個機會。”(荊楚官話)

   “那便交給黎刀寨主了,”黃將軍先點頭,再命人將牆角那一堆不成器的斥候抬走,嘟囔道,“丟人現眼。”(荊楚官話)

   黃將軍與數百部下策馬而去,但江望舒依舊不敢大意,門外便是上千南蠻勇士。

   讓江望舒意外的是黎刀並未急著動手,隻是讓人圍著牢房。

   “寨主,黃將軍走遠了。”有南蠻勇士報道。(南蠻土語)

   黎刀聞聲撲通一聲跪下,江望舒被這一出給弄得有些糊塗。

   玨和亓官莊兩人縮在江望舒背後,本來打算殊死一搏,被黎刀這一跪給驚得瞠目結舌。

   白牛寨,大堂。

   黎刀擺酒設宴,宴請江望舒三人。

   亓官莊一手拿著肘子,一手拿著酒碗,吃得滿嘴流油。

   “亓官,你上輩子是餓死鬼?”玨小口吃著菜,嫌棄說道。

   黎刀端著一碗酒一口幹下,用蹩腳的梁州官話說道:“我先給諸位賠個不是。”

   原來多年前枳國與南蠻有過一場爭端,那時候黎刀還不是白牛寨寨主,隻是一個尋常統領,兵敗被俘後江望舒並沒有難為他,而是力排眾議放回南蠻。

   救命之恩,黎刀不敢不報,況且他還有別的打算。

   “寨主與侯川是何關係?”江望舒問道。答應了季衍青,江望舒自然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江望舒注意著黎刀的神情,他不敢完全相信黎刀,甚至桌上酒菜都是黎刀動過竹梜他才敢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江望舒已經在季衍青手上吃過虧,不敢大意。

   黎刀是個粗人,他滿不在乎地說道:“這事要從兩年前說起。”

   時間回到兩年前,南蠻七十二寨大王黎戈身死,南蠻夫人季衍青一口咬定是楚人所為。於是季衍青打著為黎戈複仇的口號召集南蠻七十二寨合計二十萬勇士追殺楚軍。

   楚將杜若連夜逃出白狼寨,奈何手裏隻有數千楚軍,寡不敵眾,最後更是隻餘下數十人,退到千屏山。

   事情出現變故,楚國有五萬援兵正好抵達千屏山,保住了杜若性命。

   雖說有五萬援軍,但南蠻勇士有人數優勢,又占據地利,楚軍依舊節節敗退。

   戰事再出現變化,楚將侯川領五萬大軍再入南蠻,兩軍合到一處,轉守為攻。

   後來楚軍散布謠言,說是南蠻夫人季衍青親手殺了黎戈。季衍青沒有辯解,有人不信,也有人信,或者是覬覦南蠻大王的位置,南蠻七十二寨大亂。

   兩年以來,南蠻多方勢力錯綜複雜。半數南蠻人繼續追隨南蠻夫人季衍青;二十餘個寨子聯合,卻誰也不服誰以後至今還沒有立新王;侯川趁機自立為王,有少數幾個寨子投靠在侯川手下。

   “侯川就是來遊說我白牛寨的,我自然不願意,畢竟這是南蠻人的家事,我要是轉投侯川豈不是要被南蠻人戳脊梁骨。”黎刀用一句話結尾。

   江望舒聽完終於對南蠻紛爭有了具體的了解,比他想象中還要棘手。不過他有個疑問,無論是季衍青還是黎刀在講述南蠻紛爭時,提到荊楚霸王夫錯都是一筆帶過,江望舒不得不生疑。於是他委婉地問道:“那杜若呢?”

   黎刀唏噓道,“杜若原來是個女將,是侯川的女人,我就說侯川放著好好的楚國大將軍不當來南蠻當個山大王。”

   江望舒猜測到無論是季衍青還是杜若都有意隱瞞其中的關鍵人物夫錯,甚至夫錯可以已經死了。至於杜若究竟是夫錯的女人還是侯川的女人還有待商榷,江望舒不敢保證季衍青如實相告。

   “其實我一直懷疑黎戈的死另有隱情,第一批楚人武力最高的是女將杜若,如何能潛入白狼寨,又如何能殺死黎戈?”黎刀還不算是蠢人,猜到一些端倪。

   黎刀的一番話讓江望舒證實了季衍青所說大半是真話,這樣說起來,南蠻的紛爭其實是兩個女人的戰爭?

   烏江之戰後杜若便帶著重傷垂死的夫錯一路逃到南蠻,按照季衍青所說她甚至屈身為夫錯求藥,可以看到即便季衍青所說有假杜若並非夫錯女人,兩人關係也應該不俗。

   然而按照黎刀的說法杜若是侯川的女人,侯川位列楚國四征四鎮,能讓他委身在南蠻唯一的解釋便是他愛慕杜若已久,杜若利用侯川在複仇。

   按照季衍青的說法,杜若複仇對象自然是黎戈。既然季衍青和黎刀都說黎戈已死,那麽杜若複仇的原因隻可能是夫錯之死。

   夫錯死了,並且夫錯身份極為隱秘,否則黎刀不應該不會提到,這是江望舒得到的第一個結論。

   南蠻之爭是兩個女人的戰爭,這是江望舒得到的第二個結論。

   若是季衍青和黎戈都沒說謊,那麽杜若這個女人可怕程度不下季衍青。能位列楚國四征四鎮,武力自然不俗;能讓荊楚霸王夫錯、南蠻七十二寨大王黎戈和楚國鎮南將軍侯川都惦記,她的魅力自然不輸季衍青;能讓侯川舍棄大好前程在南蠻當個山大王,恐怕這個女人最厲害的還是心計。

   “江侯,我這兒有個寶貝,你稍等。”黎刀神神秘秘說道。

   江望舒望著黎刀揭開一塊地板,然後鑽進地窖抱著一個小陶壇子上來,他如何不認得,這是季衍青迷倒他的酒,不過這個過程讓江望舒覺得好熟悉。

   “江侯,這是神龍酒,男人喝了好,女人喝了也好,包治百病,堪稱神藥。”黎刀用一個你懂的語氣說道。

   聽到神龍酒這個詞,亓官莊艱難地咽下嘴裏肥肉,死死盯著黎刀,或者說是他手裏的神龍酒,像是餓死之人望見肉糜,又像是五旬鰥夫看見女人。

   沒心沒肺被江望舒誤說是心性極佳的玨也放下竹梜,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江望舒自然不會忘記季衍青便是用這個酒迷暈他的,甚至黎戈也是用神龍酒脅迫杜若就範最後落得個身死的下場。

   黎刀被三人炙熱的目光盯著,挺不自在,他感覺把手上的燙手山芋推到桌案中間,下了很大決心才說道:“一人隻準一碗,可稀罕了。”

   亓官莊一把將神龍酒抱在懷裏,給玨斟了滿滿一杯,歡喜說道:“公子,快喝。”

   江望舒也點頭,這酒自然沒有問題,問題出在季衍青不知何時下了藥。

   玨不爭氣地抹了一把淚,一口飲下神龍酒。

   亓官莊再倒滿一杯,說道:“公子,還有。”

   玨再喝了一碗。

   “把我那碗也喝了吧,”江望舒鼓勵道,“我喝過了。”

   玨飲了第三碗神龍酒,倒在桌案上。

   江望舒吃過虧,不敢大意,查探了一下並無大礙,說道:“隻是喝醉了。”

   黎刀望著爛醉如泥的玨好生心疼,這一壇神龍酒也就四五碗的量,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就算饞了也隻舍得抿一小口,還沒聽說有人當水喝的。礙於江望舒的麵子他隻能打碎牙齒和血吞,還陪著笑給江望舒和亓官莊一人倒半碗,再望著已經見底的神龍酒一咬牙一狠心全倒自己碗裏,還不足半碗。

   “來人,扶這位貴客去休息。”黎刀喊道。(南蠻土語)

   有兩個侍女進來,一左一右扶著玨,江望舒製止道:“不用麻煩,拿個褥子蓋著就好。”

   “去拿一床虎皮被來。”(南蠻土語)

   “這神龍酒當真包治百病?”江望舒問道,“我這小友得了健忘的病,也能治?”

   “就是死人也能救活。”黎刀聲音有些低落。

   “這神龍酒有什麽奇妙之處?”亓官莊如牛嚼牡丹一口飲下,看著黎刀肉痛的樣子,於是問道。

   黎刀似乎不願提,但還是說道:“其實一般不向外人提的。江侯認為為何季衍青能讓半數南蠻人都信服?”

   江望舒試探著問道:“因為這神龍酒?”

   黎刀點頭,說道:“神龍酒的釀造手法和藥材隻有南蠻大王知曉,從來不外傳,所以南蠻大王能夠統禦七十二寨。黎戈死後季衍青聲稱掌握神龍酒的藥材和釀造手法,所以這才讓半數南蠻人順服。”

   “不就是熟地黃、菟絲子、刺五加、淫羊藿、補骨脂這五種藥材加上那什麽神龍嗎?”亓官莊瞧著黎刀小氣的樣子有些不屑,不過這神龍酒的滋味確實勝過他喝過的所有酒,於是他厚著臉皮說道,“寨主,再賞一碗如何?”

   “我的存貨隻有這一壇,”黎刀見亓官莊不信,隻好說道,“我沒有順服季衍青,所以沒有分到神龍酒。”

   江望舒有些戒備,先前黎刀說了南蠻有三方勢力,既然他不屬於季衍青,自然是其餘兩方。無論是哪一方都是敵人,江望舒不得不戒備。

   “我哪一方都不是,”黎刀並沒有注意到江望舒和亓官莊的戒備,一口飲幹神龍酒,把碗朝地上一丟,氣衝衝說道,“我懷疑黎戈的死另有蹊蹺,季衍青這個女人沒那麽簡單。”

   不怪江望舒多疑,畢竟南蠻的水太深,他不敢大意。他已經領悟過季衍青這個女人的厲害,自然知曉這個女人不簡單。若是簡單豈能弄死南蠻大王和武聖夫錯?若是簡單又豈能讓南蠻七十二寨中的半數臣服?若是簡單又如何能與杜若平分秋色?

   “實不相瞞,鄙人已經見過了南蠻夫人”江望舒如實相告,畢竟黎刀一直坦誠相待,更是奉上珍貴無比的神龍酒。

   “那個女人怎麽說?”黎刀急切問道。

   “鄙人答應了她幫她平定南蠻之亂。”江望舒坦誠說道,已經欠下一個人情,他不想再欠一個,畢竟黎刀和季衍青之間似乎不太融洽。

   黎刀狐疑地指著大醉酩酊的玨,問道:“為了這神龍酒?”

   “也不全是,”江望舒拱手說道,“如今欠了寨主一個人情,若是日後戰場相見,鄙人絕不插手。”

   “那我也歸順夫人吧,”黎刀撇撇嘴說道,“江侯都插手了,夫人已經勝券在握。”

   “寨主,你就這麽沒骨氣?”黎刀前後態度的轉變讓亓官莊有些無法適應,他摸清了黎刀也是個豪爽之人,所以大大咧咧問。

   黎刀又窸窣鑽進地窖摸出一壇小陶壇子神農酒,揭開封泥給江望舒和亓官莊滿上,說道:“我這叫識時務。”

   江望舒表示不勝酒力推辭,亓官莊倒是喜歡這神龍酒,主動替江侯代勞。他不滿地朝黎刀嚷道:“你不是說沒有了?”

   “這次真沒有了,”黎刀嘿嘿笑道,“這不是以後又有來源了嗎?”

   亓官莊不信,鑽進地窖一陣摸索,灰頭土臉上來,嘀咕道:“還真沒了。”

   “寨主,夜深了,鄙人先去歇息。”酒足飯飽,江望舒架著玨進屋,留下黎刀和亓官莊兩人。

   “我說亓兄,娶媳婦沒?我給你說,我們南蠻的姑娘,又熱情又懂事。”黎刀放下寨主的架子,和亓官莊勾肩搭背說道。

   “我以亓官為氏,不是亓,”亓官莊很鬱悶,但凡新結交一個朋友就要費力解釋一遍。

   不得不說兩人的交流分外有趣,亓官莊本來是豫州宋國人,梁州官話有些蹩腳,又恰好遇上比他還蹩腳的黎刀,兩人交流一半靠嘴上語言一半靠肢體語言。

   “小彩,小屏。”黎刀拍手喊道。(南蠻土語)

   兩個衣著清涼的侍女款款而來,亓官莊看看自己穿著的厚衣裳有些臉紅。

   “喜歡哪一個?”黎刀擠眉弄眼說道。

   亓官莊吞咽著口水,小彩俏麗,小屏柔美,美得各有風采。

   “都喜歡也無妨,男人好色,女人慕強。”黎刀把兩個侍女推到亓官莊懷裏,意味深長地笑道。

   “這位貴客剛喝了兩大碗神龍酒,”黎刀囑咐道,“好生伺候。”

   說完,黎刀推門出去,他並沒有回房,而是在寨子裏走了一圈。有時候,腦子比拳腳厲害,隻是可惜了兩壇神龍酒。

   兩個侍女兩眼放光,亓官莊覺得自己像是被兩頭狼盯上。

   “亓官,該睡了。”江望舒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亓官莊酒醒了一半,推開懷裏兩個侍女。兩個侍女哀怨地望著亓官莊,也不願離去。亓官莊雖然有賊膽,但江侯已經告誡,他不敢起賊心。

   “還請兩位姑娘出去。”亓官莊酒力已經上來,口幹舌燥小腹發熱,他害怕自己把持不住,隻能忍痛下逐客令。

   小彩、小屏兩個侍女目不轉睛盯著他,看得亓官莊有些臉紅。

   “莫非你們不懂梁州官話?”亓官莊試探著喊道,“兩個傻姑娘。”

   “你才傻。”小彩氣鼓鼓說道,用的是梁州官話,甚至比亓官莊說得還標準。

   “我們要休息了,還請兩位姑娘移步他處。”江望舒隻穿著單薄衣裳出來,朝兩位侍女拱手說道。

   小彩、小屏見到江望舒親自下逐客令,隻好推門離去。

   “喝點濃茶醒酒,別睡太沉,小心。”江望舒囑咐道。

   “莫非有危險?”亓官莊抓著一戶濃茶咕咚灌下肚,然後問道。

   江望舒已經穿好衣裳,他皺眉說道:“這黎刀隱藏得極深,方才我聽見有不少人聲,這大半夜的實在蹊蹺;並且設宴的時候有快馬出了寨子,不無通風報信的可能;還有就是那兩個侍女的眼神有些躲閃。”

   “既然黎刀想動手為什麽要多此一舉?”亓官莊不解地問道。他喝了不少神龍酒,拚命往肚子裏灌涼茶醒酒。

   “這我也不知曉,甚至不知道他為何勸走了那個楚將。”這也是江望舒的疑惑,他隻能猜測是黎刀不願和那楚將分功勞。

   等了半個時辰,江望舒都以為是自己誤解了黎刀,卻聽見亓官莊喊道:

   “江侯,房子著了。”

   果然,黎刀並沒有安好心,亓官莊驚出一身冷汗,幸好有江侯在,否則隻怕是九死一生。

   “傷怎麽樣?能不能背人?”江望舒問道。

   “小傷,不礙事。”亓官莊撕碎衣裳背著爛醉如泥的玨,又翻到書簡別在腰間。

   “跟著我。”江望舒試了一下門被抵住了,隻能強行破門。

   “江侯,老天有眼讓你落在我手裏。”黎刀得意地喊道。

   江望舒操著桌案強行破門,這棟房子出口隻有一個,若是出不去隻能被活活燒死。

   “江侯,你還記得死在你手中的黎斧嗎?”黎刀喊道,“那是我父親。”

   “鄙人向來記不住死人。”江望舒破門而出,手裏隻有一根桌子腿。亓官莊背著玨跟在身後。江望舒歎了口氣,自己猜錯了黎刀的心思。

   “原以為一輩子都沒希望殺你,誰知道你竟然送到我手上。”黎刀說道。他對江望舒能破門而出毫不意外,畢竟是人間驚鴻客,他所倚仗的是兩千南蠻勇士。

   “殺。”黎刀麵露猙獰之色。(南蠻土語)

   第一批南蠻勇士數十人抽刀拔劍而來,江望舒叮囑亓官莊:“保護好他。”

   月圓,江望舒以桌子腿代劍,如同少年江望舒月下折枝練劍一般遞出練了三年的直刺。第一個南蠻勇士首當其衝,桌子腿沒入他的胸膛。

   江望舒趁機搶了他手裏鐵劍,星河劍法再現,隻是少了追星沒有劍芒。但這並不妨礙江望舒殺人,三步揮一劍,一劍殺一人。

   兩個南蠻勇士衝向亓官莊,想要拿下他要挾江望舒,江望舒冷哼一聲,如驚鴻翩飛,劍起劍落。

   “久聞江侯能以一敵萬,不知是否言過其實?”黎刀笑道。他左手攬著小彩,右手抱著小屏,江望舒能殺這數十人在他意料之中,他還有兩千人,他不信江望舒可以殺完。

   又是數十南蠻勇士,江望舒手裏鐵劍已經砍卷,換了一把鐵劍,或刺或撩,或砍或削,一路殺過來。

   “亓官,渴。”亓官莊正在竭力與一名南蠻勇士搏殺,背上的玨迷迷糊糊喊道。他好不容易解決了這個南蠻勇士,卻牽動了肩膀上的傷,疼得險些叫出來。

   “公子。”亓官莊實在無力回答再多,又有兩名南蠻勇士圍過來,此時江望舒深陷敵陣無法支援,亓官莊隻能咬咬牙迎上。

   越往外走,身邊的敵人越多,江望舒被數十南蠻勇士糾纏無法脫身,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兩個南蠻勇士揮刀接近亓官莊。

   “公子,亓官隻能陪你走到這了。”亓官莊悲愴哭喊道。兩個南蠻勇士,他隻能抵擋一人,但後背上的玨必定暴露在另一人刀下。權衡之下他索性衝向眼前一人。以寡敵眾,力集於一處,這是他這些年摸爬滾打總結出來的經驗。

   “亓官,水。”玨隻覺得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有一團熊熊烈火在燃燒。

   他驀然睜眼,抽刀,出,收刀。

   亓官莊正和眼前南蠻勇士交手,聽見鮮血迸裂的聲音,粗糙的心一下沉到穀底,他喘著粗氣,借著酒力一刀砍翻眼前的南蠻勇士,然後解開布條。

   “亓官,我沒事,”玨平靜說道,“又殺人了。”

   亓官莊淚流滿麵,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亓官,我給你表演個劍術。”玨撿起地上長劍,望著逼過來四五個南蠻勇士,依舊很平靜地說道。

   亓官莊哪會不知曉玨的底細,他就會這一招刀法,隻會用來唬人。不過公子既然沒事便是天大的好消息。亓官莊握緊手裏刀,能和人間驚鴻客江望舒並肩作戰此生無憾,能和公子攜手殺敵不枉此生。

   江望舒生怕兩人出事,每一劍都不留餘力,少了許多美觀,但勝在實用,劍起劍落便多一具屍體。數十人悉數倒在腳下,江望舒從屍體上跨過來,三人匯聚在一起。他瞥了玨一眼,柔聲問道:“沒事吧。”

   “晚輩謝過江侯。”玨說道,“亓官,看好了,這一式叫踏風。”

   話音落下,他提劍而去,第一劍迅捷如疾風,斬殺一人。

   “第二式為踏日。”

   玨再出劍,灼烈如曜日,再斬殺一人。

   “第三式名踏月。”

   第三劍出,柔和如皎月,第三人伏地。

   “第四式曰踏雪。”

   鐵劍如雪凝成,淒涼如皚雪,綻開一抹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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