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少年郎束發
  玨記住阿四的交代,不敢停留,黑馬很快,比阿六還快,果然跑到了巴陽。

   沒有進城,他在巴陽外的一處草棚裏將就過夜。黑馬拴在草棚外,短刀抱在懷裏,《嘉禾》枕在頭下。

   玨在思索許多問題,第一個是阿二傳授的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智慧。他已經領悟了天空的智慧,大地和穀子的還是有許多弄不太清楚,比如一禾兩穗這個孟先生曾經提到過的嚴肅的問題。

   第二個是關於阿大。阿大的拳頭很大,雖然沒親眼見到他分開兩頭因為發情而兩眼赤紅相互角力的牛,但阿大可以砸倒碗口粗,甚至合抱粗的青崗樹。

   第三個是關於阿三。阿三每天都會用最新的方法編草鞋,他做上衣的手藝也越來越精致,可惜還是不會做下裳。

   第四個是關於阿四。阿四會做一頓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兒圓圓的飯,可惜他還是不會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兒圓圓的飯。

   第五個是關於阿五。阿五可以藏到翁中,他在巴山草舍生了根,連阿四都找不到,不知道他藏在水裏有沒有被桃花農找到。

   第六個是關於阿六。阿六走得很快,可惜沒有馬快。玨很感激阿六替他拿到了馬和書。

   六個嚴肅且沉重的問題困擾了他一晚上,破曉的時候阿五找來了,替他解了惑。

   “阿大死了,他的拳頭很大。”

   “阿二說你很聰明,他的智慧都傳授給了你。”

   “阿三已經參透了狼皮靴的秘密,可惜還是不會做下裳。”

   “阿四不會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兒圓圓的飯。”

   “阿六走得很快,卻沒有馬快。”

   “我已經生了根,可以藏在黑暗中,他沒找到我。”

   “小七,你要練阿大那麽大的拳頭。”

   “小七,你要參透阿二全部的智慧。”

   “小七,你要學會做下裳和狼皮靴。”

   “小七,你要學會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兒圓圓的飯。”

   “小七,你要走得比阿六還快。”

   “小七,我教你隱匿之術。”

   一向沉默寡言的阿五一口氣說了十二句話。

   玨很認真地點頭,回答了一個“好”字。

   巴陽有商賈隊伍和十二隻斑斕大虎匯集,然後出城。

   阿五拉著玨潛入枳江,玨如瘦魚鳧水,像是本能,又像是欲望,反正他很喜歡,一狼一狗如兩尾瘦魚鳧在水中。

   商隊和十二隻斑斕大虎從巴陽出來,沒有注意到潛入水中的一狼一狗。

   一狼一狗又回到巴山草舍,收斂阿大阿三阿四阿六的屍體,草草埋在阿二旁邊。

   “小七,”阿五指著阿四和阿六中間空出地土地,說道,“我可以埋在那裏。”

   害怕桃花農再尋回來,一狼一狗回到匪窩。

   碎成兩半的砧板是阿大的傑作;石壁上奇妙的符號是阿二記錄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文字和沽酒買布的賬單;許多草繩被丟在地上,阿三還有許多草鞋的新編法沒來得及用上;連一粒米也找不到的翁盛滿了水,這樣阿五就不會藏在裏麵;被阿六折斷的樹枝吊在匪窩前,居然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門。

   “阿五,你餓不餓?”玨把打算藏進洞裏的阿五揪出來,認真地詢問。

   阿五瘦得像一隻老貓,掙脫玨的手,又重新藏回洞裏。

   冰冷的陽光下,玨有些恍惚,覺得阿五像自己的影子。他努力地打消這個可笑的念頭,又把阿五揪出來,說道:“我們去抓一隻鹿子。”

   玨赤足奔跑,驅趕著一群肥碩的鹿子,挑中最為肥碩哪一隻,抽刀,出,歸鞘。

   “阿五,你看。”玨費力地拖著肥碩的鹿子朝阿五炫耀,卻找不到阿五藏在哪裏。

   阿五藏在一顆樹後,對抓鹿子漠不關心,他慢慢顯露出身形,嚇得一步之遙的那隻健忘的鹿子一個激靈。

   阿五吃掉了一整隻鹿腿,他藏不進洞裏,翁裏也有水,隻好站在一顆樹下督促玨學隱匿之術。

   玨也吃掉了一整隻鹿腿,他赤足站在另一顆樹後,學著阿五的樣子竭力讓自己生根。

   “小七,你該編草鞋了,還有下裳,否則冬天我們都得挨凍。”阿五撿拾起散落在角落的一對草繩,放在玨的腳下。

   於是玨又開始了編草鞋,他見過阿三編草鞋不下一百次,但自己動手笨拙得像一隻老母雞。

   “阿五,狼皮靴的秘密是什麽?”玨抬頭沒見到阿五。

   阿五的聲音從洞裏傳出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玨有些不能理解阿五的解釋,隻好繼續編拙劣的草鞋。至於下裳,阿三都不會,他哪裏會。

   “小七,你該練刀了,還要練拳。”阿五的聲音依舊從洞裏傳出來。

   玨收好粗糙的草鞋和草繩,開始練刀,抽刀,出,歸鞘。

   至於練拳,他嚐試著砸倒一顆碗口粗的樹,疼得幾乎哭出來。

   “小七,要練拳,很大很大的拳頭,可以用來打人,也可以用來守護。”阿五說。

   玨憋回了眼淚,拳頭如雨點打在樹上,可能百拳,可能千拳,餘暉徹底消散之前樹倒了。

   “小七,該學阿二的智慧了。”月兒爬上枝頭,阿五終於出來了,他隱匿在黑暗中,不可捉摸。

   玨抱著《嘉禾》,任憑不明不暗的月光傾瀉下來,盡量去領悟阿二留下的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智慧。

   他一向過一日忘一日,長一歲忘一歲,如今似乎好了些,至少記得住阿二的智慧。

   阿二說大地分九州和許多國家,有不同的人,人多了就有戰爭,有的人選擇征伐,有的人選擇守護。

   “阿五,阿大的拳頭是不是守護?”玨認真地請教。

   “嗯,阿大的拳頭是守護,小七的拳頭呢?”阿五徹底藏到黑暗中,到處都是他的聲音。

   “小七的拳頭也要守護。”玨揮出一拳,一拳砸倒一顆碗口粗的樹,落葉簌簌歸於土。

   “小七有進步了,明白了大地的智慧,拳頭也比我大了,”阿五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小七,拳頭要比阿大還大,智慧要比阿二還多。”

   破曉,玨起得很早,天很冷,他煮好鹿肉,煮好白露茶,與阿五分食。

   “小七會煮茶了。”阿五臉上洋溢著激動。

   吃飽喝足,先練刀,抽刀,出,歸鞘。

   練刀完畢,再練拳,還沒有阿大的拳頭大,但可以砸斷碗口粗的樹了。

   練拳過後編草鞋,手工依舊粗鄙。

   “阿五,你拿一塊鹿皮過來,”玨靈機一動,說道,“我發現了下裳的秘密。”

   阿五極不情願地拿了一塊鹿皮過來,又回去藏在洞裏。

   “阿五,你要冬眠?”玨問道。

   阿五生氣地反駁道:“我這是隱匿之術。”

   “阿五,你看這是什麽?”玨揚著手裏的鹿皮裙得意洋洋。

   阿五從洞裏鑽出來,有些失神。玨把鹿皮裙係用草繩在腰間,讚歎不已。

   阿五依著玨的樣子係好鹿皮群,撇著嘴說:“我們有下裳了。”

   “阿五,我覺得我們不應該隻吃鹿肉,關於穀子的智慧我已經參透,我們要吃米。”玨鄭重其事地說。

   阿五很努力地點頭,說道:“我們應該先搬家,找一個有陽光、土地和水源的地方。”

   阿五自告奮勇去尋找有陽光、土地和水源的地方,日落之前他興衝衝地回來,說道:“小七,我想我找到了。”

   阿五找的是桃花農的草舍,那裏有成型的房子和農田,還有充足的陽光和水源。阿五再三確定桃花農不會回來,決定占據這一塊整個巴山最好的地盤。

   阿五很忙,忙著趁冬天還沒到來收地裏的糧食,忙著練習隱匿之術。

   玨也很忙,忙著劈柴,忙著參透阿二的智慧,忙著分辨不同的食材,忙著編草鞋,忙著學隱匿之術,忙著踏遍整個巴山。

   立冬那一天,玨起得很早。

   “小七,”阿五也起得很早,圍著玨轉了一圈,說道,“小七不一樣了。”

   這一天,玨把亂糟糟的頭發散落下來。

   大黎男子九歲總角,十三束發,十七及冠。

   玨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娘親的聲音回蕩在莽原,交代道:“該束發了。”

   草舍外有人踏著落葉而來,他手裏提著一把劍,一把精致的劍。

   “江侯,許久不見。”少年郎拱手作揖。

   “我了解了許多你的事,”江望舒站在玨麵前,說道,“以前我也是個癡兒。”

   少年郎咧開嘴笑:“玨有個不情之請,請江侯代為束發。”

   “好。”

   阿五打來熱水給玨洗了頭,江望舒主持束發禮。他那雙握過書簡也握過刀劍的手握著玨的頭發,挽了一個四方髻,又撕了袖口當發帶。

   束發實在過於簡單,玨很滿足,他聽阿五說了許多江望舒的事情,江望舒親手束發,這份殊榮天下有幾人享受過?

   “你,可願隨我從軍?”江望舒問。

   江望舒專程為玨而來,西境戰事解決後他打聽了關於玨的全部身世,一半卑微到塵土裏,一半高到天上。

   是個癡兒,孟先生贈他《禮》、《樂》、《射》、《禦》、《書》、《數》六部書簡,對應六藝。

   無辜蒙難,被宋使當做喬公子音擄去洛邑,當了半年祭酒,隨鄒固學縱橫之術。

   被鄒固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最後又由孟先生門生石雁舟遣送回枳西。

   玉牛說他要行千裏路,誤入匪窩深處,險些被桃花農殺死。

   “孟先生留了七卷書簡,我隻取了《嘉禾》。”像是明白江望舒心中所想,玨把《嘉禾》遞給江望舒。

   “嘉禾離離,厚土之苗。煙火嫋嫋,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裏何求?啟足下者,千裏何求。”玨誦《嘉禾》,很平靜,一覺睡醒,像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然後他就記住了。

   “鄒先生雖然待我不太好,但贈了我一匹馬,否則那日我就死在桃花農手下了,”玨拍了拍瘦一些的黑馬,黑馬親昵地拱他,玨繼續說道,“鄒先生的縱橫之術,我不學。”

   “塞上莽原牧馬的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叫夏侯仲卿的老人家,教我練劍,學大丈夫之行,可惜我讓他失望了,”玨說到這記憶力多了一些東西,但想不起來,於是繼續說道,“劍給了君儀,刀我留下了。”

   “他們,”玨指著阿五說道,“他們很好,教會了我許多。”

   阿五笑著走開,像一個影子,一言不發。

   “我是個癡兒,丟失了很多記憶 ,恐怕尋找不回來了,要不是昨夜阿五給我講了許多你的事,我還是不識得”玨貪婪地吸一口巴山初冬的氣息,笑容滿麵說道,“阿大教我拳頭不隻是用來搶劫,還可以用來守護;阿二教我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智慧;阿三的遺憾是不會做下裳,我要幫他達成;阿四的心願是一頓不要米不要肉也可以吃飽的飯,我記得住;阿六教我且隨疾風前行,阿五教我身後亦須留心。”

   “過去他們說你是癡兒,現在的你,很不錯,未來可期,”江望舒覺得自己白來了,於是再問一遍,“那麽,你真不隨我從軍?”

   同是天涯淪落人,江望舒曾經又何嚐不是一個癡兒呢?江望舒有些恍惚,草舍還是這草舍,隻不過主人換做了少年江望舒,那個月下折枝練劍最大的心願是吃一口飽飯的少年江望舒何曾不被山下人喚作癡兒?那個奢求一劍鳴咻咻卻連一道劍芒都揮不出來的少年江望舒隻練一招直刺練了三年;那個躺在草舍裏望滿天星宿的少年江望舒鬥膽給自己起了一個窮盡詞匯最大的姓名,姓是枳江的江,名是最亮的星辰——江望舒。

   江望舒很喜歡這窩傻匪交給少年郎的東西,與自己的一生如出一轍。正如他習文也習武,所以才能內安萬民外禦強敵。他畢生追求的是蒼生食能果腹,黎民衣能蔽體。一路走來,且隨疾風前行,身後亦須留心。

   玨很固執地搖頭。

   江望舒隻好告別,像驚鴻蹁躚而至,又悄然飛走。

   “阿五,你覺得呢?”玨悵然若失問道,他剛才險些開口答應。

   “阿五是小七的影子,”阿五答道,“影子隻聽話,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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