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鹿藏於野鳴呦呦
  巴陽治內有一僻裏叫蘭埔,蘭埔有一戶人家叫蘭素,蘭素之子便是戰死江城的前任巴陽大夫蘭戈。蘭素死了,巴陽大夫賈仁不敢怠慢,使快馬奔赴江城。

   江望舒棹舟而下,正午抵達巴陽,離蘭埔還有水路二十裏。

   蘭戈是江望舒親自舉薦的,無論是與綦一戰還是江城一戰都表現出卓越謀略和不俗戰力。

   江望舒很喜歡蘭戈,這個昔日治水有方的青年能治民,也能治軍,未來可期,甚至他官進巴陽大夫依舊公私分明,其父蘭素還是落魄老農。

   江望舒有些後悔沒有及早安撫蘭素,隻是發放了撫恤金。

   九州各國貨幣不盡相同,枳國是銅鑄刀幣,按照貫算,一貫是一枚,以至於商賈通貨常常被弄糊塗。江望舒改革貨幣也以枚計數,但許多僻裏人家短時間改不了口。追溯源頭,隻因為枳人喜歡結草繩係刀幣,富商巨賈是一百枚刀幣係一貫,貧苦人家則是一枚刀幣,以訛傳訛,一貫又成了一枚。

   江望舒獨自一人棹舟而行,也有散心的意思。若是得閑,他喜歡江畔獨步,喜歡漁火棹舟,但從江城之戰後枳國一片狼藉,他直到近來才勉強閑了一點。

   棹舟,沒有賦詩,實在提不起這個雅興。既是位高權重的枳國太傅,又是鎮守邊疆的執圭、江侯,連他自己都險些忘了還有一個”草莽詩人”的名頭。

   大黎詩文類別大致以秦嶺、淮河為界,北方多詩,南方喜辭。其實也不盡然,譬如吳越之地吳音嫋嫋,胡塞之地盛行胡塞曲,至於梁州,江望舒以前沒有特定格式,江望舒以後則盛行新詩。

   江畔有黑馬馱小人飛馳而來,江望舒以為黑馬發狂,撐櫓借力從船上一躍而起,落在黑馬前麵,左手抓住黑馬韁繩,右手抵住黑馬腦袋。

   他這才看清馬上有個還未束發的少年郎抱著馬脖子,兩眼迷離。

   黑馬硬生生被江望舒逼停,馬嘴呼出的燥熱氣息升騰到空氣中。他一把將馬上少年郎拎下馬,如拎著一尾瘦魚。

   “是你。”江望舒認出這少年郎正是在枳西遇見的那個無端落水少年郎。

   黑馬很快,比阿六還快,玨抱著馬脖子才勉強沒有掉下來。他揉揉眼,望了望眼前人,問道:“你是誰?”

   江望舒不知玨是個癡兒,仔細觀察神色不覺得是個無聊的把戲,隻好說道:“我是江望舒,枳國太傅。”

   玨認真地望著江望舒,有一些眼熟,但並無印象,至於太傅,他更不了解是多大的官,出於禮節還是作揖行禮。

   “這馬瘋了?”江望舒攥緊韁繩,黑馬嘶鳴不已,卻無力掙脫。

   玨搖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又有一匹駿馬飛馳而至。

   “姨夫,”桃花農下馬朝江望舒問了好,說道,“先前這少年郎被一窩匪人追殺,被我遇著,順手解決了匪人。”

   玨一言不發,離江望舒遠了幾步。

   “我和那夥匪人不是一夥的,你不用怕。”桃花農溫笑說道。

   玨一言不發,伸手去要馬,江望舒隻好把韁繩遞到他手裏。玨接過韁繩,上馬繼續沿江而上。

   “閑,你認識這個少年郎?”江望舒問。

   “並不認識,隻是遇見巴山那窩匪人,順手救他,”桃花農若無其事說,又問道,“姨夫這是要去哪?”

   江望舒望著快要消失在視線裏的小黑點,皺眉答道:“蘭戈的父親死了,我一直沒空慰問。”

   “怎麽死的?”桃花農聽江望舒說過蘭戈,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惜英年早逝。

   “你有空隨我去看看?”江望舒詢問。

   駿馬識相地原路返回,桃花農隨江望舒登上小舟,快兩個時辰後抵達蘭埔。

   裏正苗連與巴陽大夫賈仁早在蘭埔候著,江望舒靠舟岸邊問:“查清楚了嗎?”

   “江侯,是苗允殺的,”苗連急忙與這個不成器的侄子撇幹淨關係,說道,“苗允欺壓鄉裏,我也管教不了。”

   “我就不去了,天色不早了。”桃花農辭別了江望舒,步行回巴山草舍。

   江望舒也不多問,隨兩人走到蘭素家,苗允正被綁縛在樹上,見到江望舒連連求饒。

   “苗允,當年你欺壓鄉裏,至今仍舊不思悔改?”江望舒認出這苗允便是當年與蘭家爭水那人,不由冷哼一聲。

   “大人,不是我殺的,我哪兒敢殺人,”苗允麵如死灰,又朝叔叔苗連求饒,“叔叔啊,救我,真不是我殺的。”

   苗連隻是一個小小裏正,哪裏敢開口,他當然知曉自己這個不成器的侄子雖然橫行鄉裏,但哪裏敢做出殺人勾當。

   “苗連,好生與太傅說說。”巴陽大夫賈仁開口道。

   苗連拱手說道:“蘭素為人老實,向來沒和人臉紅過,便是蘭戈當了將軍旁人也不知曉,一向落魄。”

   “等等,”江望舒打斷了他,問道,“撫恤金呢?”

   賈仁臉色蒼白,連忙解釋道:“今年各地歉收,稅收連各項開支都抵不過……”

   “如此,撫恤金沒發?”江望舒怒了,蘭戈身為巴陽大夫為國捐軀其父尚且沒領到撫恤金,何況是其餘人家?

   賈仁低頭不敢回答。

   “繼續說。”江望舒暫且沒和賈仁計較,死者為大,招呼苗連繼續說蘭素的事。

   “去年江城之戰過後蘭素家多了個儀表不煩的年輕人,拿著一柄長槍,後來那人不辭而別,前麵一陣子有人給蘭素一百貫,”苗連說到這不敢抬頭,連忙改口,“一百枚枳刀,然後苗允就三番兩次去要。”

   事情的大概江望舒也了解了,不過他隻在乎苗連說的那幾個關鍵字,去年,江城之戰,年輕人,長槍。

   幾個字眼疊加在一起,組合成了一張麵孔——淩寒。

   “那年輕人何時走的?”江望舒努力鎮定下來,但緊握的拳頭表明了他並不鎮定,甚至還有許多欣喜。

   江望舒自然欣喜,淩寒疑似沒死,淩寒是他最喜歡的後生,可以說有他的影子。

   賈仁連忙責備苗連:“別扯這些沒用的,說苗允是怎樣殺死蘭素的。”

   “先說蘭素。”江望舒示意苗連不要害怕。

   “那年輕人不多時就走了,一年了,”苗連不敢隱瞞,繼續說,“前麵幾天有人托我轉贈給蘭素一百枚枳刀,似乎就是方才那個年輕人。”

   苗連話音未落,江望舒便往山上而去。

   枳西以西,巴陽以東,枳江南畔,巴山北麓,有僻裏名蘭埔,蘭埔往上便是巴山草舍。

   江望舒抵達巴山草舍時已經是黃昏,恍惚間他有一種錯覺,自己不是獨步梁州的江侯,不是位高權重的太傅,隻不過是一個月下折枝練劍的草莽孤兒。

   “姨夫。”桃花農策馬緩緩而來。

   “淩寒呢?”江望舒問。

   “淩寒?”桃花農輕笑道,“他已經去了兗州,姨夫真不隨我去?”

   江望舒搖搖頭,說道:“你還是放不下。”

   “那姨夫就放得下?”桃花農貪婪地吸了一口巴山的味道,眼睛有些紅,說道,“有些東西,我得去拿回來。姨夫不願隨我去,我還是要去。”

   江望舒提劍而立,說道:“閑,姨夫最後一遍這樣叫你,你不該鼓動淩寒去的。”

   “讓他一輩子跟你一樣守著這破地方?一輩子不敢封聖?”桃花農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

   “有些東西,總要人去守護。”江望舒緩緩說道。

   “所以孟蘭願意去守護天下蒼生,而你隻能守著這個破草舍。”桃花農呼吸急促。

   “玉玨呢?”江望舒沒有辯解,反倒問了一個好不相關的問題。

   “在我身上。”桃花農若無其事回答。

   江望舒搖搖頭,說道:“公子,你騙我,騙了公子淮,連孟先生都騙。”

   桃花農臉色難看,猙獰如狼,說道:“那又如何?鄒固不亂孟蘭不出,宋驍不亂我一點機會也沒有。我對你開誠布公,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巴山有虎嘯山林,百獸惶惶不敢喧囂。

   “放下吧,天下這盤棋楸太大。”江望舒手提追星,宛如遺世獨立的驚鴻。

   “放下?談何容易,”桃花農先是慘然一笑,再下馬跪伏說道,“姨夫,追星許你,玉玨秘辛對你開誠布公,孟蘭才情天下第一,加上你獨步天下的武力,黎室可興。”

   “天下很大,枳國也不小。望舒能做的隻有守護枳國,恕難從命。”江望舒連連搖頭。

   “所以你要攔我?”桃花農不肯起身,搖頭問道。

   “公子若一人離去,望舒不加阻攔;公子帶淩寒而去,望舒亦不阻攔;公子若帶虎子而去,望舒不得不攔。”江望舒盯著茅舍後麵,有一人十二虎奔騰而至。

   “虎弟,殺了他。”桃花農退後兩步,目光陰翳。

   十二頭巴山惡虎咆哮不止。

   日覃之虎也咆哮不止。

   十二頭巴山惡虎撲向江望舒,它們是巴山的精靈,是比惡狼還要完美的殺戮機器,凶眼、獠牙、利爪、尾巴,渾身沒有一處不是為殺戮而生。

   虎是百獸之王,向來獨來獨往,唯有巴山虎不同,他們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整整十二隻惡虎從十二個方位撲殺而來,足以撕碎一頭蠻象。

   日覃之虎在外圍踱步,他流淌著人的血,又是喝虎乳長大,半人半虎。

   江望舒提追星劍與十二頭斑斕大虎搏殺,宛如遊離在天地間的驚鴻,縱然十二頭斑斕大虎充滿了力量、敏捷、智慧,但完全近不了江望舒的身。

   黎室嫡長子鹿蜀公子閑,這位對外宣稱假死的黎室嫡長子生於黎赫王三年,長公子寒半月;黎赫王九年隨娘親的骨灰回到巴山草舍,至今十七年了。

   十七年間隱姓埋化作俠客桃花農,又因為一身俠氣如山中精靈時常從巴山三害手裏解救過往商賈行人,人稱鹿蜀。

   鹿藏於野鳴呦呦。

   巴山首害日覃之虎,日覃伯賢之孫,日覃桑之子,幼年流落虎口,竟然成為巴山首害。這位誰也不識單單隻認桃花農的半人半虎的日覃之虎惡名遠揚,因為他的存在巴山罕有人至,枳人都知曉他是日覃伯賢之孫敢怒不敢言,但日覃伯賢為何不肯作為他們卻猜測不到。

   人間驚鴻客江望舒,這位昔年無名無姓的草莽孤兒在巴山草舍月下折枝練劍,窮盡詞匯給自己起了一個如今響徹天下的名字——江望舒。

   文人墨客作詩著文時離不開這位開創新詩,風靡梁州的草莽詩人;梁州少女懷春對象盡是這位喪偶且年過四十的中年人。

   武夫俠客議論排名時總把驚鴻江望舒的大名盡量往前掛,甚至在爭論他與胡塞貪狼衛秀誰是天下第二,天下第一的名頭屬於潛龍伏白,無可置疑。

   諸子百家偶爾也會提及江望舒,譬如荊楚農家聖人苗便拿江望舒的《上養民疏》諫言楚王熊冉;譬如木爾也很欣賞江望舒在廢墟上重建新秩序的大膽手筆。

   這位詩文堪稱一流,武力豈止獨步梁州簡直獨步天下,才能在二等賢人中堪稱上品的江望舒有著許多頭銜,廟堂稱呼太傅,行伍稱呼執圭,枳民喜叫江侯,詩文造詣一途得美譽草莽詩人,武力獨步梁州人稱人間驚鴻客,簡稱驚鴻。

   江望舒提追星劍如驚鴻翩飛,十二頭斑斕大虎難以近身,他也並沒有傷十二頭大虎分毫。

   “江侯,”桃花農再也沒稱呼江望舒為姨夫,就像江望舒稱呼他為公子,兩人終於徹底決裂,“你的星河劍法呢?為何不敢傷這十二頭斑斕大虎分毫?”

   “鄙人謹記父親教誨善待虎兒,”江望舒冷眼一瞥桃花農說道,“公子總說與虎兒是兄弟,可是卻把虎兒當作一把劍。”

   桃花農恥笑道:“江侯莫不是怕惹怒了虎弟吧。”

   江望舒不再作答,在十二頭斑斕大虎的圍攻下他不敢分心,況且他不敢使星河劍技,恐怕傷了虎兒心愛的斑斕大虎。

   從小親情的缺失讓日覃之虎少了人性,多了獸性,他在乎的隻有這些親如手足的大虎,桃花農是唯一一個能與日覃之虎親近的人。

   日覃之虎見過江望舒許多次,但絲毫記不起這位姑父來,他時而咆哮一聲,與十二頭斑斕大虎如出一轍。

   屬於人間寂寥的白日終於徹底沉淪,屬於巴山飛禽走獸和山精野魅的喧囂的夜隻有虎嘯。草舍遠處有火把微弱如螢火,有人聲低沉如貓語。

   “太傅,太傅。”打頭一人正是巴陽大夫賈仁,這位在江望舒新建秩序中因為捐出大量家財而被破格擢升巴陽大夫的中年人領著百十人踉蹌而至。

   桃花農朝日覃之虎低估幾句,日覃之虎咆哮一聲十二頭斑斕大虎乖巧如小貓爭寵。

   江望舒提劍而立如天上明月孤零零。

   賈仁領百十人如眾星拱月散布在江望舒身側。

   “太傅,我好找。”賈仁低眉順眼朝江望舒作揖。

   “賈仁,你不就是想拖住我麽?”江望舒不留情麵揭穿了賈仁的醜陋麵孔。

   “好了,賈大夫,江侯豈是你能糊弄之人?”桃花農笑道,“可惜蘭素之死都拖不住江侯 江侯越來越冷血無情了。”

   賈仁走到桃花農身旁,低聲詢問道:“公子,如今我已經是把全部身家壓在你身上了。”

   桃花農點頭,然後冷眼打量江望舒。賈仁則在思索這位身份大得令人咂舌的貴公子那個點頭的深意。

   “公子,你以為這幾十個人能攔下鄙人了?”江望舒不屑地瞥了一眼圍在身側的數十人,都有些底子,但還是太弱。

   “能不能攔下江侯我不在乎,敢問江侯能攔下虎弟?”桃花農譏諷道。

   那數十人個個臉色難看,不過想到就算是死了,那一筆撫恤金也夠一家老小安度餘生,慘白臉色多了一絲血色。他們都是流落到巴陽的綦人,所以對江望舒的愛戴或是恐懼都沒有高到離譜,也不太相信江侯以一敵萬的事跡,所以才敢拿命來一博。

   “江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此時蜀人已經犯境,靠巴莽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恐怕難保西境無虞。”桃花農煞有介事地說。

   天上月子黯淡三分,江望舒眉頭一皺。

   “江侯很忙,就不要在這浪費時間了。虎弟我會善待的。”桃花農的臉沐浴在皎潔且柔和的月光下,像極了神聖的鹿蜀。

   江望舒不敢再做停留,蜀人犯境不是一兩天,此時西境兵力匱乏,若是蜀人犯境恐怕巴莽難以抵擋,若是西境有失既難以對枳人交代,又愧對巴莽。江望舒提劍折返,百十人紛紛讓路。

   桃花農舒了一口氣,他的手心汗涔涔,為了攔下江侯已經竭盡所能,好在終於奏效了。

   桃花農策馬在前,日覃之虎馭虎緊隨,餘下十二頭斑斕大虎拱衛著日覃之虎,再後麵隔了百十步是兩腿發軟的賈仁與手底下百十人。

   喧囂的夜氤氳著無盡的寂寥,巴山沒有鳥鳴啾啾,沒有狼嚎嗷嗷,隻有鹿鳴呦呦和虎嘯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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