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空、大地和穀子
  日落之前,阿六回來了,走得很快,沽了酒,買了桂花糕。

   桃花農難得朝阿六作揖,然後提著酒和桂花糕跪在三所土墳前,桂花糕分做三塊,一小壺酒也分做三盞。

   日落的時候阿三背著阿二也來了,走得很慢,好在沒遇見狼。

   阿大終於砸倒了一百顆青崗樹,堆在草舍外,整整齊齊。

   阿四得到桃花農授意煮了許多清粥,還煮了許多白露茶。

   阿五覺得自己已經快破土而出。

   玨學不會桃花農教的四招劍法,於是繼續練刀,抽刀,出,歸鞘。

   六狼一狗與桃花農合計八人分食清粥,人太多草舍裝不下,隻好在外麵吃。

   吃飽喝足後阿大去劈青崗樹,壘成柴垛,碼在草舍外,整整齊齊。

   阿二繼續思考生當何為這個嚴肅的哲學問題。

   阿三一麵埋怨阿六又穿壞一雙草鞋,一麵用昨天的方法編草鞋,他今天太忙了,沒有領悟到草鞋新的編法,有些失落。

   阿四分辨可以找到的食材的味道,小火爐上還煮著白露茶。

   阿五藏在黑暗中,他本來已經快破土了,但因為喝粥又把根拔斷了。

   阿六走得很快,他還想再走去巴陽一趟,阿二說天黑不能出去,他才作罷。

   “公子,”阿三等到桃花農注意到他才繼續說,“你能教阿二一些東西嗎?”

   桃花農問阿二:“那麽,你想學什麽?”

   阿二憨羞地笑,隻剩一顆牙齒,像一隻搖尾的老狼。

   “我已經弄懂了我是誰的奧秘,但始終參不透我該做什麽,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幾天。”阿二抬頭,漫天星宿稀稀拉拉,編織成一張疏漏的星河,月亮在星河裏盡情搖曳,不明也不暗。

   “你是問……”桃花農似乎也覺得這個問題棘手,他思索了一個整整半個時辰才在阿二期待的目光中說出下文,“你是問生當何為?”

   阿二努力地點頭。

   “首先你告訴我第一個問題。”桃花農一臉嚴肅。

   阿二咧開嘴回答:“我是老匪阿二,我能識字,會算數。”

   桃花農認真地看阿二的臉,努力將這張老得像快破布的臉記住,又是半個時辰。

   “你是老匪阿二,你會識字,會算數。”桃花農重複了一遍阿二的話。阿二不住地點頭,兩眼像星辰一樣光芒四溢。

   “老匪阿二,你覺得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你很有智慧。”桃花農席地而坐,麵對阿二。

   阿大很認真地劈開一顆合抱粗的青崗樹,恰好劈成一口能把阿二塞進去的木棺。

   阿三取了粗布,打算做一件小袖長裙衣。

   阿四窮盡想象力用光能找到的食材打算做一頓饕餮盛宴。

   阿五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想找一塊安靜的風水寶地。

   阿六繞著草舍跑圈,越跑越遠,驚動歸巢的鳥,入夢的鹿和覓食的狼。

   又過半個時辰,阿二謙遜地問桃花農:“我有一個遺憾,我是一個匪,我應該惡貫滿盈,但我做得並不太好。我有一個遺憾,我沒有做一件能夠禍害天下的大事。”

   桃花農敬阿二一盞茶,自己也喝一盞,示意阿二繼續說。

   “感謝你為我解惑,我想把我的智慧傳給一個人,”阿二先給桃花農施了一禮,再招呼阿大過來,把手按在阿大額頭,沮喪地說,“你不行。”

   阿又回去劈了許多青崗樹木板,拚湊成一口巨大的槨。

   阿二再招呼阿三過來,把雞爪般的手按在阿三額頭,依舊沮喪地說:“你也不行。”

   阿三已經做好了一件精致的小袖長裙衣,他又急著回去編草鞋。

   阿二又招呼阿四過來,把顫抖的手按在阿四額頭,又沮喪地說:“你還是不行。”

   阿四回去添柴,一口巨大的甕裏燉著他能找到的所有食材。

   不用阿二招呼,阿五放棄了紮了一半的根,走了過來,把阿二瘦骨嶙峋的手按在自己額頭。阿二還是沮喪地說:“你照樣不行。”

   阿五默不作聲離開,他重新開始紮根,順便找一處足夠僻靜的風水寶地。

   阿六走得很快,走到阿二身邊,阿二已經無力抬手,阿六托住阿二顫抖如打擺子的手按在自己額頭。

   阿二已經沒力氣說話了,隻好費力地擺頭,看來阿六也不行。

   阿六又開始往更遠的地方走,驚動巴山的飛禽走獸、山精野魅。

   “小七。”不知是阿大還是阿三阿四或者阿五阿六喚了一聲,反正不是阿二。

   玨極不情願地走到阿二身邊。

   阿二居然有力氣把手按在玨的額頭,他的左眼裝著太陽,右眼裝著太陰,他的身體融入了巴山,他的毛發長成了森林。

   “小七,我要把我畢生的智慧傳授給你,”阿二聲音不再嘶啞,像在唱歌,“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

   玨極不情願地點頭。

   阿二咧開嘴笑,他的嘴裏果然長出了一口白刷刷的新牙。阿二充滿歉意地朝桃花農笑,表示他的智慧隻想傳給小七。

   桃花農抱劍提塤走遠一些,時而舞劍,時而吹塤。

   阿二白嫩如嬰兒的臉沐浴在不明不暗的月光下,小聲傳授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智慧。

   “天上有許多星辰,是人變的,”阿二對此深信不疑,“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誌,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禮樂;有壞的,叫權謀。”

   “大地分為四海八荒,又化為九州,”阿二指了指腳下的大地說,“大地住著人,我們叫做黎民,又分為宋人、楚人、巴人許多人。人多了就有戰爭,有的人選擇征伐,有的人選擇守護。”

   “穀子天生地養,人是穀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養。我聽說世上有禾一苗兩穗,兩穗都是穀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叫。”

   阿二傳授完他畢生的智慧,牙齒掉光了,臉皮像老鬆樹,四肢幹癟如枯柴,眼睛深陷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洞。

   破曉。

   阿二徹底老了,他麵朝天空,背靠大地,嘴裏是還沒來得及吞咽的清粥。

   “我已經做好了一棺一槨。”阿大抱著阿二放進棺木。

   “我做了一件小袖長裙衣,編了一雙草鞋。”阿三把小袖長裙衣和草鞋都放進槨裏。

   “阿二吃得肚兒圓圓,也喝了兩爐白露茶。”阿四記得阿二數過一共吃了九碗飯,喝了三爐茶。

   “阿二可以葬到那裏,有山峰、樹木、溪流、陽光和泥土。”阿五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飛禽走獸、山精野魅都被我引來了,它們會唱會跳。”阿六跑得很快,後麵跟著一長串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飛禽走獸、山精野魅。

   玨躺在地上麵對天空思考阿二留給他的智慧,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莽原是一方世界,有天空、大地和穀子。阿二的智慧太過於神秘、磅礴且晦澀,玨一時間難以參悟,昏昏欲睡,索性沉沉入睡。

   玨再次醒來時在阿六的背上,阿六走得很快,背著玨也很快。

   “阿六,怎麽了?”玨掙紮著從阿六背上下來。

   “阿二死了。”阿六神情哀傷。

   “桃花農想殺你。”阿六義憤填膺。

   “大哥四個在和桃花農打架。”阿六麵無表情。

   “我們回去。”玨很認真地說。

   “好,”阿六蹲下,指指背說,“我背你,我走得很快。”

   阿六走得很快,背著玨也很快,又來到草舍。

   桃花農正拿著劍以一敵四,他一會兒用踏風一式,一會兒用踏日一式,一會兒用踏月一式,一會兒再用踏雪一式。

   阿大用拳頭,他的拳頭很大,足以砸倒一顆合抱粗的青崗樹。

   阿三阿四一左一右協助阿大。

   阿五藏在暗中伺機偷襲。

   “大哥,小七說要回來。”阿六喊道。

   “走,都走。”阿大一拳打翻阿三,一拳打翻阿四,再一拳揮向桃花農。

   “桃花農,你為何要殺我?”玨有些生氣地質問桃花農。

   “阿二說你要禍害天下,夠不夠?”桃花農輕笑道,“我是俠客,理應鏟奸除惡。”

   玨搖搖頭,說道:“我已經參透了天空的智慧,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誌,是最奇妙的智慧,可惜,有好也有壞。”

   “那我是好的,你認識孟先生,前幾日孟先生的門徒還來找過我,”桃花農暫且停手,說出牽動玨的那個名字,“孟先生對你可真好,《禮》、《樂》、《射》、《禦》、《書、《數》都留給你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你偷聽了阿二的智慧,你是壞的。”玨搖頭,桃花農所說的六部書簡應該是桃李學術那幾卷,玨不認得。

   桃花農輕笑道:“我需要偷聽阿二的智慧?”

   玨認真地說:“你以為我會禍亂天下,但禍亂天下的為什麽就不會是你?”

   桃花農持劍而來,阿六走得很快,擋在玨身前。

   阿二肩頭血流汩汩,他咧開嘴朝桃花農笑道:“我比你快。”

   阿大氣喘如牛,揮著拳頭直襲桃花農後背,桃花農盡量避開,但還是中了一拳。

   “我的拳頭很大,比你還大。”阿大有些得意。

   “癡兒傻匪,禍害一方不夠還想為害天下,都該死。”桃花農提劍殺向阿大,踏風很暖,踏日很重,踏月很輕,踏雪很冷。

   阿三隻會做上衣和編草鞋,他幫不上太多忙。

   阿四隻會煮飯和煮茶,也幫不上太多忙。

   阿五可以藏進甕中,昨天還學會了藏在黑暗中,但不會藏在陽光下,也不幫到什麽忙。

   阿六走得更快了,不過也幫不上太多忙。

   玨手提短刀,抽刀,出,很快,但沒能歸鞘,被桃花農一劍掃飛。

   “都走,走遠點,”阿大吐了一口血,傷得不清,含糊不清地說,“老子的拳頭很大。”

   四匹瘦狼一咬牙拉著玨便走,阿六受了傷,但還是走得很快。玨很想做點什麽,但他隻會那一招三式。

   四狼一狗一路飛跑,很快就跑出了中壩地界,回到了下壩,玨卻站著不動了。

   “走啊,怎麽不走了?”阿六走得最快,見到玨沒跟上,折回來問。

   “書,還有馬。”玨吐出兩樣東西,他全身的家當隻有一匹馬,一卷書和一把刀,不能丟。

   “我去取,你們沿著枳江往上跑,不要停,”阿六拍著胸脯保證,“我走得很開,我可以很快追到你們。”

   三狼一狗沿著枳江往上跑,不敢回頭,一匹肥碩的黑馬追了上來,認出了主人,親昵地蹭著玨。

   桃花農策馬而來,已經出現在江畔,已經不足五百步。

   “我的草鞋跑壞了,跑不動了,可惜我沒能做出下裳,也沒機會做冬天可以保暖的狼皮靴,”阿三歎了口氣,說道,“我不跑了。”

   “我也不跑了,”阿四把手搭在阿三肩頭說道,“我太餓了,可惜做不出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兒圓圓的飯。”

   阿五想開口,阿四等了他一眼,說道:“你藏著呀,他找不到你。”

   阿三推搡著玨上馬,說道:“小七,你有馬,你快跑。”

   阿五潛入水底,玨策馬而去。

   “阿大呢?”阿三伸手攔住桃花農,如螳臂當車被駿馬一腳踩踏胸膛。

   “阿六呢?”阿四也伸手去攔被桃花農一劍斬斷生機。

   桃花農策馬往前,這一窩癡兒傻匪不值一提,但阿二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智慧聽得他膽戰心驚,如果不是因為玨是個癡兒他都懷疑是孟先生傳授給玨,玨再傳授給這窩傻匪的。

   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智慧怎麽能落到一窩癡兒傻匪身上呢,尤其是這個癡兒雖然癡得有趣,但萬一他哪天忽然不傻了,萬一真禍害天下……

   桃花農越想越心驚,這才生了殺意。

   阿大的拳頭太小,不堪一擊。

   阿六走得太慢,不值一提。

   阿三草鞋編得實在粗糙,跑幾裏就壞了。

   阿四做飯做得很好,但得有米有肉。

   七個匪已經死了五個,桃花農策馬追逐前麵的小黑點而去,那是一匹黝黑如墨的肥碩黑馬,馱著一條瘦狗。似乎漏了一個匪,桃花農想了想,是那個喚作阿五的學隱匿之術的匪,翻不起什麽風浪,一條雜毛狼,他可是鹿蜀啊。

   可惜,鹿蜀藏於梁州僻地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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