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桃花農
  破曉,拔刀,出,歸鞘。

   練刀完畢,玨提刀前行,可能是聞見晨炊飯香,可能是聽見陶塤嘲哳,又來到巴山草舍。

   扣門,桃花農遞上清粥一碗。

   作揖拜別,玨記起自己還要去找阿大阿二,不敢耽擱。

   五匹瘦狼休整了一晚上,聞見清粥味道來到巴山草舍,依舊是阿五去扣門。

   “請問有沒有看見小七,”阿五將身子藏在門口,隻探出一個頭,他連詢問帶比劃,“這麽高,有把短刀。”

   阿三急得掏耳撓腮恨不得立馬滾回匪窩用新編法編草鞋。

   阿四撅著屁股想從地上找個肥碩的蟲子,那塊鹿子肉昨夜被五匹瘦狼分食得幹幹淨淨骨頭都沒留下。

   阿六上躥下跳似狼似猴。

   阿大望著快枯死的桃樹,生出了一拳砸倒的念頭。

   六匹狼都穿粗布深衣或小袖長裙衣和款式不一樣的草鞋,都不穿下裳。

   桃花農穿粗麻深衣和下裳,也穿草鞋。

   阿三覺得自己被比下去了,桃花農的草鞋編法很複雜,他居然沒能受到啟發。

   阿大剛揮拳還沒來得及砸下,拳頭被桃花農抓住,他能分開兩頭因為發情而兩眼赤紅互相角力的牛的力氣居然掙不脫。

   “不許砸。”桃花農告誡道。

   阿大鬼使神差地點頭。

   桃花農又一把抓住跑得飛快的阿六,告誡道:“不許踩菜園子。”

   阿六如犯錯的稚子站在阿大旁邊低頭不語。

   阿四沒找到蟲子,貪婪地呼吸桃花農身上殘餘的清粥味道,實在好聞,真香,他很想撲上去咬一口,但一想到阿大都不敢砸下一拳就萎靡了。

   阿五努力地尋找桃花農的身影,他總覺得哪兒都是他,一會兒出現在草舍,一會出現在桃樹下,一會兒出現在菜園子……

   “想不想喝清粥?”桃花農開口問。

   阿四點頭如搗蒜,昨夜他隻分到一小塊鹿子肉,雖然分到一大塊骨頭,但還是肚兒癟癟。

   “我想知道草鞋新的編法。”阿三有些鄙夷阿四的目光短淺。

   “你力氣為啥比我還大?”阿大還對桃花農一把抓住自己將要揮下的拳頭耿耿於懷。

   阿六的信心受挫了,他一向跑得很快,無論是肥碩的獐子鹿子還是發狂的野豬都跑不過他,但在桃花農麵前卻顏麵無存,於是阿六懊惱地問:“你為什麽比我還快?”

   “我想學哪兒都有我,”阿五豔羨地說,“這樣阿四就找不到我了。”

   五匹瘦狼排成一列,中間空出阿二的位置,末尾空出小七的位置,就像他們下山打家劫舍一樣。他們當然沒忘記尋找小七,隻是經不住誘惑。

   “你想學拳?”桃花農先問阿大。

   阿大眼神炙熱,他這一生別無他求,就喜歡拳頭。

   “去赤手空拳打斷一百顆青崗樹然後扛回來。”

   阿大頭也不回往巴山深處走,說不定小七就在青崗樹下睡大覺呢。

   “你想學什麽?”桃花農問阿三。

   阿三表示要許多新稻草,說不定小七磨壞了草鞋。

   “你要喝粥?”桃花農問阿四。

   “我想學白露茶的泡法,小七總不太喜歡。”阿四也覺得討粥有些沒誌氣,他是一個努力的匪。

   “你要學隱匿之術?”桃花農問阿五。

   阿五終於知道自己藏在甕中是隱匿之術,他記住這個名字,認真地點頭。

   “站好別動,站一天,不許說話。”

   阿五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很順從地站好。

   “那麽,你學什麽?”桃花農問阿六。

   阿六撓撓頭,詞語的匱乏讓他無法描述出自己要學的東西,又怕和阿五一樣丟人現眼,於是隻好搜盡肚子裏麵的詞語,說道:“學腿功。”

   “你跑去巴陽給我買一塊桂花糕,打半斤米酒。”桃花農遞給阿六一貫枳刀。

   阿六一想到米酒就流哈喇子,但還是苦著臉說:“現在沒有桂花糕。”

   “你隻管去,”桃花農想了想又叮囑道,“沿著江水跑,不會遇到野獸。”

   正午,玨又繞了回來。阿五黑臉緊繃,一雙黑不溜秋的眼睛像一條蛇在玨身上遊走。

   “阿五你在做什麽?”玨好奇地看著如枯木一般的阿五,忍不住詢問。

   “小七,我就知道你會來,快嚐嚐我新煮的白露茶,”阿四遞給玨一盞白露茶,又瞥了一眼阿四,說道,“阿五在學藏身之術。”

   阿五急了,想開口辯解,但桃花農說了不許說話,他隻能使勁眨眼表示抗議。

   阿大扛著一顆比碗大比甕小的青崗樹回來,看見玨丟下青崗樹一把抱住,欣喜喊道:“小七。”

   阿三遞給玨一雙草鞋。

   玨先努力從阿大的懷抱裏掙脫,然後換上阿三用新方法編的草鞋,再在阿五的注視下喝下阿四新煮的白露茶,最後問:“阿二和阿六呢?”

   “阿六去巴陽打酒了,”阿三想了想說,“我去接阿二過來。”

   桃花農不在,玨沒能喝到清粥,隻好海飲白露茶三大碗,不得不說阿四煮茶的手藝進步不小。

   “小七。”阿四的眼眶濕潤了,他哽咽著再也說不出多餘的字,於是又替他倒了一碗。

   “夠了,夠了。”玨連連推遲,三碗白露茶下肚已經撐得肚兒圓圓。

   阿四有些小情緒,以為小七還是不喜歡自己的手藝。

   阿大搶過阿四手裏的白露茶,如牛飲水還不盡心,催促阿四再去煮茶。

   阿三走得很慢,他順著被阿大砸倒的樹木慢慢走。

   阿五又餓又渴,艱難地吞咽口水,艱難地眨眼。

   阿六走得很快,他走過森林、山穀、溪流、田土,已經看得見巴陽輪廓。

   阿六沒來過巴陽,但他知道巴陽在哪,桃花農不說他也會沿著枳江往上走,他不怕狼和虎,他走得很快。

   阿二匍匐在匪窩,他餓得沒力氣睜眼。阿二老且朽的身軀上頂著一顆充滿智慧的腦袋,他已經參透了關於我是誰這個玄妙的哲學問題——我是老匪阿二。他現在在思索第二個更為晦澀的問題——我生當何為,這個問題比我是誰晦澀不止一百倍,他還沒有一丁點頭緒。

   玨在草舍練刀,抽刀,出,歸鞘。

   阿大蹲在青崗樹上看玨練刀,他的雙手捏成拳,他的雙眼眯成縫,像一隻似乎弓著背磨爪又似乎假寐伺機而動的凶狼。

   阿四勤勤懇懇地煮茶,想煮出能讓小七稱讚的好茶。桃花農指點過煮一爐上等白露茶要白露那天采摘的上等茶葉,要巴山清冽的上等山泉水,要上等的青崗樹當薪柴,還要虔誠地守著。

   阿五站如鬆,盡管肚兒癟癟口中幹澀也站如老鬆,隻是眼睛竭力捕捉小七的刀光。

   有人踏歌而來,玨聽著那哀傷的曲子有些失神,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有桃夭夭,桃葉蓁蓁,桃花灼灼:菉葹靡靡,其果惡惡,其心昭昭。

   “請問你是這草舍的主人?”玨作揖問。

   “你可以叫我桃花農。”桃花農也不惱,笑嗬嗬回答。

   “公子請喝茶。”阿四新煮好白露茶,遞給桃花農,他有些忐忑,不知道公子這個稱呼是否妥當,但他搜腸刮肚也這有這個稱呼配得上桃花農。

   桃花農飲了茶,沒說好,也沒說差,甚至臉色平靜如秋水不起波瀾。

   阿四有些失落,匪窩六狼都嚐不出茶水滋味,隻是沒酒了靠喝茶解渴,小七和桃花農不同,所以他格外在乎。

   阿大朝桃花農點點頭又去山裏了,一上午他才錘倒三十顆青崗樹。

   阿五不再看小七練刀,他快站不穩了,不敢分心。阿五覺得自己已經長出了根,深深紮進巴山,但還沒破土。

   “刀耍得不錯。”桃花農誇讚了玨一番。

   “是練。”玨認真地糾正。

   “你那一招不夠,我教你練劍,學不學?”桃花農也不同他爭執,反倒打算教他練劍。

   玨有些心動,還是搖頭說:“我沒有劍。”

   桃花農折枝代劍遞給玨,他則在幹枯的桃樹下起手舞劍。

   “這一式叫踏風。”

   “這一式叫踏日。”

   “這一式叫踏月。”

   “這一式叫踏雪。”

   玨認真地觀看桃花農舞劍,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春有桃花農踏風而來,夏有桃花農踏日而來,秋有桃花農踏月而來,東有桃花農踏雪而來。

   “會了?”舞劍完畢,桃花農詢問道。

   玨點頭,持枝代劍遞出一劍,戛然而止。

   “我再舞一遍,你隨我練。”桃花農提劍再舞,腳踏春風萬物生,腳踏夏日萬物長,腳踏秋月萬物枯,腳踏冬雪萬物寂。

   春耕、夏忙、秋收、冬藏。

   桃花農舞了可能一遍,可能十遍,可能百遍。

   玨也舞了可能一遍,可能十遍,可能百遍。

   “會了?”桃花農抱劍而立,輕聲問詢。

   玨提枝代劍再遞出一劍,又是戛然而止。

   “我還舞一遍,你不用練,用心看。”

   踏風一式萬物發於厚土,踏日一式萬物澤於蒼穹,踏月一式萬物枯於嬋娟,踏雪一式萬物藏於倉廩。

   “會了?”桃花農提劍而立,輕聲問詢。

   玨提枝代劍還遞出一劍,還是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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